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着,这张来生到底多大年纪,一时好像记不清了,不过李明修未必肯说实话,极可能是在骗他,说不准就是成心找个靠谱又年纪大才更会照顾人?
想到这,裴三爷那向来不多的一点同情心,蓦地里突兀泛滥起来。这人照顾自己不易,眼下可没有给他升官发财的机会,记得他家中无人了,而这把年纪还讨不着老婆的,不是因为生得丑就是……就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终究是要辜负人家一片深情了。
要不回头给他物色个合适的人,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的报答。
这厢仝则逮住机会,却在尽情凝视裴谨,此刻他猜不出裴谨在想什么,只觉那脸部线条越来越柔和,看上去很有一种任人摆布式的乖巧,那睫毛低低垂着,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酝酿什么温柔的措辞。
是觉得有熟悉感了?或许还在思索自己和他记忆中的人有哪些相似之处,或许那两个形象终究会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正当仝则展开想象,憧憬着裴谨的心理活动之时,忽听对方开口道,“说实话,你今年得有四十了吧?”
裴谨问话间摸着鼻翼,嘴角轻扬,泛起一个精致且有型的弧度。
仝则,“……”
还是太天真了!跟这种人面对面,完全不值当浮想联翩!仝则现在不禁深深怀疑,裴谨当日根本就是看脸才喜欢上他的。
哭笑不得的人飞起一记白眼,没好气的道,“早着呢,我比三爷刚好小八岁。”
八岁之差,正是有些人念念不忘的“鸿沟”,好似一道难以逾越的刀锋,成为了裴谨纠结在心底不可言说的遗憾。
既然曾经在意,那么乍听这个数字,至少也该被激发出一线敏感多疑来。
可惜恰在此时,一队长龙式的秧歌队伍刚好扭到了酒楼下头,锣鼓点震耳欲聋,把仝则这句说者有心的话彻底卷进了一片喧嚣中。
裴谨于是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的脸色却变了,刹那间眸光一凝,跟着两道眉峰骤然聚拢。
“三爷,回去坐着吧。”仝则没看出端倪,贴在他耳边说道,“窗边太吵了。”
裴谨摇了摇头,想着自己做不出贴耳的亲昵举动,便即扬声喊了一嗓子,“我有预感,恐怕要出事。”
关于裴大帅那狗鼻子一样灵敏的预感,仝则见识过,也服气过,当即心口一跳,下意识往楼下望去。
于是他看清了,先是一道火光冲天而降,在空中已炸开一截,火花飞溅着落在弯弯曲曲的秧歌队中,人群倏地一乱,立时豁开一道大口子,紧跟着,却见西面八方都有火箭,朝人群密集处射了过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轰地炸锅了,一时间人群冲向人群,踩高跷的被扭秧歌的绊倒在地,眨眼就乱成了一锅腊八粥,可前头的队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欢天喜地的锣鼓点依旧,扭出了一派喜气洋洋,那场面看上去愈发显得诡异难言。
“告诉钱侍卫他们疏散人群,务必减少踩踏伤亡。”
裴谨当机立断,这回没顾得上贴耳不贴耳,迅速凑过来叮嘱道。
仝则忙反身出去交代,其后又赶紧跑回来,第一时间先关注人群,随后目光方才转移到彩棚里头。
裴谨在此时心有灵犀的问,“那帮当官的呢,是撤了还是有人借机放冷枪?”
仝则边凝目,边皱眉道,“没撤,那个叫张迁的,身上中箭了……嗯,是在左肩,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而假裴谨这会正被两三个亲卫簇拥着,不过人手到底有限,更多的亲卫则在按裴谨吩咐疏散百姓,另有一群当地府兵也正在试图加紧转移那帮官员。
裴谨皱了下眉,低声自语道,“袭击张迁……这是要演个苦肉计了?”
