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侍卫倒真是够硬气,这么半天过去愣是一声不吭,众将心中不禁都暗生好感,心想果然是大帅调理出来的人,是条汉子。
只有被误会的伤患自己最清楚,其实他是没力气吱声而已。
当然仝则也绝不可能在人前哼哼唧唧。然而疼是真切的,冷汗一头一脸的下,随着血汩汩流出,身体感觉越来越冷,惟有一双眼却仍是执迷不悟地穿过层层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郑医官火急火燎地奔了来,拨开人群看一眼,脸色随之凝重起来,回头吩咐道,“拿个毛巾来让他咬住,你们几个扶稳了他人,千万别让他乱挣。”
这是要拔出那柄短剑了,仝则咬紧牙,试图调整身体颤抖的幅度,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攥住了床单,好像那是眼下他唯一能抓牢的救命稻草。
“我来吧。”沉稳的声音落地,人群集体愣了一下,纷纷回头向后望去。
那声音来自裴谨,随着他脚步渐近,人群自然而然向两边移开,裴谨好似分开红海的摩西,踏着坚实的步子走了进来。
众人一时面面相顾,心里难免生出了几分感慨,一个亲卫居然能得大帅亲手照拂,哪怕只是拔剑之情呢,这伤也实在是受得够本,都说大帅爱兵如子,此言当真不虚。
郑乐师也怔了怔,眯着昏花老眼,陡然间像是开悟了一般,挥着手扬声道,“闲杂人等都别堵在这儿,全给我出去。”
人群很快散去,屋子里安静下来,裴谨坐在床边,和仝则四目相对。
如果说是方才他进来时犹带着满眼煞气,那么到了这会儿,仝则总算能从那乌沉沉的双眸间看出一星微妙的柔软。
裴谨凝视面前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无论如何是硬不下心肠了,半晌绷着下颌道,“忍一下。”
言简意赅,三个字如同天籁,仝则登时把坚强忍耐全抛在了脑后,只觉剑身扎进血肉,每呼吸一下都是彻骨的痛,身体能忍、嘴上也能忍,唯有眼泪是忍不住的,不受控制生生崩出了眼眶,哪怕他十分不情愿,却也根本无力阻止。
“疼……”仝则抽着气,说出一个字。
他几乎没撒过娇,一旦软弱起来简直格外让人扛不住,裴谨替他擦了擦汗,愈发放缓声气道,“别怕,小伤而已,我不骗你的。”
说着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仝则觉得舌尖一甜,居然是颗糖,来得真及时,正好化解了他口腔里满满的苦涩感。
“含住了,一会别喊出来,不然糖就掉了。”裴谨笑着说。
仝则轻轻点头,打从裴谨说别怕两个字开始,他就已经像是吃了定心丸,效果比医生亲口相告还要管用,而眼下嘴里又真有颗甜丝丝的丸药,他凝视面前那双眼睛,一时望不穿,却在里头清楚看到了自己唇角虚弱的一抹笑。
“等你吃完我再拔剑,放心,我动作会很快。”
仿佛魔音入耳,一句话过后连肌肉都跟着放松下来,仝则刚想咬开那糖,让它化得更开些,却蓦地发出一声闷哼,头下意识扬起又落下,不觉吸着气颤声道,“你怎么,还带骗人的。”
原来那短剑已在他疏于防范时被裴谨拔出,郑乐师见状,立刻上前剪开他的衣服,先观察一下伤口,随即开始为他止血。
身上没有金属异物,到底舒服多了。仝则晓得裴谨方才使了诈,甚至还不惜施美人计来迷惑他,不过论手法的确相当快,拔出来的那一下,远没有扎进去时那么疼。
再后来的事他就真记不得了,郑医官要处理伤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闻了麻醉药,仝则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胸前被绑得结结实实,为固定伤口一圈一圈缠满了绷带,他略动了动,疼痛感好似减弱许多,不过如此一来,换药的时候应该会有点麻烦吧。
正胡乱想着,裴谨的身影晃了过来,他换了家常衣裳,一身清清爽爽的坐在床边。
仝则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粘腻得紧,又是血又是汗,神色便不大自然,生怕那味道不好闻再薰着裴谨,下意识就想往旁边挪,一动之下还是牵扯了伤口,不禁咬着唇轻哼了一声。
“别乱动。”裴谨低声喝止,“躲什么,要嫌弃你还用等到这会儿?”
