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言跪下,俯身的同时,房廷的脑中闪现这么一个念头,稍纵即逝。
然后,就在房廷礼毕,结结巴巴说完那誓言的时候,尼布甲尼撒拾起了手掌,以君临之姿按于房廷的额上——
“我以马克度之名,赐名于你,从今,你便叫做‘伯提沙撒’——神之护佑。”
“永世效忠于我尼布甲尼撒,为我臣仆,不得背叛,不得忤逆——不然,必遭杀戮。”
第八章
六月,夏至日。
幼发拉底河沿岸,天气变得热毒。
不过,即便是在这严酷的季节里,横亘巴比伦东西的运河仍旧载来各国的商贵,于城内流连。阿塞拜疆的钢、米底的锡、套鲁斯的银、埃及的黄金……万国之宝,汇聚神之门。
波斯人、米底人、吕底亚人、绯尼基人……小亚诸国在耶路撒冷战事停歇的第一个月终结之日,纷纷来朝巴比伦。
真是繁华的城市,被神眷顾的王都。
正当旅人和吟游诗人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叹眼前胜景的同时,一群被遗忘的人们却在巴比伦的城脚苟延残喘着。
“尼布甲尼撒让我们拆毁自己的城墙,现在却又叫我们来修筑他的城池……简直是欺人太甚!”
“嘘!你不要命了么?被迦勒底人听到可是要处死的啊!”
“唉……死了就不必受苦了,如果那天真让我们替巴比伦的王妃殉葬,也比现在的日子好过……”
被掳来的巴比伦的犹太囚徒们,此时正在修筑城北的城门鲁迦尔吉拉。逼进日中,人人都累得大汗淋漓,但是没有守卫的命令谁都不能停下手脚,所以只得往城墙上抹泥灰的空挡里,轻轻地抱怨几声,接着残破话音也全都埋没在卒子们的呼喝中了。
亚伯拉罕径自动作着,没有吱声,不过在听闻同胞们的私语之后,止不住地浑身一僵。
念及一月前被驱赶着进入刑场的情境,现在想起来都害怕不已。也不知道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巴比伦王赦免了众奴,之后也没有按照惯例发配他们去边疆属国。
不过,苦难的日子并没有因之终结,从刀斧下生还的犹太人依旧得受征服者的奴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如此。
几天前,在大家修葺南部的巴别塔时,他还看到监工将一个犹太女奴活活鞭笞致死的场景;没有人敢替她出头,因为谁都知道,反抗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想死,但是活着就必须承受痛苦。
最小的儿子苏锡在破城的那天失踪,估计是活不了的;另外的子嗣也在迦南至巴比伦几千里的路途中,染上瘟疫纷纷死去;然后,就连最挂心的少主人也被藩王基大利献给了巴比伦人作人质,至今生死未卜。
亲人都不在了,唯有自己苟活着,这样的人生,不知该称之为幸还是不幸呢?
亚伯拉罕抚着自己面上的伤疤,轻叹,转过头,由此地遥望故国的方向。可是除了一片荒芜水泽,芦苇飘摇……什么,都看不到了。
“殿下,您不从伊斯塔尔正门进城,反而选从旁门入内,就不怕辱没了您米底王子的身份吗?”
