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委顿于地的老人一听到这话,立刻冲着上位的男子磕头如捣蒜。“吾王……请宽恕、宽恕我……”结结巴巴的声音,显示出内心的恐惧。
相当可怜的模样……
他……就是“西底家”么?
房廷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身狼狈的犹太王,就是那位著名的末世君王?
史书上载,他的兄长约雅敬臣服于巴比伦,暗中又向埃及献媚,这般行为惹怒了尼布甲尼撒,便趋动王军占领耶路撒冷,虏走了才刚继位的少年王约雅斤(此时约雅敬已死),他赐名当时还叫“玛探雅”的西底家,并封他做犹太的新王。
十年后,西底家倒戈埃及,尼布甲尼撒以讨伐叛徒之名,再度出兵犹,历时十八个月,攻陷了耶路撒冷……然后,西底家的命运是……
忽然忆起《旧约》上的一段文字,房廷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男人真要像书中所言,要对他……
天!真是如此的话,莫不是就要在自己面前实施那酷刑吧?
“当初,我赐名你为‘西底家’,便是要警告你:如若背叛巴比伦,必遭审判。可你背负着‘正义’之名,却似乎没有一点自觉呢……”
尼布甲尼撒以一副轻松的口吻这般述说着,仿佛所言之事无关痛痒,可琥珀色的眸子流转,扫过老人的面上……却是毫无温度的。
“我要惩罚你。”他淡淡地说。
房廷听懂了这句话,不禁瑟缩了一下。尼布甲尼撒并没有侧目看他,手掌却使劲地箍着他的手腕。
好大的力气!就算挣扎也一定无法挣脱吧!房廷心道。论体格与力量,自己并不算弱质的男人,可是相比眼前这个长年横刀立马的武夫,那么一点力道恐怕根本就微不足道吧。
“来人——”
传令官领命,将几个男子押至西底家的身边。瞧他们衣着华贵、一脸惶恐,模样肖似西底家,看样子应该是他的亲族。
尼布甲尼撒抬了抬他那空出的手,做出一个横切的手势,几个迦勒底卫士便绕至男子们的身后,以弓弦绕于他们的脖子。
“行刑!”
话音刚落,弦就被拉紧了——
男子们连哼都不及哼一声,脖颈便被勒成好几节,不过一眨眼工夫,卫士们松开弓弦,他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扑通扑通”倒了下来……死了。
没有人敢吭一声,就连西底家也只是睁大了双眼,嘴唇抖瑟个不停,似乎是在强忍哭喊出声的冲动。
见到这幕,房廷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一握!
他们……是西底家的儿子吧!史书上记载尼布甲尼撒为了惩罚西底家的不忠,曾往他的面前诛杀他的子嗣……虽然这是既定的历史,可是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进行杀戮,房廷无法接受!
“沙利薛。”
尸被拖下去后,上位的男子唤来他最亲近的心腹,那外号“刽子手”的俊美男人。
刚从锡安山下来,战袍上沾满了僧侣和先知们的血渍,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只是见到房廷仍被主人牵在掌间,他敛起了表情,用森然的目光扫过他俩相系的地方。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房廷直觉地感到,这个俊美的战将似乎对自己充满敌意。
不过对于巴比伦王,沙利薛的态度仍是无比恭敬地,他躬身来到尼布甲尼撒的膝前。
尼布甲尼撒轻巧地摇起指尖,对着西底家的方向点了点,说了几个房廷听不懂的字眼,旋即,那委顿于地的老者就像遭到鞭策的兔子般惊跳起来,不住哀嚎、告饶起来。
尼布甲尼撒……要他什么?
不祥的预感再次萌发,房廷忽感胃里一阵翻腾
难道说……他真的要……
沙利薛俯首领命,然后转过身抽出自己腰间的利刃,一步步朝西底家逼进!
“不、不要!”老人挣扎着,却被侍从们死死按住。
锐利的刀锋于空中划过一条闪亮的弧线,几乎看不清沙利薛的动作,匕首的尖端便插进了西底家的右眼,伴着一声拉长的凄厉嘶鸣,沙利薛转动了一下手腕,然后麻利地一拔!