仝则虽受了伤,却也不失敏锐,总觉得裴谨这态度像是要秋后算账,平时那点子急智冒出来,干脆不要脸的再哼了一嗓子,“疼,浑身都疼。”
谁知裴谨压根不动容,眼神冷峭的看着他道,“要是真让你代我去谈判,被东瀛人抱着一起炸开花,那时候可就不知道疼了,如果脚程再快点的话,这会儿想必已过了奈何桥,可以准备投胎了。”
看来示弱不大管用,仝则听得心口真的一疼,不知该怎么应对如此局面,茫然中眼神不觉带了点委屈,“我……我就是怕你有危险,知道那招不高明,想着能有用就行。你是主帅,当然不能受伤,我……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裴谨仍不领情,一脸老子不吃你这套的冷峻,“下药把我迷倒,手段拙劣,和靳晟郑乐师串通一气,更是拙劣透顶。”
仝则乍听这话,登时记起应有的义气,忙不迭替人兜揽起责任,“是我找的他们,主意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说着又觉得不大对,那郑乐师只怕是个“双面间谍”,给他的那壶酒里明明也放了蒙汗药。
“你到底中招了没有,”仝则不解的问,“还是早就知道我要这么做?”
裴谨懒得解释,他的确猜到了,仗着自己意志坚定,将计就计吃了粥,不想郑乐师下手太黑,药效足够放倒一头大象的,他倒在床上足足昏了有三刻钟,方才勉强起身,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被靳晟安排假扮他的人捷足先登。
“还有力气管那么多闲事,养好你的伤。”裴谨不悦的看着他,“渴了么,喂你喝口水。”
他语气不怎么温柔,可将枕头垫高,用水沾湿仝则的嘴唇,然后再半勺半勺的喂下去,一系列动作可谓极有耐心,只一张脸沉得死水无波,看样子是并不打算照顾伤患此际忐忑不安的小情绪。
“你别这样,”仝则避开勺子,表示不喝了,“那个……你这表情……好像万一我不小心死了,你就要擎等着……守寡似的。”
按说此处,还该附带几声不大干巴的轻笑才更合宜,奈何仝则全没力气,一呼一吸间疼得难捱,哪里还敢真的笑出声来。
裴谨抬了抬眼皮,放下水碗,回眸定定地看他,上下嘴皮轻轻一碰,出口道,“没错,你知道就好。”
……什么?这是等于承认了他方才那句玩笑话?!而且端看裴谨的表情,确凿没有半点不正经。
仝则一下子慌了,双眸眯起,不大敢看他,视线游移着落在被子上,听着裴谨一字一句的说道,“自作主张,我需要你们一个个为我牺牲?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被炸死,剩我一个人,往后日日想着那一幕,余生该怎么度过?”
言罢,他居然罕见的长叹了一口气,“我出来得太晚了,正看见你被刺,你知道当时我什么感觉么?”
仝则惶惶然地,半晌轻声问,“什么?”
