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会儿终于了然,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黛玉一手撑着桌子,没有让宝玉发现自己的异常,闭了一会儿眼睛,在心中默念“看开”二字,片刻后情绪总算平复,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问。
宝玉连忙道,“这是自然,你才一走,我就去说过了。问了三四次,老太太才肯答应。”
黛玉不由微微点头,低声道,“好。”
“什么?”她的声音很低,宝玉没有听清。
黛玉已恢复了如常面色,“没什么,老太太的顾虑更周全。你看,姨妈和宝姐姐都待我极好的,不需担心。”
宝玉道,“纵然再好,总比不得自己家里。我又怎能放心得下?”
黛玉微微苦笑,是啊,纵然再好,怎比得自己家里?宝玉放心自己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然而……这里却也不是她林黛玉的家。
她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悲苦之意从心底绵绵不绝的涌上来。并不剧烈,却一点点将她整个人包裹,淹没。
柏杨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什么时候你看到他不会有想哭的感觉,就是看开了。”
这一刻黛玉才终于发现,还是柏杨看得明白,她自以为豁达,其实终究还是……看不开。
第75章 过年
黛玉一走,柏杨也同薛姨妈和宝钗说了自己要独自过年的事。薛姨妈自然不允,但是又说不过柏杨,她虽然是长辈,但毕竟不是亲生,柏杨自有父母,他抬出孝道来,就是薛姨妈也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得无奈的允了,又让柏杨事情一办完就赶快回来。
柏杨本来打算立刻就走,但是薛蟠苦苦挽留,便又待了两日,然后也不要人送,自己一个人乘了马车离开。
这一回上京,柏杨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原身住的地方去看看的,所以才故意没有带上宣儿。毕竟故地重游,宣儿肯定也有许多感慨要发,他却不是原身,对那个地方没有多少印象和感情,到时候若是接不上话,反倒不妥。
柏杨自己穿越到了这里,原身去了哪里,却是不可知的。但柏杨宁愿相信,那孩子或许是像自己一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愿那个世界的他,没有灾难病痛,幸福安康。
而他唯一能为原身做的,就是安顿好他自己和仅剩的宣儿,再将双亲和老管家的墓地好生修整。毕竟这时候的人都重身后事,供奉和祭祀都是少不了的。
柏杨虽然是来自21世纪,对于化妆的概念非常清楚,自己甚至也用过一两样保养皮肤的日化用品,但是知道和会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也试图自己做些伪装,不过到最后出来的效果,连他自己对着镜子都觉得万分滑稽,只好舍弃了。所以最初一段时间,他出门时不得不戴上幕离,遮掩面容。但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闲下来时,柏杨就一直在练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做出比较正常的伪装。
只要肯花心思,这些事其实不难,柏杨以前在时尚界也接触过不少技巧,加上后来宝钗这个擅长妆容的女性加入,还真的有了成果,只要将肤色涂得暗黄些,眉眼再稍加修饰,便泯然众人。上回一行人出门逛街,也只是这样略作掩饰,完全没有被人注意到。
