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后,薛蟠耐心将要告罄,可巧金陵来信,说有一桩生意出了问题,薛蟠便急忙报了薛姨妈,收拾行李准备回金陵去。
生意上的事薛姨妈不懂,只好殷勤叮嘱事情办好了就快快回转,又着人路上好生照看,这才将人送走。
他这边急急忙忙去了,却哪里知道,这原来是下头的人伙同起来,做了个套给他钻!
原来从薛蟠父亲去世之后,这薛家的生意,说是他在打理,倒不如说全仗着几个积年的老掌柜支撑罢了。
这世上之人总为利禄奔忙,主家不管是,渐渐的这些人的心自然也就大了。欺瞒克扣自不必说,甚至有人暗地里自己开了店铺,借着薛家的名声纳客,又将这边货物搬过去卖了,生意倒也兴隆。反正只要账面做平,薛家也不能查知,如此一年下来,竟也有数千两之巨。
然而薛蟠这几个月里时常往店里来,虽然只是装个样子,但也少不得盘个账算个钱。且人在这里守着,这些各有心思的人要做什么动作,却是不便。
况且薛蟠虽然蠢钝,然而京中掌柜们之前只听说名声,不见其人,也不敢尽信。何况而今薛蟠渐渐长成,外表看来倒有七分肖似旧主,更让人心头惴惴。
因此几个人私下勾连一番,暗暗合计,觉得长此以往,恐怕会被薛蟠瞧出端倪,因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了个套,要将他骗回金陵。
又因这薛氏族人之中,早有人不满薛蟠一事无成,却偏仗着嫡长身份,把持生意,挥霍无度。因此两边早就连通起来。等到薛蟠回去,便要趁此机会让他吃个大亏。
第5章 冰青
金陵距离苏州不过四百里地,乘船半日的功夫便到了。此处繁华热闹处不下金陵,倒但给人的感觉确实截然不同的。按理说金陵六朝金粉,该当有更加厚重的人文底蕴才是。但柏杨却觉得,此处的文人雅致之气,要更胜几分。
带着想宣儿在城里逛了一回,柏杨十分满意,遂赁了屋子住下。
接下来就是要设法赚些钱财了。人生在世,吃穿住行都要费钱,最重要的是柏杨自己现在身体是这么个糟心模样,药是按着一天三顿的喝,之前薛蟠请的那位大夫还叮嘱了一些进补的方法,所用的材料无一不贵。
柏杨思来想去,只能走老路,行商。毕竟原著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状态,稍微重一点的体力活自己做不来。至于文人雅士吟风弄月那一套,他虽然懂一点,但还能厉害得过这时代专业的那些?
然后问题来了,做生意首先得有本钱,可柏杨现在手里就不到一两银子,实在不够干什么的。
该怎么做呢?
租住的小院里开了个小小的花圃,里面挤挤挨挨种着一片菊花,九月里正是开花的季节,白的红得粉的紫的,看起来热闹之极。小花圃旁边是一株茂盛的桑树,柏杨就让宣儿搬了椅子放在树荫里,自己半躺在上头,懒洋洋的思量未来的路。
阳光,空气,花香,此情此景,若是再泡上一壶清茶,奏上一曲琴音,不啻于神仙生活。
宣儿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守着他,见他半晌不动一下,忍不住问,“大爷,咱们还剩下多少钱?”
柏杨睁开眼看他。才十岁的孩子,脸上却带着真切的忧虑。见柏杨看过来,他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要不……要不小的出门去找找有什么活计?我手脚麻利,什么都会一点,勤快些总能赚一口饭吃。”
这话说得实心实意,仿佛柏杨一点头,他就立刻出门。柏杨想起这几日进出,他眼神总往街口的酒楼瞥,怕不是早看中了那里的活儿?
只是让这么个半大孩子来养活自己?柏杨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连宣儿都有这样的心,柏杨自然不能再懒散下去。他振作精神,站起身道,“走吧。”
“去哪儿?”
