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转过弯就是肃王府,巷子口处围了一圈的人,喧嚷声不绝,见禁卫军来了,急忙散开,让开一条道来。
肃王府的大门敞开,门前有一架马车,上面悬着一个灯笼,写着“肃王府”的字样,烛火明灭。马车的帘子垂着,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一见了人来,不住地嘶鸣,马蹄刨地。
路过的行人都知道这儿是王府,纷纷围了过来,只是碍于禁军不敢近前,在外头窃窃私语。
岳奔云独自走过去,试着去拉马的缰绳。
那马长长一嘶,前面两蹄高高抬起,人立起来。马车一颠,从上面掉出个人来,面朝下倒在下面。
岳奔云忙过去将那人扶住,手上沾了满手的血,黏黏湿湿的,翻过来,赫然是个女子,锦衣华服,满头珠翠,面容熟悉得很,是肃王妃,那个日日临窗描帖静若远山的女子,胸前一把刀,没入三分之一。
岳奔云伸手去探那女子颈侧,还有脉搏,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颤抖着眼睫半睁开眼,半晌才对准焦距,看到了岳奔云,朝他微微一笑,嘴唇嗫嚅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岳奔云疑惑,王妃本不应认识自己,凑耳过去,只听见她气若游丝。
“岳……岳大人……”
岳奔云还凝神等着下文,却听见她没了声息。只见她已然目光涣散,嘴角噙一抹笑,双手握着胸前的刀柄,刀被她自己深深推入肉里,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去握她的手,还留着温度,白白软软的,如暖玉凝脂一般,半点茧子都没有,之前曾经握过,这是小眉的手。
他细细地去看她的脸面颌下颈脖,易容的痕迹很浅很浅。
“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想起檀六说过的话。
是了,他是一人千面的易容高手,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小眉也有这样一双手。他和她是“我们”。
见到了死人,路人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女子尖叫起来。人群中有人呼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怎么死在了王府门前?”
“这是王府的马车吧?”
“穿戴得这样华丽,不会是王妃吧?”
又有人带头喊起来:“禁军杀人了!禁军杀人了!”
在带头的几人的煽动下,人群开始骚动不安,宵禁的时辰已到了,但是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禁军开始驱赶行人,围观的行人在夜色中作鸟兽散,但流言将会在有心人的传扬下不胫而走。
当岳奔云带着人马回去复命的时候,京都里全部都是拿着火把,全城搜查的禁卫军,他们已经不需要听从岳奔云的命令。
宫里灯火通明,圣人铁青着脸,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靳宽正站着回话,他跟前扔着那支钢羽箭,上面沾满血。那钢羽箭配上轩辕落日弓,射程极远,扎进肉里之后,血会沿着箭头箭身的凹槽流出来,非强行拔箭不可活命。
“陛下,乔装成肃王的逆党拔箭逃逸。”
“肃王呢?!”
“城内……城内未曾找到,光耀门的城墙上,找到了勾爪绳索的痕迹。”
圣人显然已是气极,一时说不出话来,抬手指了指岳奔云。岳奔云便将方才肃王府前所见,悉数上报。
圣人还来不及说话,门外又来一名禁军,怯怯地跪下回话。
“禀陛下,臣等并未找到陛下所说的肃王参军章怀,马贩王安府上空空如也,马场……马场处也……”
岳奔云脑海中“嗡”的一声,直直地跪着,紧紧盯着膝前的青砖,眼睛酸涩。
高坐在上首的天子拍着桌子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抓起案上的砚台,一把朝岳奔云扔去,砸在肩膀上,正好砸在他之前被谢玄所伤的地方,墨汁泼了满身。
圣人直直指着岳奔云,气得指尖发抖:“废物!都是废物!”