所以这一次,柏杨也十分放心的顶着这张脸回到了原身的家乡。
其实当初原身年纪不大,还没有完全长开,加上体弱多病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跟周围的邻居自然也并不熟悉,现在数年时间过去,恐怕柏杨就是不做伪装,也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来。不过他那张脸太引人注目,还是需要遮掩一下的。
杏奴还是跟着柏杨——让他一个人出门,薛蟠可不放心。
两人在村子里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对方果然没有认出人来,等到柏杨自我介绍之后,才隐约的想起这么一家人来,热情的招待他们住下。
说了些闲话,柏杨便顺势提出要为父母修整坟墓,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来帮忙。这家的男主人姓张,听柏杨这样说,立刻主动将此时揽到自己身上,愿意替他去请人。柏杨又说要给钱,对方也并不推辞。毕竟大年下的,去修坟总归不太吉利,虽然乡里乡亲,却又是多年没有往来,别人未必肯白出力。若是能顺便挣些钱贴补家里,那又不一样了。
即便是天子脚下,但这村中的生活却仍旧十分清贫,这样挣钱的机会也难得。
所谓修坟,不过是将原本坟墓上长出来的杂草等除去,重新修整一番,培上新土,再祭祀一番即可,请上五六个人,半天的时间就能做到。因此第二日一早,男主人便叫来了六个壮劳力,跟着柏杨一起上山。
秦家原本也是农家出身,后来做了一点小生意,这才举家迁入城中。哪知因为原身的身体,治病花光了家财,又只好搬回来。因此,秦氏的祖坟也是在这里的,原身的父母,亦埋在同一处。就连老管家的坟也相距不远。
柏杨到了这里才发现,常年无人养护,许多年代久远的坟墓都已经垮塌了,到处都是枯萎的杂草,起伏的坟包连成一片,看上去十分荒凉。
张大见状,不由道,“小秦哥,我看这一片坟地怕是要彻底修整一番才成。”
柏杨点头,“是我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只是全部都修整一遍,也不知要多久?在过几天就过年了,总不好耽搁大家。”
张大有些迟疑的搓了搓手,道,“我们村子不大,合共也就十几户人家,不过二十来个壮劳力还是能凑出来的。若有二十几人,想来一两天就能弄完了。不会耽误了事。只是……”
柏杨知道他是不好提钱的事情,便笑着道,“张大哥放心,大家也是放着家里的事情,来替我帮忙,自然不会亏待了大家。这样吧,有劳张大哥替我去请人,价钱还是按照原本商量好的来。既然是要大肆修整祖坟,祭祀倒也不好随意了。回头还请张大哥帮忙引荐周围的屠户,我想买三牲来做祭礼。”
民间的习俗,供奉祖先的祭祀之物会带有吉祥祝福之意,所以在祭祀结束之后,便会将祭礼宰杀烹饪,分送诸邻食用。柏杨这会儿说要用三牲做祭礼,意思就是大家忙完之后,便会有一顿好肉吃。因此张大和周围的人闻言都是精神一震,张大更是拍着胸脯保证事情一定能够办妥,然后就急匆匆的回去找人了。
有了干劲,做起事情来自然更快,根本没用到两天的时间,第二日下午就将整片坟地修整完毕。柏杨当即就在这里主持了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村民们便架起柴火和大锅,将祭祀的三牲烹煮出来,每人分了一大块带回家。剩下的骨头汤里,下了些萝卜土豆山药和干菜熬煮,又蒸了几大锅米饭,饱餐一顿,这才散去。
二十多个人聚在这里,还是很热闹的。而等人陆续都走了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清。柏杨和杏奴两个坐在火堆前,见柏杨一直沉默,杏奴不由问道,“大爷,咱们不回吗?”
