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急不可待的想知道,没有自己的夜晚,仝则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是否也和他一样,怀着紧张忐忑,在灯下不安地发呆。
然而并没有,他的小裁缝只是平静的熄灯安睡。
没有因白天的挑拨产生情绪波动,没有因他的狂躁领悟出丝毫异常。是根本不在乎吗?还是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露水情人,一个匆匆过客,一个人生路上陪伴他一段时间的人?
在裴谨纵横驰骋的二十年岁月间,几乎还没遇上过比仝则更冷静的人,自诩足够冷静的人遇到了更为冷静的,甚至更为冷酷冷漠的,简直堪称棋逢对手。只可惜世事难料,最终躁郁难安的那个,居然会是他自己。
败走麦城,或许这一次他是真的输了。最初想要征服人心的那句自我安慰,现在看来如同无人喝彩的尴尬笑话,事实证明,被征服的那个人分明是他!
裴谨揉着眉心,不觉叹口气,“抱歉吓着你了,突然想来看看,又不想吵醒别人。睡吧,我今天很累,不想走了。”
说着干脆利索的脱去外衣,身上清爽甘洌的气息溢出来,混杂着刚刚出过汗的潮热,室内很快就溢满了属于他的,特有的男人味道。
直到双双躺下来,谁都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仝则心里也纳闷,方才那般举动到底算什么?
照着那攻势下去,不是该顺理成章该做点什么,为什么在渐入港的时候倏然停摆,看来身边的人心里一定有事。
他扭头看一眼,再一次确定了这一点。
“太太今天来找过我。”他试探的,先说出这一句。
裴谨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随即面色沉下去,平生第一次,因为莫可名状的焦躁而阖上了双眼。
黑暗层层笼罩下来,仝则平日里时灵时不灵的直觉在此时被放大,感觉得出身边人心情沉郁,他一向又最有眼色,当即便自以为是的明白了,裴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他收声静默,恍惚间悟出一个真相,有些人总说希望他能坦诚沟通,开诚布公,可实际上,那人自己却是半点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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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则无奈地笑了,转过头,想要对着闭目假寐的人开口说两句,可是张了张嘴,却发觉实在无话可说。
——你的过去,我不在乎,你的将来,没人敢开口许诺,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我问来又有何意义?
情在浓时,什么样的山盟海誓都不出奇。那些打得头破血流,分手时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怨偶,当年看对眼时,哪个没在花前月下承诺一生不离不弃?
有些问题和有些诺言一样,只具有时效性,而一出口却能让人登时落了下成,格调尽失,徒惹尴尬。
仝则牵唇,再度无奈地笑了下,裴谨的问题他看得清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突破自我实在太难了,一个人如果已习惯收敛情绪,藏好真心,再要让他释放,其困难程度便不亚于重塑三观了。
那就算了吧……他沉下心,调整呼吸,慢慢地闭上了眼。
恰在此时,裴谨于黑暗中,又睁开了眼。
目光偏转过去,既是等待又怀有期待,然而他等来的,只是身边人渐渐清浅入眠的呼吸。
这人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缺少真情真意?如果连吃醋都不会,难道不是有些病态?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他根本就没有爱。
亮闪闪的眸光暗了下去,和寂寂无声的主人一样,沉浸在黑暗中,和暗夜彻底融为一体。
半夜被惊魂,心里又藏着事,仝则翌日倒比往常醒得都早,可惜裴谨还是先行一步。
除了枕边留有的一点余温,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证明,昨夜发生的不是一场梦。
天明了,一夜北风,窗外已是霜霰露重。
上午的时光倏忽而过,再没有不速之客登门。薛氏的出现好像只是一个意外,裴谨的反常则更是意外。至于李明修忙完裴让的丧事,前来散心闲聊,不知道能否算作是另一个意外。
老爷子看上去瘦了一圈,可见操办白事耗人心神,可更耗神的似乎是他要说的事。
“军机一大早就发了三道调令,分别给东海水师、北海水师和兵部,要做战前动员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李明修眼神晦暗,“又要开战了,这才消停一年,在家也不过才一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战事啊,多早晚才能彻底平息呢。”
他是感慨万千,仝则听得心下猛地一紧。
莫非昨夜裴谨是来告别的?他要去前线,不知多久才会回来,他的母亲又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骄傲且心思敏锐的人,一定是怕自己会多想,所以才来表达慰藉。只是用的方式略显晦涩,一时令人迷惑不解。
转念再思量,倒是很符合那人的风格。裴谨不会示弱,不会多言,更不会轻易向人袒露心迹。
“三爷什么时候出发?”仝则收回思绪问。
“还没定呢,不过是先做战前动员。幕府那边纠结了好几国的援军,号称是联合军。朝鲜的李氏难以抵挡啊,昨天夜里就向大燕发了求救函。”
李明修顿了下,复道,“三爷的意思,这场仗不必深入朝鲜去打,兵部已下令封锁海域,只和小鬼子在海上碰面就是。”
仝则默然颔首,大燕目前最厉害的当属水师,自然要选择优势兵力上对决。
“我估计再有十天半月,三爷就要动身了。你……”李明修说着,看了他一眼,“虽然不会有事,也总难免担心呐,人老了,连胆子也变小了。其实无碍,我就是这些日子新添了个絮叨的毛病。来你这儿坐坐,也不必有避讳,在家里,还真没个人愿意听我唠这些。”
老爷子垂头一笑,慢慢吹着茶碗,长长一叹。
“见了三爷,有空还是叫他回趟家,孝哥儿新学了一套功夫,正惦记着演练给他看呢。“李明修道,微微一笑,又问,“你就不打算跟着他一起去么?”