血淋淋的眼球便从眼窝中被生生拽了出来!绵长的血丝,淋漓的液体……怵目惊心!
接着,又是一声听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痛苦呻吟。房廷不忍地别开了面孔,却被尼布甲尼撒用力地扳过脸颊!
“好好看着!”命令式地说着,尼布甲尼撒迫使房廷正视眼前。
大张着嘴的西底家,喉间只能迸出破碎的音节,变成一对血窟窿的眼窝里径自流着鲜血,仿佛正对着初升之日,发出最后的哀嚎。
“呜……”见到这一幕,房廷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嘴,干呕了起来。
兵荒马乱的时刻,亦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在亲身见识过剜人眼目的暴行之后,房廷几乎把腹中的酸水统统呕了出来,联想起半月前的凌晨时分,自己同卓昱前往亚辛遇害的府邸,看到那幕肝脑涂地的血腥场面……
时空交错、情境相近的混乱感齐齐涌上心头,这是过去几年间,作为有过处理突发事件经验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
“在想什么!”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慵懒的男音,如此靠近,仿佛连吹拂在耳廓边缘的执气都一下子钻进了耳道……蓦地惊醒,房廷昂起头,发现此时高过头顶的男子正以俯视之姿凝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人的模样——非常吓人!
什么时候……他们都靠得这么近了!房廷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尼布甲尼撒长臂一探,稳住他的身子。
两人的身躯几乎就要紧贴在一道……暧昧的姿态。
心绪乱成一团,房廷慌忙地推开了男子。
尼布甲尼撒,这个出现在史书经典中的巴比伦王在同自己说话呢!算是种青睐?还是一时兴起的游戏?他没有初次相遇时终结自己的性命,而是几次三番绕过了自己,真不知该忧该喜……
方才,尼布甲尼撒携着房廷从耶路撒冷的废墟,辗转至城外迦勒底军集结的营帐中。
尼布甲尼撒……对于自己的执着似乎超过了一般的限度,用奇特的眼光审视,如同审视一件新鲜的玩物。房廷的心底不住地鸣警,可是他同时也清楚,那若是男子真正的意志,凭他如何躲藏,都是逃不了的。
“为什么不说话?”视线注视下,那张略带稚气的面庞,一刻间转换过千百种神情——如此生动,是多年来长于宫廷的自己鲜有见过的。尼布甲尼撒一时间,突然萌生一股想要仔细探索他的念头。
回到中营之前,曾与狂欢的诸将一同豪饮,几大杯麦酒下肚,不觉有点醺醺然。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并没有醉,只是有一点兴奋。
围攻耶路撒冷耗费了一年半的时间,他亦有一年半没有好好地享受过被嫔妃萦绕的温存。久居迦南,开始怀念起巴比伦城的风物,今次总算夺得了胜利,便要班师回朝,此时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心情闲适的玩物,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这个时候……他便适时地出现了。
连问了几个诸如姓名为何的问题,房廷都没有回答。尼布甲尼撒并不知道他仅会说几句极简单的希伯莱语,便误以为那是骄矜的表现,却并没有生出不悦或是欲加责难的心情,只是觉得,胆敢忤逆整个小亚细亚的霸主,这样的人还真是稀罕呢。
巴比伦皆祟尚武德,可身为帝王的自己却从来没有试过男人的滋味……
尼布甲尼撒此时有点迷茫,不知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不过,他还是忠实自己的感官,心随意动……抬起手臂捉起房廷的双耳……
触及的面部肌肤是意料之外的细致柔软。
细细打量。近处看他,其实还长得不赖。
眼下的男子有张少年般秀气的面庞,先前都不曾认真瞧过,柔和的轮廓不似迦勒底或米底男子的粗犷,无意间窥伺到的颈侧肌肤,尽数白晰。
想象他在受到日光洗礼之前的模样,不觉心念一动。
真是奇怪呢!自己对于像沙利薛那样出色得多的美男子尚无杂念,为何偏偏对眼下这个连姓名都不知晓的俘虏,却生出这么多非非旖思?