话音落,只听锣鼓点戛然而止,那喊声随即纷乱四起,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残破的纸张,如同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喊起来,“是土匪,他们,他们是冲着侯爷来的。”
有人听见了,有人仍在专注四处奔逃。
被这么一提醒,近处很快有人发觉,那土匪的箭矢上绑着避火的铝箔,上头写着:恭迎承恩侯大驾,大礼随后再行奉上。
包间里的二人看不见纸上内容,凭借想象倒也能猜得出一二。
仝则心惊之余暗道,土匪公然挑衅,当着老百姓制造大场面杀戮,这是要逼裴谨不得不剿匪了?可裴谨能动用的兵力……目光转向楼下,他看着那群宁安府新招募的兵士,一个个早都成了废物点心,吓得是两股战战溃不成军。
眼见亲卫们全在维护秩序,包间附近藏身人手已不多,仝则怕再生变故,忙先建议道,“三爷还是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裴谨凝眉不语,好似在专注聆听什么,突然双眸间精光一闪,“对面屋顶有人。”
仝则闻言,一把先将他搂紧,将人顺势带到自己身后,再定睛去看时,果然见房檐上趴伏着一个黑衣人,周身和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裴谨提醒,他决计不会注意得到。
方才那拽人动作着实过猛了,连裴谨都被扥得一趔趄,不过他没言声,也没打算就此躲在仝则身后,只是横跨一步,露出头的同时已然拔枪在手。
然而刚要举起手臂,他突然顿住了,脸上划过一线微妙的尴尬,随即手臂垂下,枪口亦朝下,半晌都没再动弹。
仝则看在眼里,心痛一秒,却见裴谨收起一闪而过的落寞,飞快的问,“会用枪么?”
会!而且枪法比从前要好得多了。
电光石火间,仝则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自己展露一手,或许会勾起裴谨的回忆,有些习惯是一直存在的,敏锐如裴谨一定不难觉察,他不指望能被立刻认出,但能被认为有相似之处也算是更进一步。
然而转念再想,他忽然改了主意。
仝则向旁边挪去,站在裴谨身后侧,顺势抬起他的手臂,将手握在扳机上,也握在了裴谨温热的手背上。
“三爷能行的,我说位置,你来瞄准。”
裴谨长眉微微一紧,不知为何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大概在他愣神的功夫里,便没来得及放下胳膊,手指也没顾得上离开扳机。
“他现在在两点方向,再偏上一点,试试看,他手里没有武器,应该是在等人群散了好开溜。”
裴谨嗯了一声,这体验煞是新鲜,他不由想到了很久以前,也是漆黑的夜,一团漆黑的视野,那时候仝则的世界是全黑的,应该比他现在能感受到的还要糟糕,彼时他把性命交到仝则手上,那不能视物的人又是在怎样一种心境下完成了那一次射击?
从那个时候起,仝则对他,是否已有了倾力保护,矢志不渝的念头。
如果他走过仝则走过的路,感受过仝则的感受,彼此的距离是否会更近一步,就算天人相隔,那个人在这个瞬间也仿佛就在他身边。
随着砰地一响,枪口处燃起细细的烟尘,不过这枪声被人群呼号彻底淹没住,听上去仅仅像是一记不太脆亮的爆竹声。
眼见那黑衣人从屋檐上滚落而下,仝则笑了,他情不自禁扶住裴谨的双肩,“三爷枪法如神,一击命中。”
裴谨被他摇晃着带了两下,心说不至于吧,这声音听上去兴奋得都走调了,此人崇拜自己的程度委实有些过火,他不动声色往旁边退去,避开那双手加在身上的桎梏,只淡淡问,“死了么?”