仝则之前想过这问题,现在再想,心里愈发有种渴求。不仅仅是为见证雪耻之类的缘由,更多的确是想陪伴那个人。经过昨夜的欲说还休,彼此间似乎还有些抉择悬而未决,有些心结尚待解开。
而他从来都不是坐在这里,等对方前来宠幸的人,当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任由对方冷落抛弃自己。
何况裴谨虽强悍,他还是从那些反常的举动里,察觉出一抹孤独,沉重、沉静,充满了悲怆。
回味一道,他已生出了满腔悔恨,悔恨昨夜的回应不够热烈,悔恨每次都不够投入,更悔恨自己总习惯要有所保留。
李明修只管絮絮叨叨,却到底没能得到他的肯定答复,索性喝光了他一瓶清酒存货,晃晃悠悠出门上车去了。
仝则送他到门口,目送车子走远,耳畔还只萦绕着老头的嘘唏,许久方转身往回走,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人影在晃动。
一闪而过!再回眸看过去,又什么都瞧不见了,他警觉起来,站在门里张望一刻,终是没能发觉什么异常。
看来是该加强警备了,可也拦不住会半夜爬窗的那个人。他想起来,心头一阵好笑,又莫名有些酸楚。
知道裴谨忙,他暂时不便去打扰。捱到晚上九点多收工,院子里突然传来叫门声。
半晌吴峰来回话,“是个陌生男人,说找裴府的李明修李爷。”
下午那种被人在暗处偷窥的感觉涌上来,莫非是有人看见了李明修,特地专为找他来的?
“我去看看。游恒呢?”他往外走,顺势摸了一把别在腰上的枪。
“去问过那人了,盘问了老半天,确认认识李爷的,游大哥才说没什么异常,叫我跟您说一声。”
说话间到了楼下,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样子最多二十岁上下,瘦得颇有些仙风道骨,身上衣衫很旧,脸上气色也不好,但眉眼生得可谓相当漂亮。
“既是找李爷,怎么不去侯府找他?”仝则端祥片刻问道。
那人站起身,嚅嗫了一下,讨好的笑了笑,“我是……是想找裴三爷的,我是……是三爷的一个故交。”
仝则微微怔了怔,随后一下子便明白了。
那人说完,也上下打量起他来。
于是两下里皆心知肚明,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71章
仝则皱了皱眉,“请问怎么称呼?”
那人略略拱手,“小姓江,草字世藩。您就是佟老板吧,大名鼎鼎的,我才到京都没多久,就听说了您的名号,能在这条街上开起这么大一间铺面,真是了不起啊。”
讨好意味甚浓,说话间一双眼睛还滴溜溜飞转,倒是挺妩媚,可也透出三分不知所谓的轻浮。
裴谨当日,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位?仝则心里直觉匪夷所思。
“江先生到底是寻李爷,还是寻裴三爷?”
江世藩讪讪笑道,“其实……是寻李爷,只不过这会儿天晚了,不便去侯府打搅。我知道您和李爷是朋友,所以冒昧前来,不知可否……容我在此借住一晚。”
“你说才到京都不久,为何不去投店?”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了。”江世藩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道,“本是来此地访友,结果不小心遇上了扒手,随身带的那点盘缠都被扒光了。这不,到现在还没吃上饭。若非如此,也不敢贸然登门打扰,佟老板可否看在……”
“我知道了。”仝则扬手截断他谄媚的笑,吩咐吴峰准备点饭菜来。
“我给你些盘缠,去外头找间干净客栈歇一晚,明早记得去报官。京都治安向来不错,你既是三爷故交,府衙的大人们想必会全力破案,尽快替你找回损失。”
语带一点讽刺,说完转身就走。
“佟老板,”江世藩扬声叫道,“请留步,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见仝则不过略顿住步子,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他语气有些发急道,“是关于三爷的,不知道佟老板有没有兴趣听?”