一队从北国前来巴比伦的使节团,在接到作为尼布甲尼撒王妃的公主薨逝的消息后,短短十几日便结集了队伍跋涉数千里,直抵目的地。到达城门口时,使节首领却下令,改道从北侧的偏门鲁迦尔吉拉进入。
“好啰嗦啊,希曼!我们是来奔丧的,又不是来游城的,有必要那么招摇么?殿下一定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对吧?”马车之上,女将米丽安对着护卫斥道。
不过,作为主事者的少年主子,只是无动于衷地衔起唇角的一抹笑意,轻描淡写道:
“我没有那个意思……米丽安,只是从这里走,可以看到一些其它人看不到的景致呢。”
听闻,米丽安一脸愕然,回望方才被自己教训的希曼,只见他耸了耸肩膀,摆了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米丽安沉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主人的面孔,却发现之前在国内仍布满面孔的阴霾,在踏上异国土地的此刻,居然尽数散去了。
十九岁,仍称得上“孩子”的年龄,却在面上寻不见稚气的痕迹。王子有一张俊美姣好的容颜,只可惜混血的他,生就了一对鬼眼——蓝色的眸子,这使得阿斯提阿格斯王第一次见到他就下命令,永世不许他袭承王位。
好不公平呢!米丽安暗叹,只是王子似乎对这些不甚在意,而且就当其它同龄的王族后裔们承欢父皇、母妃的膝下,他就已经驰骋疆埸,奔赴他国;此次更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翻越了陡峭的札格罗斯山,才十几日便渡河赶到了新月沃地。
今次的“奔丧”委任,恐怕只是米底王对他的责难,但是他明知这点却义无反顾地拉窃,真是让人佩服!
“米底王子居鲁士。”
守城的卒子检查了滚印管符,便大开城门,期间有人用好奇的眼光窥探着马车,遭到米丽安的白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米底王族么!切——这些迦勒底人,尽会大惊小怪!”
“米丽安……”微蹙着眉头,希曼低斥:“这里是巴比伦,不是米底……说话小声一些。”
“哼!王子都没有怪我呢,你啰嗦什么?”
米丽安不耐地竖起眉毛,欲与同僚拌嘴,却听到一直缄默着的少年王子低低地开口道:“米丽安,希曼说的对,在这里还是安分一点的好,毕竟我们只是客人。而且……”
他稍稍顿了一下,接道:“我也不是什么米底王族。米底是外公的米底,同我没有一点干系。”
“王子……”听到居鲁士这般言语,米丽安慌道,正想说些什么,但见那对深邃的蓝眼已然把视线投注到自己的面上。
“我是阿契美尼德宗室,冈比西斯子之……是波斯人,而不是米底人。这点,请你记清楚了。”
说这话的时候,居鲁士认真的表情,不由得教人心头一撼。米丽安顿时哑口无言。
印象中的王子,一直是个和颜悦色的主人,至少成为他近侍的这几年,从没有挨过一句重话。不过就算这样,她也知道王子其实亦有格外在意的东西。
血统……
母妃是米底王的亲女,父亲则是波斯行省的望族,照理说,那也算无可挑剔的出身,可是却因为祭司的一句“不祥之子”的占言,被阿斯提阿格斯王彻底否认了。
为王忽视,又被母系亲族的王室成员处处排挤,从波斯至米底的几年间,饱受冷眼……这些,自己都看在眼中,所以才会那么不屑那米底王孙的身份吧?
这样的王子,还真是可怜……
郁郁地想着,女将一脸歉疚地望向对面的蓝眼青年。
“那就是巴别塔了,殿下——尼布甲尼撒王所建,整个小亚细亚最高的塔庙!耸入云端的部分便是马度克神庙……”
顺着希曼的指点,年轻的居鲁士放眼望去。
南端螺旋状的庞大塔庙,初具规模。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琉璃光华,于日光的映照之下更是璀灿绚丽。
此时居鲁士已舒朗了眉目,静静地聆听着希曼对于巴比伦城邸的述说……兴致昂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塔”啊……
巴比伦的南部宫殿,几乎在同一时刻,有人发出了同居鲁士一样的感叹。
晌午时分,夏至的强烈日光打在神庙的顶心,一道炫目的金线被牵出,划断了南北。幼发拉底河上泛出金光粼粼,煞是壮丽。
为眼前所见的胜景再次震慑住心神,房廷楞怔地凝视着矗立面前的高塔,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除却感叹古代建造者的鬼斧神工,更是忧心忡忡……
就像秦始皇建长城一样,建造这座举世闻名的高塔也是要劳民伤财的。
自己从文献中看到,构筑通天塔的石木并非就地取材,而是巴比伦从美索以外的地域运回国内的。
像普通木材可以在札格罗斯山脉的森林中找到,但建筑庙宇和宫殿的高大杉木、柏木和雪松,则必须取自地中海岸边的黎巴嫩山派和阿马奴斯山。路途遥远,每次都要靠河水涨潮的时候,用船将材料自水路运回国内。
新巴比伦王国初期,那波帕拉萨尔为了修筑城墙,动用大批的奴隶与战俘,而他的儿子尼布甲尼撒为了兴建巴别塔,更是大兴土木,这趟死在工期的奴隶们又不知多了多少人……
“触怒上帝的城市啊……”
不由得记起《旧约》上那开于“通天塔”的有名典故,房廷唏嘘不已。或许这事不关己,不过从万千“巴比伦之囚”侥幸地避开劳役之苦的自己,恐怕根本就没有资格说这些的吧。
“伯提沙撒……”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腰身便被紧紧地圈住了!猝不及防,耳朵被亲吻,房廷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发现抱紧自己的正是那狂王!