“去找活儿干。”柏杨回答。
一刻钟后,宣儿盯着眼前这家名叫锦祥楼、装修得富丽堂皇、一看里面卖的东西就贵得人心口疼的绸缎庄,又转过头去看正在一旁施施然挑选布料,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没钱付账的大爷,不由觉得十分头疼。
因为原身从小到大基本上都在养病,一年有半年关在屋里足不出户的缘故,所以对这些人情世故自然知道的很少,偶尔宣儿陪他出门,倒还要宣儿来做主。虽然这一回离京,大爷仿佛有些不同了,但在宣儿心里,还是觉得他应当是不知柴米油盐的性子,所以这会儿见柏杨挑选不了,心下不由着急起来。
这要是把手里的几个钱花光了,明儿的药费怎么办?
柏杨仿佛没有注意到宣儿的状态,仍旧自顾自的挑选着,店伙计在一旁赔笑介绍,但不管他说出多少好话,柏杨都能将手中布料挑剔得毫无是处。时间长了,见他没有要买的心思,伙计的脸就垮下来了。
几乎将整个店里的布料无论贵贱好坏都看了一遍,柏杨才仿佛很勉强似的,指着其中一匹道,“就是这个吧。”
店伙计有些嫌弃,感情挑了半日,就选了一匹素布!
这个时代,因为染色工艺的限制,有颜色的布料比素布要贵得多,而且颜色越是鲜亮,价钱就越贵。小说电视里古代人所以爱穿红着绿,正是因为这样鲜亮的颜色难得,且过水就会褪色,因此只能穿一次。豪富之家以此来彰显自身的财势。
心里不屑,伙计的脸上就带出了几分,“客人挑的这块是上好的细布,五十个铜子一尺。”
柏杨淡淡的点头,“要一丈。”心里叹气,这就将他手中的钱花掉大半了。
宣儿心里着急,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拆自家大爷的台,眼见事已成定局,只好盘算着自己要做计分工来添补家用。
从绸缎庄出来,柏杨又带着宣儿去买了几样染料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才回了家。
“大爷这是要做什么?”宣儿忍不住问。
柏杨道,“染布。”
“染布?”宣儿一脸茫然,不知自家大爷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
柏杨没有多说,手脚麻利的开始染布。他用的是贵州一带的蜡染手法,好在苏州是大城,要用的东西都能买到。不过相应的,手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所以柏杨现在只有一次机会,只能祈祷一切顺利。
不过实际上,因为身体太差,稍微累一点就浑身冒汗头重脚轻,结果大部分的活儿,倒是宣儿做的,真是惭愧。
好在最近几日天气都很好,并没有耽误工夫。而老天眷顾,染色的过程也十分顺利,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当柏杨和宣儿一起将布料从染缸里拉出来时,看着布料上均匀的淡蓝色,不由屏住了呼吸,“大爷,这就成了吗?”
“晾干就行了。”柏杨道。这时候还没有固色剂这种东西,因为需要用到很多化学反应产品,所以柏杨也做不出来,只能这样了。
因为布料很薄,所以一日功夫就干了。这时的颜色比之前湿的时候更浅一些,显得整张布料如同烟霞一般,又轻又软。但细细看去,却能隐隐看出些细微的纹路,若是裁成衣裙,行动之间若隐若现,更添□□。
宣儿忍不住问,“大爷,这是什么颜色?好像不曾见有人卖过。”
“正是没有人卖,所以才难得。”柏杨道,“回头你就去把这匹布卖了。”
“我?去哪里卖?”宣儿瞪大了眼睛。
柏杨微笑着道,“就是你。你年纪小,旁人不会疑心。至于去哪里……自然是去有钱人聚集的地方,城东。”
与绝大多数古代城市一样,苏州城也是方方正正的结构。正中间是府衙,城东则是豪商富户,聚居之地,后来鼎鼎有名的苏州园林,就有不少坐落于此。
宣儿听完了自家大爷的计划之后,不由目瞪口呆。但最后,他还是拧不过,只能用雕花木匣子装好布料,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了。
其实对于宣儿独自出门这事,柏杨并非不担心。只是他自己这张脸过于招摇,如果戴上斗篷或者幕离,又难免显得鬼祟,只能出此下策。自己的启动资金,两个人接下来的生计,就全看这一次了。
于是,这日城东便出现了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衫子的小少年,有些拘谨的捧着一个盒子,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这里都是高门大户,门口自然也有人守着。有那闲着无事的,不免逗他一逗,“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我要卖东西。”
“卖东西?那你应该去市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这样东西,只有住在这里的人买得起。”
“哟,口气倒不小!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个么?是什么?打开给咱们长长眼,若真是好东西,咱们替你跟主家传个话,没准就买了你的。”这些门子都不肯信,笑嘻嘻的撺掇道。
宣儿警惕的后退一步,将盒子牢牢抱住,“不买不许看!”