无事不登门,仝则回眸,突然也有点好奇,此人到底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接下来,他用了半柱香的时间,眼睁睁目睹江世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干光了一桌子饭菜,其人脸上总算有了点能看的血色,而瞧那幅吃相,显见也是落魄到一定程度了。
“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混到这份上的?”仝则问,“据我所知,三爷一向不会亏待手底下人。”
江世藩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打了个饱嗝,“佟老板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相瞒了。不过在说我的故事之前,能否请您给我点……您也瞧见了,我身无分文。只要拿了钱,我明天一早立马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的故事一定有兴趣?”啪地一响,仝则已拍了二十两在桌上,“拿了钱,即刻就走吧。”
江世藩眸光一亮,忙不迭先把银子揣了起来,又连连称谢,可就在这句话过后,他忽然开始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好半晌都停不下来。人也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慢慢开始往椅子下头出溜,鼻涕眼泪一起涌出,须臾已淌得满脸都是。
“佟老板,还得麻烦您,麻烦您再帮……再帮兄弟一把……”
他蓦地伸手过来,像是要抓仝则的衣襟,可眼神却根本聚不住焦。
仝则眉头拧紧,霍然起身,“你有烟瘾?”
江世藩已然涕泪横流,张口结舌道,“是是,我顶不住了,实在顶不住了,这才不得已……求求你,求求你给我口烟抽,救救我,救救我……”
仝则此刻有心把他丢出去,干脆拽起他的衣领,把人直往屋外拖。
“救救我,求你了,”江世藩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死死抱住仝则小腿不放,“咱们做个交换,我,我知道三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什么都知道。你看看我,看看,你总不想,将来落得和我一个下场吧?”
关键时刻,这话还是起了一点微妙的作用,仝则将人甩在地下,叫来吴峰,吩咐他去外头鸦片馆弄点烟膏子和家伙式回来。
等到烟枪点上,江世藩深深吸了一大口,在烟雾中眯起双眸,表情如醉如痴。
“好人呐,就冲你肯搭救,我也得和好好和你说说三爷的事儿……”
仝则不想听废话,反客为主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么?是燕京学堂的学生,主攻船政,就是造舰船。家里也是世代书香,祖上还曾享过爵禄呢。”
“怎么认识他的?”
江世藩一笑,心照不宣的也用“他”这个字指代起裴谨,“你应该知道,燕京学堂是他资助的。学成原本该去兵工厂,可在那之前我设计了一艘战舰,刚好被他看中了。他亲自见了我,看我的设计图样,一边还带我去前线,听一线将士们讲述需求,后来就让我留在学堂,一面设计,一面辅助先生教学。”
仝则不大相信,“你才多大?能有这番成就?”
“我?我今年二十六了,说起来,当年可是有名的神童,”江世藩脸上泛起自得的笑,沉浸在昔日荣耀里,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十四岁啊,我就考进了燕京学堂。不过也难怪你看不出,我这人生得脸嫩,要不为这个,他又怎生瞧得上我。”
仝则轻笑了一声,“那么好好的体面日子不过,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他。”江世藩咂吧一口烟,摇头叹道,“那时候,他说可以照顾我,给我资金,也给我出洋机会,还给了我地契房产,带我进京都的贵族圈。我是大开眼界啊。无限美好的花花世界就在你眼前,满眼都是数不尽的风流。”
他在一片烟雾里伸出一只手,半眯着眼指点江山,仿佛此刻还置身于曾经的繁华名利场中。
“可最风流的,还要属他那个人。任谁见了,都会被他迷住。出手阔绰,为人风雅,没有他不懂的,也没有他做不成的,他还在冉冉上升,身上军功卓著……偏又那么俊美,他看着你的时候眉眼弯弯含笑,还会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最好听的情话,凭你是铁石心肠,也一样会动容。”
“然后呢,他一抬手就能杀人,再一转身却会对你从容微笑,”江世藩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痴绝,“他是战场上杀戮无情的死神,却唯独是你一个人的情圣。”
仝则挑了挑眉,这形容虽有点夸张,但也还算传神,而江世藩口中的裴谨,他确凿是见过的。
状似无动于衷的听着,实则他的心内早已波澜壮阔的在暗涌,五脏六腑间盘亘着酸酸涩涩,那滋味没法形容,很是销魂,也很是陌生。
“后来呢?”仝则接着问。
“后来,怪我缠他缠得太紧,总想要他给我更好的身份地位,甚至给我一个名分,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他很喜欢精致伶俐的少年,也喜欢栽培他们,不过一向讨厌那种女里女气的。嗳,想搭上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是防不胜防,再后来,我就被人暗算了,”江世藩指了指手中烟枪,“沾上了这玩意,他为让我戒烟,生生把我锁起来关了五天,那会儿真像是死过一回。可惜啊,原本是戒了的,架不住心里痒痒,出去没多久就又抽上了。”
顿了下,他忽然一笑,“其实他不懂,鸦片膏子是唯一能帮我忘掉他的东西,要不是靠这玩意儿,我怎么熬得过去,那些个被他弃如敝履的日日夜夜。”
仝则听得心悸,明显是不大痛快的心悸,“他应该给过你钱吧?”
江世藩点头,“给过,很多。足够我用半辈子的了。可这玩意耗钱啊,没办法。”
他幽幽叹口气,破罐破摔似的一笑,“我说了这么些,你听明白意思没?他喜欢人聪明懂事,最讨厌人死缠着不放,别心存非分之想,自以为可以和他一生一世。他这人,就像眼前这一道道的烟,美轮美奂,借着他,你可以腾云驾雾,直上九霄,但永远别指望能抓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