岳奔云在脑海中将一切都串起来了,檀六带着他一点一点地去搜集肃王谋反的证据,于是天子起疑,肃王被软禁宫中,被大肆搜捕,“肃王妃”被禁军所杀。一边是宠爱贵妃,性好藏宝建摘星楼,软禁胞弟诛杀弟媳的皇帝,一边是偏安一隅人望极高,蒙受软禁之苦杀妻之辱的王爷。
有时候,造反需要一个借口,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借口。
想必之前的买马买铁都是幌子,永州必定已经兵强马壮磨刀霍霍,就等着正义的大旗一扛起来,便直指王座。
砚台一声钝响砸在地上,墨汁淋淋漓漓地沿着袖子往下滴。
原来他得以活命,并不是因为谁想要救他帮他解毒,而是因为还需要他入宫传递消息,他如同在戏台上演一出戏,唱作俱佳恪尽职守,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戏中。
摘星楼一遇便是锣鼓敲响,幕启了。
第二十一章 旧闻
圣人又扔了茶盏,天青色的汝窑碎成了八瓣,就落在岳奔云膝前。待他发泄完怒气,也回过神来了。示意靳宽下去,将禁军收拢起来,再将汪大监叫进来,传召各军机大臣。
汪大监是侍奉圣驾多年的人精了,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脸上半分也不露,只领了旨,应诺而去。倒是靳宽,临走前,瞥了岳奔云一眼,又说道:“陛下莫忘了臣先前所奏之事。”
“先关到诏狱里。”圣人声音冷极。
岳奔云此时不关心靳宽先前奏过何事,也不关心自己要关在何处4 。不等人来押,就自己撑着冷硬的青砖踉跄着起来。
屋外,才停了不到半日的雨似乎又要下了,一声一声的闷雷响着,天气也闷人得很,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诏狱是专门关押钦犯的地方,只有天子朱笔御批或者亲下口诏的犯人才能关押。先帝苛政时,诏狱人满为患,几乎日日都有严刑拷打致死的犯人被拖出去。只因本朝宣宗仁懦,除开数年前雍王逆案和贪腐案关押了不少人之外,诏狱几乎可以算是门可罗雀,就连这里的老鼠都是瘦的,窸窸窣窣地出没。
待押他来的人离开,岳奔云入目所见就只有一个个空荡荡的牢房,还有一胖一瘦两个牢头,锁上牢门后径自到一旁投骰喝酒。
岳奔云靠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着高处的一扇小窗,雨又下了起来。他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
诏狱里长日无聊,也无人来严刑拷打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被扔在这四角的牢房里。雨连着下了许久,从那一扇小窗里根本分辨不出清晨傍晚,只能根据一日两顿送来的饭菜辨明时日。
他的长剑和匕首都被搜了去,只能在牢房角落里找到一片瓦砾,在墙上刻下痕迹来记录日子。好在两个牢头也和他一样无聊,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聊着外头的时势,没人来管,聊起来便少了顾忌,岳奔云日日地听着,心中也有了数。
果不其然,那日之后不久,肃王便扯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挥师北上。洋洋洒洒的一片檄文,文采激扬,写着宠妃当道奸佞乱政,怂恿皇帝迫害忠臣杀辱宗室,天降不详之兆,连月大雨。就连当年雍王逆案也翻了出来讲,替雍王翻案。
“清君侧”简直就是多年来造反的人们最爱扯的一面大旗。
永州厉马秣兵,一路北上。本朝居安已久,一时间被杀个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不过两月余,就打到了京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绥阳,僵持不下。最后,是肃王命人在应渠上游闸住水,连着几日大雨之后放闸,滔滔之水顺着地势一下冲破了绥阳城门,肃王的兵马直指京都。
诏狱里的牢头每日这样说着,似闲聊一般,事不关己,无论谁坐了皇位,于他们都无大碍,不过是一样当差,一样帮皇帝看犯人。
又是一日,吃过晚饭,岳奔云不过才用瓦片在墙上划了一道,诏狱里却来了人,要提他出去,也不说是为何,也不说要杀要放。岳奔云心里坦然,即便是圣人要杀他,他也只当还一条命,他现在无牵无挂,好似又回到了遇见檀六之前,茕茕然一身,没有未竟之事,没有要念着的人。
那来押他的人,一路把他带进宫里。
宫禁里与往日大不相同,人烟稀少,偶遇几个宫女太监,都是行色匆匆的,还有几个带着包袱细软,满面惶然,低着头脚下走得飞快。
到了沈贵妃所住的长乐宫,旷殿寂寂,正殿里站着靳宽,面无表情,手里按着佩刀,汪大监在一旁拢着袖立着,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旁边的暖阁里依稀传来贵妃凄惶的哭叫声。
“……陛下!陛下!让臣妾陪着陛下吧,若乱党闯进宫,臣妾绝不苟活!”