这般作态,倒是让这些门子信了几分。
苏州是古城,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代的光阴流转,兴衰更替,有人文气息,更有诸般底蕴。所以加入真是没落的大户人家将手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卖了换钱应急,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故事,哪个古城没有流传过几个呢?而住在这里的老少爷们,也从不缺那几个买东西的钱,缺的是能够彰显身份的好东西。
不过这些门子就算有心,也没办法替他通传,不过也留了心,若是有机会,多嘴一句也不妨。说不准主人家买了好东西,一高兴就赏赐下来。
也是宣儿运道好,还真遇着了一家的公子出门,见他待在那里,便多嘴问了一句,门子帮着牵马,抓住机会回了一句。那公子果然感兴趣,让人叫了宣儿过去,“你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个卖法?”
“这是我们老爷传下来的东西,若不是大爷病了,小的也不会拿出来卖。若要买,须得百两银子!”宣儿壮着胆子道。
天知道他听到自家大爷说出这个价钱的时候,险些吓晕过去!而现在,周围的人听了这价钱,也都倒抽一口冷气。一百两银子!什么样的好东西,敢要这个价钱?
“先将你那盒子打开瞧瞧,若果真值得,一百两也不算什么。”那位公子道。
宣儿这才小心的将盒子放在车辕上打开。
一抹莹润的蓝色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公子眼睛一亮,“倒是不曾见过这样的颜色。”
“我们大爷说,这叫做冰青色。是用我家祖传古法染成,举世也只得眼前这些了。若是一整匹,莫说是十金,就是千金也卖得的。”宣儿继续按照柏杨教的话瞎编。
那位公子哥小心将布料取出一部分,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忽然注意到隐藏在其中的花纹,果然如冰中细纹,不由笑道,“好个冰青色!原来如此,百两银子果然不贵!”
不……不是吧,真的卖得出去?宣儿呆住了。
第6章 柳湘莲
直到回到家里,宣儿都还是一副脚步虚浮眼神茫然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没卖出去?”看他这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柏杨眼神顿了顿,忍不住问道。虽然早就想过或许不会太顺利,但心里还是有些失望。正琢磨着说点儿什么安慰宣儿,给他打气,明天再接再厉时,宣儿已经用飘忽的声音道,“卖出去了。”
“我早就猜到了……什么?卖出去了?!”柏杨的声音陡然提高,将宣儿吓了一跳。
这一吓宣儿倒是回过神来了,“是啊,我照大爷教我的话说,还真的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你干嘛一副要死人的表情,吓我一跳。”柏杨重新坐回椅子里,“卖了多少钱?”
“按大爷说的,一百两。”宣儿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给柏杨,小心的从身上摸出银票,这一路他可谓战战兢兢,幸好没出事。
柏杨打开来看,里面竟真的放着一锭小小的金子!
这年头的土豪果然阔气,那么多钱买一块布眼睛都不眨。不过再想想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也就释然了。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在自己这里,可就是救命的宝贝啊!