“心如刀绞。”裴谨一手轻抬起仝则的下巴,眉宇间的神色恰到好处的诠释了这四个字。
而四个字,确是他感同身受的写照。
仝则心口一阵剧烈收缩,现在不仅仅是疼了,还有艰涩难言的酸楚,整根脊梁骨都快被那阵酸涩给击垮了,从身到心再提不起半点力气。
以前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此时此地,他宁愿信了。裴谨开始用的是“你们”,之后则单单指明是“你”。他在意自己,仝则一点不怀疑,只是在意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始料未及。
裴谨眼里的伤感和温柔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收住,其后神色恢复平和,不再有冷硬的嗔怒。
仝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愿意为裴谨死这类话固然太大,说自己不怕疼也是谎话,然而再撒娇耍赖似乎也没必要了,那么干脆还是说些正事要紧。
“我有话问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裴谨默了一瞬,点点头,“说吧。”
仝则气短的喘了半天,慢慢说道,“这回你有口实可以发兵,我知道你是一定要灭了幕府的,那么带我去,务必带上我,我保证不会成为麻烦。”
裴谨静静听着,半天未置可否。
仝则扯出个笑,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凄凄惨惨,可惜他根本瞧不见自家脸上,这会儿根本半点血色都没有。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别把我留在这儿。一路上我能照顾好自己,最多每天换次药,你要是没空就打发军医来帮我一把。”
提起这个,前阵子还是他在为裴谨换药,不想接下来两个人就要掉个过了,这六月债,也真是还得够快。
裴谨依然没做肯定答复,只道,“有空,逮着机会报仇不能错过。不过就你这身体,凭什么要我答应?”
仝则想了想,半是认真的回答道,“省粮食。”
裴谨挑眉,“什么?”
“我都这样了,一天吃不了多少东西,等能站起来走,也不用人扶,给我个拐杖就好。”仝则舔舔唇,接着道,“活动少吃的就少,虽然不算战斗力,但也绝不会拖大军后腿。”
裴谨忍住想笑的冲动,没说话,良久掖了掖床边的被子,结果被仝则一把拽住了手。
仝则的指尖不似从前那样干燥温暖,透着湿湿凉凉的触感,掌心也在出虚汗,不晓得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裴谨顿了下,终于默许似的点了点头,“睡觉,养不足精神哪儿都不许你去。”
仝则难得听话的很,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他呼吸短促且用力,听上去带着几分浑浊的粗重。
无论单纯还是脆弱,这个人都只有在睡梦中才肯流露。裴谨看着仝则苍白的脸,心底渐渐地,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渴望。
恰在此时,仝则的两道长眉蹙了蹙,那略显痛楚的神情虽一闪而逝,却在顷刻间,就将裴谨心底升腾起的情欲彻底消弭干净了。
只剩下,想要全力呵护和疼惜他的心情。
然则后方再怎么情意绵长,前方依然军情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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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裴谨答应带上仝则,却没把人带往前线,反而给他找了一处挺不错的海外修养胜地。
琉球岛屿,裴谨以这里作为主帅行营驻扎地,同时将一部分驻军安放在此,充做后方补给之所。
借住的宅子是成安君李洪在此地的私产,仝则住进来时,已能扶着裴谨的手臂自己行走。那宅子风格兼具日式和朝鲜风情,仝则总觉得这是李洪给他自己和宇田避世选的地方,有朝一日真落脚在这儿,有山有海,倒也挺像世外桃源。
裴谨白天在书房接收前线斥候战报,仝则闲来无事,只能和留下来看护他的游恒斗嘴皮子玩。
从中也了解不少前线的消息。
燕军势如破竹,海防被打破,登陆江户易如反掌。幕府因此战在国内遭遇了来自中下层民众的反对,开战伊始已有一部分陆军将士产生了消极情绪,裴谨早有了解,秘密安排了人前去策反,加之天皇一系暗中收买人心,临到阵前,不少将领带头倒戈,不出半月,战局已成不可逆转之势。
战事不必忧心,相比外敌,仝则最担心的还是京都皇城中的那一伙人。
他能想到这层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不讳言的直抒胸臆,“战局已定,你不宜在此地久留,还是速战速决,尽早班师回朝吧。”
可惜他说这话的时机,挑的似乎不大好,裴谨正为他换了药,稀释酒精给他清洁周边皮肤,仝则是挺舒服了,裴谨伺候得也正来劲,笑得颇有几分志得意满,“我觉得这宅子不错,正琢磨着不想回去了,要不干脆买下来,咱俩在这岛上当个岛主如何。”
好好和他说话,他又扯那些没六的闲篇来听。
仝则牵唇淡笑,“现在转移财产来得及?算不算叛国,小心再让把你的私产都充公。行瞻,你知道东瀛人定然勾结了朝中势力,不打算回去清算么?要改革,不能手软,你图的不仅仅只是四邻安稳,国内那些顽固势力才是劲敌。”
说着说着,他老毛病又犯了,补了一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你想想,反正我随时听命。”
果然是一条绳上的人了,如果说从前还有点不得已为之,如今却不会了,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必宣之于口。
“有用,我想想。”裴谨认真不过一秒,旋即拉起他的手,牵着仝则修长有力的手指头玩起来没完,“你这双手是搂钱的耙子,挺不错的,回头在户部安排个职位,专门管皇商怎么样?他们那些人的猫腻瞒不过你,你帮我看住了,回头有钱咱们俩一起赚。”
他越是这样,仝则越觉得有说不出的涩然,由着他继续拿自己手指头当玩具,也笑了笑道,“行瞻,你再这样嘻嘻哈哈,那我身上的伤可就白受了。”
裴谨抬了抬眉,渐渐敛了笑,“把你牵扯进来,以前不觉得有什么,最近却是越来越不踏实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他抿了下唇,有些艰涩的看着仝则,说道,“我可能,是有点后悔了,你能明白么?”