没有听见圣人回应她的声音,只听见她越发惊惶,末了竟嘶吼起来。
“不要!我不想死!陛下,饶了我吧……”
里头一阵乱响,还有花瓶落地桌椅碰倒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没了声音。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圣人才从里头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发冠被扯歪了,散下来几缕发丝,脸上脖子上都是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痕。
“贵妃贞洁,自缢了。”他说完后便瘫坐在太师椅上,似是累极。靳宽与汪大监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圣人似是才发现岳奔云静静地站在这里,厉声喝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朕!”
似乎连老天爷站在肃王那一边,下了好些天的雨竟在大军逼近帝都之时停了,久未见的月亮出来了,银光斜斜地穿户而来,洒在地上。岳奔云借着月光,看见圣人往常温和的脸此刻阴沉着,叫喊完之后,嘴张着,喘着粗气,头发散乱,再不像以往那样从容。
他辩无可辩,只好又跪着,不发一言。
“你定是因为当年的事恨朕,”圣人一把将桌案上的大半东西扫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酒壶,几个酒杯,他喃喃自语,“你父亲为朕挡过刀,他定然不惧为朕而死,你凭什么恨朕……”
岳奔云不解地抬头,竟不知他话中何意。
“若雍王不死,他一定要谋反的,父皇当年就更宠爱他些!他死了还不够,他的党羽也要死!肃王也得死!”
岳奔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砰砰直跳。当年雍王逆案,竟是莫须有的。他父亲被误判抄家,扯出贪腐案来,竟然也只是为帝王作了筏子,清除朝中党羽。
外头原来是静静的,现在却隐隐约约有了喧闹之声,像是有什么人闯进宫里来了。
“朕怜恤你幼年失怙,养着你抬举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前事不究,现在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岳奔云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只觉得啼笑皆非,十数年来的每一日每一夜,竟都是拜天子所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如是。满腔热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竟只是为杀父仇人卖命,他好像总是所信非人。
报恩?报什么恩。
圣人好像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了,一扫颓唐,眼中迸发出了热烈的情绪:“你去,你去替朕找来檀六,他既能闯入宫禁全身而退,定也能万军之中取肃王首级。一旦得手,朕许他高官厚禄,封侯拜相。”
岳奔云不料自己竟真的笑出了声,抬眸说道:“我如何能找得到他来。”
“胡说,你当然能,你与他有私。”
岳奔云看了低头不语的靳宽一眼,低头又冷冷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圣人见他如此,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有兵卒闯了进来,有刀剑相击之声。
“废物!都是废物!”他瞪大眼睛,发冠掉落在地上,头发尽数散开,颤抖着手,拿起酒壶倒了三杯酒,示意汪大监过来,让他拿给岳奔云和靳宽,“既如此,你们也与贵妃一样殉国吧,这壶酒是朕留给自己的,赐些给你们。”
汪大监踌躇着,偷觑着圣人的脸色,拿了两杯,圣人叫住了他:“这杯是你的。”
汪大监颤抖着声音谢恩,将三杯酒尽数拿了起来,一一递给两人,他手上拿不稳杯子,酒被洒出去大半。
岳奔云接过酒杯,酒散发着腻腻的甜香,是鸩酒。他抬头看,汪大监颤抖着跪下,不住地磕头,求圣人饶命。靳宽站在圣人身侧,一手拿着酒惊疑不定,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刀。而圣人,则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岳奔云。
门外传来了甲胄之声,火把的亮光透过门扇透进来,有人推门,只是殿门拴上了,一下子推不开。
岳奔云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有曾经见过的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轻轻飘动的红色幔帐,还有没有见过的,西湖游船大漠磷火。
他举杯将杯底的鸩酒尽数灌入喉中,杯子叮一声落地。
“撞门!快,撞门!”外头有人喊道,声音听着熟耳。
岳奔云脑海中渐渐混沌起来,喉间发痒,一口猩甜的血涌上来。他看到靳宽抽出刀来,对准了嚎啕大哭状若癫狂的天子。
门“砰一声”被撞开,外头的兵卒全部一拥而入。当先一人煞白着脸,冲过来,半边身子染了血,手中兵器毫不犹豫地扔开,一把将软倒在地上的岳奔云接住。
“谢玄!谢玄快过来!解毒!帮他解毒!”