“你再将发生的事情说一遍。”合上盖子,柏杨平复了心情,对宣儿道。他不放心宣儿,只能什么事情都过问到了。
宣儿便如实说了一遍,柏杨想了想,应该不曾透露任何信息,这才放下了心,看向宣儿时不由有些奇怪。之前当着薛蟠的面,宣儿可是口没遮拦,几次抢在自己面前说话的,如今倒能守口如瓶了。不过这也显见得他许多东西虽没有学过,但心里是有成算的。
或许多锻炼一下,将来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未可知。
“大爷,这么多钱,咱们要怎么花啊?”宣儿说完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他这会儿已经彻底沦为柏杨的脑残粉了。明明只是不到一两银子买来的东西,大爷转眼就卖出百倍高价。因为年纪小,他倒没想过自家大爷怎么会这些东西的问题,在宣儿看来,大爷自然是很厉害的。
柏杨摇了摇头,“这些要留作咱们将来的本钱。”
“不能再染了那种布去卖吗?”宣儿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一丈就能卖出百两,多染几匹,自然就不愁没钱花了。
柏杨好笑,“我问你,那位爷为何肯花那么多的钱来买咱们的布?”
“因为咱们的布好?”宣儿说,不过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虽然是没见过的颜色,但布料却还是原来的布料,比它更好的铺子里不知有多少,如何就值这许多钱?他想了想,不大确定的道,“因为我说……那是咱们家传染法,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张?”
柏杨点头,“是啊,所以对方花费那么多钱,买的不是那一丈布,而是‘独一无二’。倘若咱们又染了许多出去卖,你猜对方会怎么做?”
宣儿抖了抖,“定会把咱们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
柏杨一笑,有钱人折腾人的法子,可不会那么简单粗暴。他们会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窘迫和绝望之中颓丧沦落,最终死去。
因为自己让他们失了脸面。
“所以生意可以做,但却不能再染那种布了,最好提都不要提。”柏杨说着面色严肃起来,盯着宣儿,“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我们没有染过布,更没有卖出过高价。什么都没发生过。”
宣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柏杨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连夜带着宣儿又搬了几处地方,最后才买了个小小的一进院子,作为两人的存身之处。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只觉得满心疲惫。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开始奔波劳累,如今手里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可以休息一番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柏杨专心休养身体,药材和补品流水一般的消耗掉,他的身体也总算是有了些许起色。说到这事由不得人不惊奇,明明是重病过世的人,换成了自己的魂魄之后,身体居然一天好似一天。
但无论如何,柏杨自己是受益者,自然也就不去深究了。
三个月后,柏杨手里还剩下五十两银子,身体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振作一番,好歹将生意做起来,不能坐吃山空。于是便带着宣儿出了门。
上一回柏杨去买布料的时候跟锦祥楼的店伙计说了那么多话,可不是白说的。他细细询问各种布料的区别,就让伙计不得不将布料原料、产地、工序等等资料全都说了出来。大约伙计也没有想过,有人百般挑剔,其实只是为了打探这些他觉得无关紧要的消息。
所以现在,知道了产地的柏杨,自然不会再去布庄采购,而是直接去往原产地,毕竟那里的价钱会低很多。江南盛产蚕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伤几张蚕,由家中女子纺织了,再出售换取银钱。许多布庄为了降低进价,都会到当地采买。
当然,这么一来,货物既然是有定数的,那么很可能早就被大商人们包圆了。何况如今时序已经入冬,家家户户都开始休息,还有没有存货,也是难说。
不过柏杨这一次去,更多的倒是为了考察当地,为明年做准备,至于能否买到想要的货,倒在其次。
江南水网稠密,两人乘船出行,虽然已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但寒风凛冽、烟水茫茫,倒也别有一番冷清意味。路上还遇上了一场薄雪。这时,柏杨穿着新作的大毛斗篷,站在船头用手接雪花玩儿,艄公在一旁笑道,“公子来得凑巧,再过一段日子,这河就冻上,走不得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