怔楞持续了十几秒,房廷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子缓缓贴近,他的嘴唇就这样触到了自己的耳廓……
羽毛撩拨般的轻柔,却像一道电流,急速通过皮肤直击心脏,然后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便“霍”地一下袭上神经。
他……在干什么!
房廷瞠圆了眼,本能地欲挣脱;却没发现自己的肩膀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圈进了男人的胸怀……如同桎梏般紧紧箍着自己的肩背,好大力呢!
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么亲昵的行为?
房廷惶惶然的,不知道他这般动作的目的,却直觉地感到畏惧!
尼布甲尼撒没有让房廷留有胡思乱想的空闲,紧接着压上来的唇舌霸占了他全部的思想……
吻。
这是一个吻……没错吧?
先是下唇遭舔舐,那湿润的感觉让原本就纷杂的心绪越发紊乱,房廷惊慌地扭头躲避,尼布甲尼撒却不屈不饶地追逐过来,企图加深这个亲吻。
天哪!
当后腰被紧紧勒住,脖颈被强硬地向上拉伸时,那条湿溜溜的舌头,便携着酒味毫无阻碍地滑进口腔中来,房廷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难以想象——拥着自己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眼见着无辜的男孩被战车辗死,眼见着一个老人被剜去眼目,眼见着一座城市于面前灰飞湮灭……刚刚浴血而归的他,却无动于衷地,又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真是匪夷所思!
一时头脑发热,席卷心头的愤懑盖过初时的惊惶,房廷用尽力气,试图推开他!可是尼布甲尼撒却不放松手上的钳制,于是房廷便义无反顾地、冲他猛力挥出一拳!
方才陷入意乱情迷的当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就是猝不及防,即便是身手迅捷的尼布甲尼撒,还是在闪避的时候被拳头擦到了脸!
燃起的情欲立刻被浇熄,尼布甲尼撒松开了房廷,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前一刻被擦到的面颊……未曾正面击中,也没伤及要害,可是一个已经沦为奴隶的男子居然敢对自己大打出手?这本身已然超越自己对他的宽容限度了……
就算是博得自己宠爱的妃子,也没有哪个似他这般放肆的!
游戏到此为止了——尼布甲尼撒板起了面孔。
正要出声召唤沙利薛,让他过来处置这无礼的男子,不过在见到他一脸惊恐模样后,还是改变了主意。
“拉撒散尼——”
叫来狂王四将之中最稳重的男人,尼布甲尼撒深谙他的个性,知道这平民出身的心腹不像沙利薛那般手段毒辣,将这忤逆自己的贱民交于他,应该不至于致命。
拉散散尼一听到呼唤便急急进入王的营帐,当看到气息紊乱、衣衫不整的房廷,心中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这种时候,居然没有叫沙利薛,而是唤来了自己……他的王也会有“仁慈”的时候,真是难得呢。
第五章
一个多月后。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清冽的河流中,漂过一丝丝殷红的血。此时,无尽的哀鸣又开始了,迦勒底的士兵们举起马鞭,抽打着任何一个他们看不顺看的奴隶。
房廷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中间,挨近幼发拉底河边,径自抚摩着身上遍布的伤痕。遥望耶路撒冷的方向,入目的远方尽是大片的芦苇与椰枣林,明明是浩茫的原野牧地,没有东西遮盖视野,却再也看不到昔时耶路撒冷的任何痕迹了。
“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上帝给了世界十分哀愁: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上的其它人。”
簧火点燃,忆起二十一世纪时,自己曾读过的这段诗句,让灰蒙蒙的心情此刻越显阴郁了。
接着,跳跃的火星又勾起房廷对于那日破城的旧事。
名叫“拉撒尼”的将领被尼布甲尼撒唤进内时,曾问过请示的话,琥珀眼的男人答他:“带他回巴比伦吧。”
最初,房廷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念意,不过很快便感同身受了……
攻破城池的次日,尼布甲尼撒便下令让犹太人拆毁耶路撒冷的城墙。所有的犹太贵胄、能工巧所,以及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女都要跟随迦勒底军去到比巴伦,只剩下那一些毫无所有的穷人与欲死的老者,留在犹太继续耕种他们的葡萄园和田地。
这便是史上闻名的“巴比伦之囚”!今次,自己竟阴错阳差,成为了这千千万万“囚虏”中的一分子。
像个笑话呢,可是房廷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遥遥记起,自己在加沙做战地记者的时候,总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报导巴以战况。然,看多了生生死死,却没有想象中变得麻木不仁。
他还曾担心,自己的主观意识会影响工作,但是前辈卓昱却告诉他:“如果你不把灵魂放进袍子里,是永远不会了解中东人的。”
真是这样的么?