岳奔云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模糊中,他看到天子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骨碌碌地掉落在地上,双目圆瞪。
抱着他的人是檀六,眼中有泪涌出,落在他脸上,痒痒的,温热。
岳奔云长长叹出一口气,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二章 流萤
岳奔云在黑暗混沌中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自己还是六、七岁时,在家中后院里,母亲拿着帕子替他擦汗,父亲环着他,教他拉弓,瞄准十步以外的靶子。箭正中靶心,木做的靶子里却渗出血来,下一刻,靶心却变成了檀六的胸口。他大叫着冲过去要将箭拔出来,却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
然后他就猛地睁开了眼,喉咙里像被火烧过,灼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摩云寺桃花禅的小竹床上,午后的日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洒在撒花帐子上,有明亮的光斑,蝉鸣声不绝于耳,有风一下一下地吹拂在他的耳根处,让人发痒。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才发现不是风。
梦里的人就侧躺在他隔壁,高大的身躯缩着,怕碰着他似的,眼下一片青,像是大病过一场,瘦了些,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一下一下地呼着气。
岳奔云想坐起来,但是乏力得厉害,他用尽了力气,不过是把自己的手从薄薄的毯子里抽出来。
檀六似有所觉,眼睫抖动着,像就要醒过来。
岳奔云一下子莫名地慌张了,赶忙闭上眼睛,心里忐忑。他半天都听不到响动,试探着,慢慢地重新睁开眼。
他发现檀六动也不动,就这样睁着眼看着自己,道不尽的温驯说不清的缱绻,两人四目相对了许久,檀六才像惊醒了一样,一咕噜爬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连门都顾不得关。
不过一会儿,他又进来了,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洗过,手上拿着清粥一碗,黑糊糊的药一碗。他将东西放下,扶着岳奔云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松软的大迎枕。
岳奔云定定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嘴张了张,但说不出话来。
檀六忙道:“你别说话,毒药灼伤了喉咙,谢玄说你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岳奔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吃他喂过来的粥,又一口口地喝了苦药,眉头也不皱,就连檀六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时,也不为所动,只是垂着眼睛,嘴里的松子糖甜丝丝的,咬起来卡啦卡啦地响。
檀六明显是没怎么服侍过人,一举一动都是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他看着岳奔云不作声地嚼着糖,便将两只碗叠起来,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你别伤心,很快好的。”
岳奔云点了点头。
“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
点点头。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去,去哪儿都行。”
岳奔云不作声了,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檀六也不说话了,只笑了笑,扶着他躺下,掖好毯子,揉了揉他的头发,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感觉到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手心里,轻声说道:“睡会儿。”
岳奔云真的睡着了。
三层高的小楼里长日无人,只有檀六日日地陪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有时候他没来,上回桃花开的时候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