大头朝下,就是不死也得被摔残,可此刻何必再去纠缠怎么死的呢,仝则狂喜依旧,笑着点头,“三爷打中的,嗯应该是头吧,光线不好我也看不太清楚。”
“总之神得很,三爷连对面有人都能知道,比我这个睁眼瞎可强得多了。”
裴谨不忌讳瞎字,对这夸法倒是颇觉牙碜,嘴角抽了抽道,“少见多怪。”
“不算什么。”他收好枪,随意摆了摆手,“外头灯火通明不算太黑,那人还是静止不动的,我曾经见过一个人刚失明,连适应都还来不及,就能打中移动目标一枪毙命,那才是……”
突然,裴谨停住话没再往下说,只是他看不见身边人,此时正紧紧地盯着他,眼神中满满当当全是眷恋。
仝则胸口仿佛吊着一口气,凉凉的,被那一句话牵扯得不上不下,张了张嘴正要再问,却见门被推开来,一个亲卫走进来道,“人群已被控制住了,请三爷下楼,先行回府吧。”
“人抓住了?”裴谨问。
亲卫垂了下头,“贼人散入人群一时不好抓捕,属下等失职,请三爷责罚。”
裴谨并没苛责,缓了口气,抬腿便往外走,仝则跟在后头,衣袖被那亲卫扽住,只听他小声在耳畔说道,“有个叫高云朗的,说是你的旧识,在楼下等着呢。你快着些,我们护送三爷先回去。”
高云朗?仝则直觉,这人突然出现,应该是有关于今天的内情要跟他言说,挑了挑眉,他对亲卫无声点头道好。
第111章
仝则看着裴谨从后门处登上车,方才在酒楼大堂露了个头。
高云朗就在这时, 从不知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
头戴一顶大棉帽, 两边帽耳垂下遮挡住半张脸,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破棉袄, 两只手掖在袖筒里,还被冻得是哆哆嗦嗦。
和身穿厚实鹤氅的仝则一对比, 更显寒酸。不知道的,估摸是要把他当成特地来求地主减租子的佃户了。
仝则看一眼, 不由笑出声, 压低了嗓子拱手道,“高大哥, 别来无恙。”
高云朗只把他往角落里拽, 见四下无人才眨巴眨巴快挂霜的眼睫, 斜睨着他道, “兄弟,你可真让我好找啊。那天杀得兴起就见你飞马绝尘而去, 我还以为你是要跑路呢,没成想比我下手快,居然先投了侯爷麾下。”
仝则一哂,“那天情急, 没来得及打招呼,怨我。今天外头兵荒马乱的,大哥怎么跑出来凑这热闹?”
“不是说想看看侯爷么……话说那天遇见的不是真人,我一眼就瞧出来了。”高云朗道, “先说正事,你在侯爷身边,我才想着告诉你,今天这伙闹事的不是善茬,而且只怕是要闹大。”
仝则敛了笑意,示意他说下去。
“这伙人藏身在大青山,当家的叫梁坤。此人极具野心,一直想吞并其余山头,眼下终于得了机会——不知是谁给牵了线,日前和毛子做起买卖来。据可靠消息,头一批军火现已入了他的库,光枪械听说就有五百多发。”
高云郎啧啧一叹,到底难言羡慕之情,顿了顿又道,“所以这厮底气才这么足,敢明着挑衅。梁坤这货我知道,一贯心狠手黑,放话谁都不服,包括侯爷在内。说他不过是没机会、没装备,但凡要让他都有了,干翻正规军不在话下,更要让辽东各山头都听他号令。”
如此彪悍,仝则不由皱紧了眉头。
但这话细琢磨起来,其实一点没错。裴谨再能,手里没人没武器也是白搭,虎落平阳这种事可不止会在戏文里才发生。
仝则点头道,“大哥这情报及时,我会尽快转达给侯爷。你这阵子也加小心,别着了那姓梁的道。”
“好说,我那山坳子易守难攻,梁坤真不见得看得上。好在兄弟们都还算齐心。”高云郎话锋一转,略显局促道,“我这回来找你,嗯,其实还有个想法。”
仝则看着他脸上闪过的憨态,心下已明白,“跟侯爷举荐你是应当的,只是我有点不懂,刚才那亲卫竟没认出你,那天你不是和他们并肩斩杀过贼人?”