“在看什么?”尼布甲尼撒笑盈盈地问道。
他方从午睡中转醒,一路从庭中行将过来,就发现这有趣的男子正兀自盯着巴别塔发呆,进生出捉弄的心思,悄无声息地靠近。
突然被抱住,又遭亲昵地抚触,这样的经历早该习以为常,可房廷仍旧无法适从,就像那更名,都快被唤一个月了,还是那么地陌生……尤其是在自己知道那名字真正的含意。
伯提沙撒,神之护佑……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原本该是先知但以理的更名。
是巧合还是……
真不明白,尼布甲尼撒为何要给自己取那样的名字?
臂弯中的男子,变幻的神色,无论看多久都不觉得厌倦呢。
“刚才,我作了一个梦……”
尼布甲尼撒盯着他,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房廷一时摸不着头绪,疑惑地凝眉。但见他眯了眯琥珀眼,喃喃了一声“算了”,便不再言语。
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和他说这些做什么?真是荒唐。
这么想的时候,尼布甲尼撒不觉莞尔。
尼布甲尼撒径自低头,轻啄房廷的耳……那最钟情的部位,瞧他像个受惊的动物般惊跳的模样,饶是有趣。然后于怀里抬起他的下巴,黑曜般的眼睛便会用不知是哀怨还是惶恐的视线,盯着自己……
真可爱……明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业已成年的男子,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只要一对上那稚气没褪干净的面庞,尼布甲尼撒胸臆中就不禁蹦跳出这样一抹古怪的情愫。
一个多月了,从乌尔到王都,这期间日光烙于他体肤的痕迹也在渐渐淡去;诚如自己所想,那是罕有的白晰,抚摸的时候手感很好。
虽没有真正地占有过他,不过仍能想见,云雨时的滋味一定不会比女人差的吧。
今天是夏至,赛美拉丝出殡的日子。从没有想过替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守节,不过在这期间自己确实被各种琐事拖累得无暇寻难。
晚间,又是朝贡各国觐见的时分,米底的使者们应该也会出席。之后,终于能够迎来闲适的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将他从夏宫带到此地,总算可以好好享受一下。
想到这里,愉悦地展露笑颜,尼布甲尼撒捉起房廷稍长的乌丝,按于唇际……
真是教人期待呢。
深深的琥珀眼,完全捉摸不定……那将自己视作亵玩对象的眼神,抚遍全身,房廷立时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
“今晚……”尼布甲尼撒依附在耳边,说了一道教人羞耻的命令。接着便轻笑着退离。
眼睁睁地望着他消失在宫室尽头的背影,房廷捂着那仿佛被话语灼伤的方寸之地,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在话音响起的那刻。
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将于这约定的夜晚彻底改变……
华灯初上。
从高耸的马度克神庙远眺,可以看到日出之海上点点的渔灯,泛出盈盈亮光,与璀灿群星辉映一片。
站在最高端,男人俯视着蝼蚂一般的朝贡人群往山岳台的石阶,步上高塔,向着自己的方向迈进。
大理石、琉璃水晶瓦、夜明珠……金碧辉煌的宫殿,美不胜收的景致。
这就是他一手营造的王都——巴比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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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了,哪怕是聒毛饮血的征战时节都未曾有过的噩梦,好似预示着不祥征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哼,自己居然也被那些术师们唬得晕头转向么?他,迦勒底之王、巴比伦之王——从来只尊祟马度克的神之子,什么时候也开始犯起胡涂来了呢?