毕竟仝则几次受伤,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他们这层关系又摆在那,一旦捅破,更是危险。
从前没有顾虑,因为彼此还没积淀任何情感,时移世易,心境难免起了变化,裴谨那颗铁石心肠,居然也会患得患失,何况他欠仝则的,尚有一份舍身护命之情。
仝则看一眼他的眼神,当即全都懂了。
可懂了,不代表会怕,倘若畏惧,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行瞻,抛开别得不说,我认同你要做的事。”仝则反手握住裴谨,说道,“内政外交,缺一不可,你攘外这步棋没错,不然等到内部争斗起来就迟了。如今看形势,你一走,他们内外就勾结起来,敌人在解决你的问题上,是不惜联手的。”
“这些你心里清楚,我不多废话。”仝则顿一下,再道,“接下来怎么和朝中人交代?我知道你不愿用兵权解决内部矛盾,不愿做军阀,但你此战要安抚的人太多,是时候想想如何摆平他们了。好比赔款,要是炸死了你,那三十万两恐怕不多不少,然而你还会活着,仗又打到这个地步,三十万两赔款可就远远不够了。”
裴谨以前从没这么清楚明白听他的小裁缝说起过时局,且并非侃侃而谈,而是推心置腹的切中要害。
他一时很安静的听着,心里却在想,谁说仝则只会做华服量身段,他为人胆大心细,冷静客观,其实是个一点就透的通才。
裴谨摆正了态度,点头道,“说的都对,再说说看,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仝则想着,慢慢说道,“赔款要控制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范围,绝不能按国内有些人的想法——狮子大张口榨干喝净。幕府一系一半的私产加三十万两,不能安抚也要努力安抚。”
此话正中裴谨下怀,只不知仝则的缘由是否和自己想的一致,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日本三岛受地域所限,缺乏资源,迟早都会有膨胀的野心,实不宜压制太狠,否则必有鱼死网破般的反弹。国内民生很重要,只要老百姓有活路,野心家的鼓吹就很难打动民心,不会激起同仇敌忾的情绪。东海就能保持安稳。”
仝则是读过第三帝国兴亡史的,记得德国在一战中战败,被英法联手压制过狠,国民经济一蹶不振,国内积弱刚好给了纳粹一个借口,振兴民族的“理想”宛如一剂春药,于彼时彼地简直不能再有效。
他能说得出这些主张,是占据了解史实的便宜,可裴谨呢,却是实打实有这方面的筹谋,是以即便一拍即合也没什么可自满,反倒是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裴谨果然颔首,目光清和澹然,注视仝则时,毫不吝啬的带着一味真诚的欣赏。
仝则微微侧过头,知道自己该对这记注目敬谢不敏,只继续道,“至于稳定,你扶植天皇,但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个幕府。趁他羽翼未丰,及早签订条约,管制军备,限制其发展,日后他们的军需物资只能仰仗我们,当然也不必给他最先进的。再以维护国土安全为由,让大燕派军进驻,一方面是一荣俱荣,一方面也是看护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