赵恒川望着电话,酸胀的双眼被屏光刺激,连带着视线都有瞬间模糊,李彦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些什么,他却已经听不清了。
耳膜发出阵阵翁鸣,那是来自大脑的警报——按着微鼓的太阳穴,赵恒川几乎是咬紧牙关,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
李彦在吞了吞口水,紧张道:“那赵总,接下来……?”
“……我自有打算,你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
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留半点余地。
随着最后一声忙音结束,赵恒川脑海中的弦终于崩断,他近乎是脱力的趴在桌上,闭眼等那一阵难忍的心悸过去之后,长长吐了口气。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清醒时却已经身在梦里。
凌羽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是傲气,却又偏偏生了张漂亮至极的脸,就连挑起眉梢不耐烦的样子,也好看得要命。
赵恒川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龙套的戏服——那是他们正式相遇的第一个片场,他所要扮演的只不过是滚滚人流中的一个影子,一个为衬托那人存在的影子。
再抬头时,凌羽迈着步伐向他走来,修长的身形笔挺,飞扬的眼角带笑,薄薄的唇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深色的瞳孔中仿佛包含了整片星空……
心跳骤然加快,不安分的器官躁动着,仿佛要在下一秒冲破胸腔,全数扑在那人身上。赵恒川的手在抖,开拍前导演的嘱咐全都忘了,就连表情都僵硬的不像自己……他就这么木头似的定在原地,直到那人与他擦肩时,扬起的发梢蹭到了赵恒川的下巴。
很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暖洋洋的小动物。
本能的,赵恒川偏过头来,看见了那人泪痣下方凝结的汗滴。
他突然有一种将其舔掉的冲动……被这样的想法臊红了脸,高大的少年站在镜头前,羞涩的几乎抬不起头来。
而凌羽却在他身后停下了。
“导演,这个群演不行,换一个我再来一次。”
那声音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赵恒川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慌忙道:“对、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看着连话都说不清的少年,凌羽满脸都是不耐烦,甚至连口也不开了,只比划了个离开的手势,导演立马上前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小子新来的,您别介意……”
赵恒川没再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拖了下去。
被迫换下戏服,离开镜头——只是做着打杂的零工,转眼就是好几个月。
可赵恒川依然觉得幸福……因为他可以每天见到最喜欢的人,虽然搭不上话,隔着镜头与人群,但仅仅是那么遥遥一眼,他就满足了。
相比之下,凌羽可不会注意到这一抹异常炽热的目光,他依旧我行我素的高调着,心情不好的时候耍耍大牌,整个剧组都围着他转。
可就算如此,凌羽对演戏的热忱也是人尽皆知——他从不用替身,坚持配用原音,一句台词翻来覆去的念,一个表情来来回回的改。他是如此热爱这份事业,热爱到近乎偏执。
后来因为一个几秒钟的镜头,群演的演技始终不到位,凌羽在片场发了脾气,甚至直言罢工不演,弄得整个剧组人心惶惶,没人敢开口去碰他的霉头……
只有赵恒川鼓起勇气站了出来,红着脸细声细气的问了句,“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那时候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打算。
可凌羽竟然同意了。
赵恒川满心欢喜的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藏都藏不住;他抖着嘴唇刚想说句谢谢,就听一阵刺耳的铃声传来……
办公桌上的男人浑身一震,茫茫然抬起眼。
剧烈的心跳还未停歇,脸上的热度还未散去,赵恒川揉着泛红的脸,良久后,发出一声抽噎似的低吟。
梦醒了。
第14章 14
14.
由于行程被迫拖延了几天,王落舟咬咬牙,将剩下的剧本稍作修改,就着目前的情况全部拍摄完毕,再去花大部分的时间剪辑后期。
因为场地的限制,他对演员的要求更加苛刻了,就连李珂都讨不到好,在摄影棚一呆就是整天,有时候连饭也赶不上吃,人都清减了些。
而凌羽也不例外,作为戏份最多的男一,有些镜头需要他单独拍摄,在风雪里站上几个小时,连睫毛上都凝着冰花。
直到杀青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主演们互相拥抱,疲惫要比喜悦更多。
庆祝宴上,李珂端着酒杯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敬酒,轮到凌羽时明显停顿了下,他撇了撇嘴,小小声道了句抱歉,然后将酒一口饮尽。
凌羽挑了挑眉。
比起先前的尴尬,这回算是平和了许些,吃的吃喝的喝,等到了散伙的时候,还能说几句祝福的话。
再去计较些什么也没意思了,凌羽笑着告别众人,明天一早便登上了回程的飞机,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
他难得无梦,靠在柔软的座椅间呼吸均匀,张淮见了,轻手轻脚的替他盖上毯子。
落地时恰好到了午饭时间,凌羽答应张淮要请他吃顿好的,两人说说笑笑的出了机场,公司的车子已经等在外头了。上了车,凌羽报了个附近餐厅的名,正低头系安全带呢,就听驾驶座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饿了?”