“再待一会儿。”柏杨道。
其实这里埋葬着的人,虽然都是原身的亲人,但柏杨是一个都没见过的,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即便如此,待在这个地方,却还是让他心中莫名生出许多感慨和情绪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柏杨不去整理每一个念头,就任由他们挤在自己的脑海里。又坐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火堆里,木柴烧成炭火,炭火又燃成灰烬,身上渐渐被寒凉浸透,柏杨才回过神来道,“走吧。”
站起身的那一瞬间,脸上陡然一凉,柏杨眯着眼睛抬起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很大。第二天柏杨在张大家中醒来时,地面上以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张大见了他,便道,“小秦哥的运气不错。幸而昨日就弄完了,否则下了这样的大雪,倒不好办了。”
“多劳大家帮忙。”柏杨道。
张大又问他是否有地方去,若没有,不妨留在村子里过年,他们这里虽然不富裕,但是山里出产的东西多,再加上自家地里出产的东西,还有家里养着的鸡鸭,河里摸的鱼,过年的菜色也还算丰盛。
不等柏杨回答,杏奴连忙跳出来道,“大爷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何不家去?你不在,家里怕是豆惦记着。”
柏杨迟疑了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
其实他自己这一回出来,身边没了薛蟠整日里聒噪,竟也觉得十分不习惯。他可以预料到,倘若自己现在回去,等待自己的是温暖的房屋,完全合心意的种种布置,还有薛家人的笑脸。但是在喜欢期待之外,柏杨心里总免不了生出几分愧疚。
虽然是薛蟠先表白了自己的感情,但作为年长者,柏杨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面对薛家人总难免心虚。平时也就罢了,这种过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觉得不习惯。
不过,留在这里,一样是要跟陌生人一同过年,同样不合适。
思来想去,还真的给柏杨想到了一个自己能去的地方。于是他向张大辞行,带着杏奴离开了村子,往城里行去。
杏奴原以为他是要回去,但是进了城之后,柏杨走的方向却不是城东,而是城西,让他十分莫名。而等到了目的地之后,杏奴更是一脸目瞪口呆,“大爷,咱们来善堂做什么?”
“过年。”柏杨道。
善堂是官府开设,专门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之处。这里的大部分人,不是鳏寡孤独,就是身有残疾,要么就是年纪幼小的孩子,反正都是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官府和城中的富户们时不时的到这里来施粥赈济,平日里再沿街乞讨,或是去酒楼饭馆的后厨混些剩饭菜,勉强过活。
每年冬天,就是这些人最难熬的时候。数月的严寒和饥饿往往能够带走一大部分人,但是等来年开春,又会有不少人填补进来。
柏杨自己现在也是孑然一身,倒最适合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在附近找了个小客栈住下,每日都领着人去善堂门口施粥。本来他还打算订做了一批成衣,可惜现在年下没人动针线,得等破五之后人家才肯接单子,只能作罢。
如此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大年夜。杏奴在薛家也有亲人,柏杨把人赶回去同家里人团圆,自己留在客栈里发呆。
今年的年,似乎格外的难过。往年明明也是一个人,却很少会有这种孤独的感受。
柏杨想得太投入,以至于房门被敲响时,不由吓了一大跳。
第76章 冲动是魔鬼
其实柏杨身为成年人,而且从前就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按理说在这种年节里,也不会有过多的感触。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时代年节的气氛实在是太浓烈了,就算足不出户也能够感受到,所以柏杨一个人,未免就显得形单影只。
况且现代人的娱乐活动那么多,就算独自一个也能够很好的娱乐自己,在这里他却只能发呆。
呆着呆着,柏杨就忽然想到了薛蟠。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过的,当时不要那么强硬的拒绝,非要自己一个人出来过年,也许现在留在薛家,也能跟别人一样喜庆热闹,而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柏杨以为是店家过来了,毕竟这两日店中只有他一个客人,他生得又一看就不像是坏人,也不知道店家脑补了什么,对他十分照顾。到了饭点,不是叫他下去同吃,就是专门给他送到房里来。
于是便调整了表情,笑着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看到薛蟠的瞬间,还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眼花了。——虽然的确是想到了薛蟠没错,但是他真的有思念对方到这种程度吗?
“杨哥儿瞧见我不高兴么?”见他愣着不说话,薛蟠一手扶了他的肩膀,一边把人往屋里推,一边含笑问道。
柏杨这才回过神来,感觉薛蟠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简直热得发烫,这热度顺着他的皮肤蔓延到脸上,蒸得他眼中都似乎有了雾气,“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又看了看房中的刻漏,“这会儿应该才吃饭吧?”方才听见楼下店家放了鞭炮,接下来想必就是开饭了。
“是这个时候,”薛蟠道,“只是杨哥儿不在,我也吃不下。索性就同母亲说要来寻你。”
“她答应了?”