那些犹太人所谓的神祉报应,统统都是不存在的,自己何必为这烦恼呢?
轻罗曼妙,歌舞升平,箜篌与芦苇管响奏的乐声弥漫在整个大堂。
没想到,作为盟国的巴比伦远比米底富饶得多,置身在灯火通明的马度克神殿中,希曼都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了,忽而进出的美貌侍女们,让他不禁食指大动。
目光迷离的空档里,只听身侧“哼嗤”了一声。扭头,瞧那总和自己唱反调的异性同僚,一脸鄙夷地斜视着自己。
“白痴,觊觎那些‘淑吉图’么?她们都献身给马度克的女祭司,你就别痴心妄想了。”米丽安沉声道。
作为前代米底皇家女官的她相当清楚,女祭司都是必须永保贞洁的处子,她们的身心都属于大神。
在巴比伦,不光有“淑吉图”的女性,还有“恩图”最高祭司、“纳第图”、“塞克雷图”、“卡迪什图”等等。她们的名目等级繁多,而且根据《汉摩拉比法典》,特别是侍奉巴比伦主神马度克的纳第图女祭司,和王官侍女的社会地位,要高于普通女祭司和淑吉图妇女。
白白的被米丽安打断了旖思,希曼不悦地蹙起眉头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想入非非?真是多事!”
“欲求不满得口水都要滴下来啦,还假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有你这样的同伴,真是丢人。”
“你……哼!总好过被神宫驱逐的堕落女人米丽安,你的那些故事在我们那里可是相当有名啊……”希曼意味深长地叹道,旨在激怒对方。
“该死的男人!你说什么!”被一下揭开了旧伤疤,米丽安差点跳起来。
希曼也按住剑柄,低声说:“怎么?好久都没有和你比试了,要在这里一分高下么?”
“呵。”
剑拔弩张的间歇,忽而后方传来一声低笑,回首,发现居鲁士一脸兴味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的感情很好呢。”
“才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地否认,又为这不约而同的默契所恼,闹别扭似地互瞪对方。
“……殿下?”最后还是细心一些的米丽安率先发现居鲁士面色有异,及时打住转向他。
希曼也跟着回头,看到主人遥望上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出什么事了么,王子?”
“不。”少年老成的居鲁士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我只是在想,外公他……可能要失望了呢。”
“什么?”阿斯提阿格斯王会失望?是……发生了什么是么?
“你们看不出来么?尼布甲尼撒王,一直在敷衍我们。”
居鲁士这般言道:“他对待米底使节的态度不冷不热,在我们面前,对于赛美拉丝公主的故去更是只字不提……巴比伦已经强大到毋需倚赖盟国的支持,所以两国之间的牵系,已经开始动摇了啊。”
这么说,米丽安仍是不解,欲加追问,却被他抬起的一条胳膊阻断了问话。
正疑惑的当口,大殿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哀嚎,只见一个星象家打扮的术师跪在殿前,向王座之上的男子告饶。不过男子根本没有理睬他,漠不关心地挥挥手,教侍从们将之拖了出去。
怎么了?米丽安暗暗吃惊,她错过了刚才一幕,所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询问的目光移向隔壁吕底亚王公的观随,那人会意地说:“巴比伦王生气了啊,刚才的星象师触怒了他,所以要杀他……”
“是因为什么事?”
“王要他释梦,他解不出,所以就……”
原来是这样……
米丽安从下方遥望那个高高在上,现在以一副慵懒的姿态靠在王座之上,淡金色的头发随性披散于肩颈,罕有的英挺面目,比想象中年轻许多——正是这个男子征服了从日出之海至迦南,近乎大半个小亚细亚,其功名显赫,难怪拥有暴戾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