他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头来,恰好对上赵恒川布满血丝的眼,一时间说不出话。
张淮更是不敢出声,鸵鸟似的垂着头,恨不得钻进沙发缝里。
等了许久不见回应,赵恒川好脾气的笑了笑,发动了车子,“电影杀青了?”
“……嗯,大学耽搁了几天,王导直接在那边拍完了。”凌羽的喉头滚动几下,神情复杂,“你……你怎么来了。”
“太久没见,想你了,加上刚好有时间就过来看看。”赵恒川平静地回答道,像是真的有那么回事,“这些天你辛苦了,接下来我给你放两天假。”
“赵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嘴角微微挑起,凌羽懒洋洋的靠在椅子里,漫不经心道:“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接下来还有行程,我可没那么闲……”
“有什么事情都放放,不急。”赵恒川截断他的话头,语气强势,“小张,给你羽哥行程改一改,让他歇两天。”
张淮忙不迭点头,“是。”
凌羽皱起眉,借着后视镜看着那张有些憔悴的俊脸,心想你才是需要休息的那一个吧?
这句话含在嘴里过了一路,一直到下车的时赵恒川替他拉开车门,凌羽这才想起,他已经不用去演那个善解人意的情人了。
于是那句难得的关怀被咽了下去,他弯起眼梢,笑容有几分轻松,“既然赵总都这么说了,我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脚下却是一绊,整个扑到了赵恒川的怀里。
后者被猝不及防地撞了个踉跄,本能环上了对方的腰。因为这几天工作量大的关系,凌羽瘦了几斤,本来偏瘦的腰线愈发的细,赵恒川一边心疼一边又觉得爱不释手,便顺势搂紧了些。
结果这一抱就松不开了——短短几日未见,公事与感情上的压力几乎要将他逼疯,多少次睁眼,看到的却只有堆积成山的文件,和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铃。赵恒川累极了,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曾有,局势在不停的逼迫他做出选择,无论他愿意与否。
赵恒川垂下头,将脸埋在凌羽肩上,嗅着那人发间的味道,恨不得时间暂停在这一刻——暂停在他还有理由拥抱对方的时候。
可凌羽不这么想。
他贴着赵恒川的脸,轻声提醒道:“赵总,这可是在外面。”
只这一句话,像是冬日里顶头泼下的冰水,赵恒川猛地打了个激灵,松了手。
怀里的温度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怀冷风,他哆嗦了一下,将微有些发颤的手插进兜里,转身朝着饭店走去。
凌羽看着对方的背影,表情中带上几许嘲弄,目睹一切的张淮见了,小小声问他有没有事。
凌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走吧。”
因为本来是打算请客的,点菜的时候,凌羽一直在问张淮想吃什么,完全没有顾及赵恒川的意思——小孩儿看着自家表哥越来越黑的脸色,都快哭了。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的将菜单往赵恒川面前一摆,“表、表哥,您点……”
后者眉毛都没动一下,“让你羽哥点。”
凌羽:“……”这么下去都不用吃了。
于是他无奈的翻开一面,“那就先来一只糖醋鱼……要草鱼还是桂鱼?”
张淮犹豫道:“草鱼吧……?”
赵恒川插话进来,“要桂鱼,你羽哥不爱挑刺。”
“那、那就桂鱼。”
“……东坡肉吃吗?”
“吃……”
“那就来一份……”
赵恒川道:“来两份吧,你最近瘦了,该多补补。”
凌羽暗中翻了个白眼,“赵总,我没那么大的食量。”
赵恒川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才要多吃点……我记得你喜欢吃烤鸭,也来一只吧。”
凌羽彻底没了话,他看着对方娴熟的报出菜名,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赵恒川对他的喜好向来清楚,所以才能在最开始就投其所好……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他不需要这些,他们是两个即将分道扬镳的人,而不是热恋中惺惺相惜的情侣。
这份多余的感情对如今他来说只是负担,也是枷锁。
接下来的一顿饭里,凌羽胃口全失,基本没有动过筷子,倒是张淮吃得满嘴油光。
赵恒川只待到上菜便接电话去了,在里间打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甚至后来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他咆哮时的怒火。
凌羽喝了口茶,不由得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回头时发现张淮正盯着他。
“表哥最近……家里出了点问题。”舔了舔嘴角的酱汁,张淮压低了声音,“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跟遗产方面有关……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似乎相当严重。”
“……哦。”
“所以羽哥你……现在脱身也是好的,万一表哥……你至少不会受到牵连。”
凌羽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水溅了出来,在桌布上晕开。
他垂下眼,看着那块深色的水渍,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来。
“……好好吃你的饭吧。”
张淮知道自己又多嘴了,连忙将包好的鸭肉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像只进食的仓鼠。
几分钟后赵恒川从房间里出来,脸上带着还未消退的疲惫,固然如此,也还是温和的笑了笑,“味道怎么样?”