薛蟠含笑道,“这是自然。原本你说要走,母亲也是不肯应的,只是也不好留。这几日不光是我,就是她和宝钗也都挂心着你的事,时时让我去打听呢。听说我要出来寻你,自然都是答应的。”
柏杨这会儿已经从薛蟠到来的惊喜之中缓过来了,低头笑道,“你不该来。”
“怎么不该?”薛蟠道,“我知道你又要说那句阖家团圆的话了,可是在我心里,杨哥儿也是我的家人。你既不在,那又算什么阖家团圆呢?况且……其实我有时明知不对,还是不免会想,母亲年纪大了,早晚有那么一天,宝钗今年十四,眼看也该议亲,虽然她们现下是我的家人,可往后能同我长久在一处的,终究只有杨哥儿一个。我怎可舍下你不管?”
柏杨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都想过,心下一软,便道,“正因我们还有长久的时间,所以这会儿,才应该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你母亲和妹妹身上,好生相处。”
这番话很有道理,薛蟠一时想不到反驳他的话,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这样想,所以我在家里祭祀完了,又陪母亲和妹妹吃了几口饭,饮了一巡酒,这才来的。杨哥儿可不许赶我走。”
“不赶你。”柏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薛蟠的诚意所打动,一时不察竟说了实话,“其实我一个人也无趣,你来了正好。”
又往房门处看了看,问,“你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酒菜?”
“什么都瞒不过杨哥儿。”薛蟠道,“我急着来,倒忘了这事。是宝钗提醒我,你住在外头,吃的饭菜总不如家里可心,收拾了食盒让我带来。方才放在门口了。”
柏杨又转身开门,将搁在门外的食盒提了进来。
虽然薛蟠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但想来今天这种日子,就是下人们,也是放他们各自回家去团圆的,临时要出门,想必薛蟠也没去叫,反正是在城里。
不过……他伸手在薛蟠身上摸了一把,果然入手沁凉,这才问,“你骑马来的?”薛蟠根本不会驾车,既然没带人,相比也就只能骑马了。这冬夜里寒风凛冽,亏得他一路过来。
薛蟠立刻抓住柏杨的手握住,道,“我不冷。”
柏杨不理会他,让他到床上去裹着被子取暖。他自己方才从里头出来,热气都还未散,又不算过热,正好让薛蟠暖身。再加上屋子里烧了好几个旺旺的火盆,热气熏人,没一会儿薛蟠便慢慢从冻僵之中恢复了知觉。
薛蟠这一路赶来,食盒里的饭菜早就凉了。柏杨将火盆搬到中间来,在上面架上小铁锅,直接将菜都倒进去热着,两人就隔着火盆相对而坐,开始吃饭。
吃了几口菜,薛蟠便道,“忘了带酒来了,今儿这样的日子,该和杨哥儿小酌几杯才是。”
“不必。”柏杨道,“我本来也不太喜欢那个味道。应酬时却不过也就罢了,平日里还是不要喝的好。”他的味觉灵敏,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喝了酒,身上的味道都不会太好闻,所以柏杨并不喜欢。
而且虽说喝酒养身——且不说这个说法究竟对不对,就当他是对的,但养身的办法那么多,何必非要用这一种?柏杨觉得还是少喝更健康。
薛蟠连忙点头,道,“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只是世人大都如此,无法免俗。既然杨哥儿不饮,我以后也少饮。”
柏杨闻言一笑,不再说话,低头认真吃饭。
吃完了饭,将碗碟收回食盒里,两人才又回到床上,将外袍脱了,挤在被子里说话。这种感觉很好,哪怕说的都是些闲话,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整个人却像是终于舒展开来,什么都不必想。
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柏杨忽然想起自己从前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的一句话: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话说得其实挺矫情,后来更是被犀利网友们各种吐槽,在后面加上诸如“但是可以纳很多妾”之类的话,于是大家哈哈一笑,继续拥抱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