房廷当时满腹狐疑。
自己亲历同样的痛苦,才能明白他人的痛苦。现在总算明白了……
这个时候才悟出这道理,是不是晚了点?
房廷苦笑了一记,不慎牵动了颈背的伤处,那是迦勒底人施予的鞭刑。
为了驱赶成千上万的俘虏即早赶至王都巴比伦,他们驱策众人就像对待牲畜一般!不少人就因为积劳与伤口化脓而死于途中……眼看着用快马疾驰也得花十天的路程,这么多步行者却仅仅用了一个月,便能望得见新月沃地!
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到巴比伦了吧。那里,还不知有多少的噩梦,等着他们去承受……
“哥哥。”
一个好听的童音唤道,召回了房廷的神思。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瘦小的女孩牵扯着自己的衣角,一对小鹿般的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房廷认得,她是同苏锡要好的女童,名叫撒拉。
“哥哥……知道苏锡去哪里了么?撒拉找了他很久呢。”
听到这天真烂漫的声音,就仿佛有一根冰锥,狠狠地往自己的胸前一扎!要知道,自己曾亲眼目睹那个稚嫩的小生命,于耶路撒冷破城的夜晚,被战车……
语窒,房廷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摇摇头,轻轻抚上女童圆圆的小脑袋。
原本充满期待的小脸立刻就垮下来了。
唉……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忍受苦难。这就是战争带来的一切么?
“哥哥……苏锡他是不是还留在家里呢?撒拉也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耶路撒冷呢?”女孩嘟嚷着小嘴,泫然欲泣地继续问道。敢情她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再也回不了家的了。
念及此,房廷又是一阵心酸。但为了宽慰女孩,他决心撒一个小谎。
“很快……就回家。”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耳濡目染,自己的希伯莱语说得还是那么蹩脚,不过看样子,女孩应该听懂了,她憔悴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呵!回耶路撒冷么?下辈子吧!”
语未落地,一声冰凉的男音便阴飕飕地打断了他。
和女孩一齐回头,发现是两、三个形貌猥琐的迦勒底士兵。房廷脸色陡变,本能地拽过女孩,刚想将她护至身后,其中一个迦勒底人率先捞过了她纤细的手臂!
“小鬼——给我们唱首歌吧,就唱你们犹太人的歌!”
他们这般要求着,以一副戏弄的口吻。
“不……不要!”女孩挣扎着,可她人小力薄,争执不过几个壮年男子。
房廷终于看不过去,“放开……她!”
他吃力地喊道,却招来了诸士兵的嘲笑:“就你这个德行,也要打抱不平么?”
“猪猡!你不过是个贱民啊!”
“去死吧——”
虽然他们说什么房廷听不懂,可猜也猜得到尽是些恶毒的咒骂!蹙紧眉头猛地站起身,脚下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动,低头一看,原来是禁锢自己行动的铜制脚镣,都箍在脚踝上近一个月了,周遭的皮肤磨烂又长合,房廷几乎将它忘记。
当初尼布甲尼撒下令迁往巴比伦的所有男性囚徒,都要戴上这个行走,自己……亦不例外。
“瞧这个傻东西!”
看好戏的卒子们大笑,纷纷上前。有人率先将房廷推倒,接着另外几人便围上来拳脚相加,多人围攻让房廷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在地上把身体蜷成一团!
“不……不要打了!”撒拉哭叫道:“不要打他……求求你们!我给你们唱歌……求你们快点住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