张淮含糊的说了句好吃,凌羽没接话,只是抬头定定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撞上,是赵恒川先转头,“多吃点,吃饱了我送你们回去。”
他的声音发哑,却又刻意放柔了,听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凌羽只觉得心头被什么戳了一下,不至于疼,但总归不太舒坦……赵恒川在向他示弱,虽然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凌羽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不舍。
毕竟是真情实感爱过的人,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了,说明当时的爱也并不算真。
可这份不舍,根本动摇不了什么。
赵恒川把凌羽送回别墅之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临走前承诺晚上会回来吃饭。
“我想念你煮的粥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的期盼像是渴望吃糖的小孩,凌羽哽了一下,没找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点头说好。
下午的时候,凌羽接到了律师打来的电话。
“凌先生您好,这边所有手续已经备齐,您打算什么时候上报?”
灶台上的锅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凌羽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饭勺,“……就这周吧,你们再仔细确认一下,到时候我会通知的。”
他挂了电话,将火调小,又将切好的肉和皮蛋丢进去。
凌羽回到楼上的房间,找到最开始签约的合同,文件保存的极好,纸的边缘都没有泛黄,凌羽看着最后那个鲜红的指印,恍惚间觉得像是昨天才签下的。
抚摸着早已干透的墨迹,他不难回想起自己刚刚入住这个公寓的时候,怀抱着怎样的心情——除了感激和期待,更多的则是信任与……爱。
胸口一阵阵发闷,凌羽深深吸了口气,将文件小心翼翼的收回袋子里。不管那时候他怎么想的,如今终究是要解脱了……这是好事,自己应该高兴一些。
出差时的行李箱还立在墙角,凌羽将它搬过来,放倒打开,将里头的东西整理了一下。
作为演员,凌羽的私人物品算不上多,服装类的大部分都不需要他自己准备,加上工作太忙,基本没有逛街的时间,所以大部分都是赵恒川送的,他选了几件丢进箱子,没有全部带走的打算。
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出值得自己留念的东西——就连玻璃柜里的一排奖杯,凌羽都兴致缺缺,只是潦草看过几眼就算完了。
就在他掰着指头算还有什么要带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让凌羽挑了挑眉。
“喂……”
“是我。”谢知逸带笑的声音从话筒另一边传来,“之前跟你提过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凌羽不喜欢他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语调,讽刺道:“不愧是跟赵氏对立多年的风行,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上一回便告诉您了,不必我重复一次吧?”
“今时不同往日,凌羽,赵恒川他死定了。”谢知逸笑意不改,语气却有些冷,“我是真心觉得你这个苗子不错才屡屡投以橄榄枝的,待遇问题咱们可以细谈,别的我不敢说,就比赵恒川当年给你的那份合同,不知道好了有多少。”
话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何况你跟他这么些年,倒头来他却要你给一个出道不久的小明星做配,凌羽你问问你自己,你甘心吗?”
凌羽的眼神一黯,复又勾起嘴角,一字一顿道:“我心甘情愿——谢总,你也不是头一回混圈了,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赵恒川请我拍摄的片酬占了所有经费的十分之一,还不包括后期分成。这样的条件,我有什么理由不接?”
他反驳的又快又利,谢知逸难得噎了下,复又道:“但那都是以前了,现在赵恒川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顾你?与其被他连累,不如早早来我这里,违约金什么的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我……”
“……谢总这般大方,那我可真是不敢受了。我不过是一个二线演员,勉强在圈里混口饭吃,谢总对我投资这么多,就不怕后面亏本吗?”
“……我相信你。”
凌羽不说话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从高处跌落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是有个人将他从低谷里拉了出来,告诉他,他相信他。
如今他回应了那个人的期待,一点一点爬到了更高的位置,才知道当初那些话都是假的。
凌羽不恨赵恒川,他的的确确让他走了出来,无论动机是好或坏。
现在,他已经累了,累到无法回应这份期待,也不再想依靠着别人立足。
他不再是那个狂妄的少年人了,他有人脉、有实力、有金钱,他可以试着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不是择木而栖。
既不是赵恒川,更不是谢知逸——自由,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在意简言骇的拒绝后,凌羽挂断了电话。
第15章 15
15.
八点多的时候,赵恒川回到家里。
桌上是盛好的热粥,盈盈冒着水汽,凌羽穿着居家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腿蜷在一起,正百无聊赖的看着手机。
见他回来,那人抬起眼,半是抱怨的道,“……怎么这么晚?”
赵恒川的心跳漏了一拍,吞了吞口水,结巴道:“……公司的事情,有点多……”
凌羽眨了眨眼,想起放在楼上的那份合同,想着干脆今天便把事情说开了,以免夜长梦多。
结果一出门,就看见赵恒川站在暖黄的灯光下,正弯腰摆放着碗筷,见他来了,有些慌乱的笑笑,“饿了吧……抱歉,我以后会早些回来。”
他的声音是那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沉默的落座后,赵恒川埋头喝粥,他有几天没好好吃饭,这会儿终于感觉到饿,一连喝了三碗。
见他这般狼吞虎咽,凌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眼赵恒川将一锅粥喝了个精光,又自告奋勇的包揽了洗碗的工作。
他将袖子挽到手肘,修长的手指在泡沫里穿梭,表情认真到仿佛面对的不是碗筷,而是什么需要精心呵护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