高云朗大喇喇一笑,“刚才我还黏着大胡子呢,也没敢明目张胆不是。说实话我还是有担心,自己什么出身?侯爷怕是正眼都瞧不上,要说起来,我看他……还真有那么点不拿正眼瞧人的意思。”
别说正眼了,裴谨此刻两眼全都一抹黑,只是他惯会在人前装样,走不快却也绝不让人扶,不明就里的人一准看不出他瞎。
不过也有显而易见的坏处,就是在公众场合无处安放他那两道无神的眼波,于是只好装成目不斜视,看上去俨然一副眼高于顶的阔少做派。
仝则笑了笑道,“没有的事,他和你一样,是不得已掩饰身份,外头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回头等有合适机会,我一定引荐你,高大哥往后再有什么消息,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高云郎说好,忽然拉住他,神色一时扭捏起来,“兄弟,话说你身边那个,确确实实是侯爷吧?”
仝则点点头,眼神很是诚恳。
高云郎犹有不甘,“真的?你不会也被骗了吧?”
仝则一笑,“真的,怪我之前没细说,以前在京都我曾见过侯爷,确实就是这样。”
想起高云朗亲笔描摹的裴谨,仝则不觉带了点促狭看着他直笑。
“哎呦我天,敢情侯爷是个小白脸啊。”高云朗拍着自家大腿,难以置信道,“就那模样也能上阵杀敌?”
仝则笑着点头,“不用上阵,侯爷坐镇军中指挥就行。”
高云朗恍然,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仝则想着光逗人家似乎不大厚道,于是拍拍他的肩,继续再接再厉的不厚道,“大哥,回去赶紧把画像换了吧,拜错人,那心愿可就不灵了。”
高云朗尴尬的咳了两嗓子,“……唔,我知道了,我知道,合着你们才是一国人,全是那个什么……”他大概又想说小白脸,想了想不合适,忙又咽回去,讪讪道,“怪不得侯爷能看中你呢。”
仝则噗地一笑,自觉跟粗旷汉子没法讲究,当即虚虚拱手道,“那借您吉言了。”
高云朗,“……”
看来这是真准备以“身”投奔侯爷啊,高大当家心里犯起嘀咕,这投名状也忒实在了吧,要搁自己好像有点难以承受。
仝则不便多耽搁,差不多便和他告辞,再叮嘱他千万保重,临走时候回眸疑惑道,“你的大名就这么堂而皇之报给侯爷亲卫,他们怎么也没怀疑?”
高云朗眼中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狡猾,笑道,“我在官府备案的大号不叫这个,叫高天。嗳,我告诉你的可是真名,做兄弟嘛,自然是要以诚相待。”
少顷仝则和那真诚的人话了别,等到回府后才发现,裴谨也没顾上休息,屋子里正站满了他的心腹亲卫,还有一个身穿甲胄的小将,却是丰平派来传达机务的。
因为要送晚间的药,仝则直接进了门,放下药碗,裴谨并没叫他出去。站定有片刻,他看见案头摆着一件兵部加急文件,匆匆一扫,心下禁不住一阵冷笑。
内容是新任兵书预备检阅辽东三军,责令辽东诸将全数整装待命,阅兵没结束前不得擅离职守,有违令者从严重处。而所谓检阅三军,却不包括新设置的牡丹江总署,提到承恩侯驻防边塞辛苦,朝廷届时自会有额外犒赏。
废话连篇,无非传达一个意思——不许辽东诸守将增援裴谨,牡丹江山头不管有多少匪患,都得裴谨自己想办法去剿。
至于犒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纯粹胡扯淡,什么有用的辎重都不会给。
难道真靠那五十个亲卫,对抗一山持有重武器的悍匪么?
这时那小将开口道,“将军派往大青山的细作日前断了联系,恐怕已凶多吉少,暂时不好再贸然派人前去打探。将军的意思是,大帅现在不宜动手,等他摆平了兵部那头再来协助大帅。”
话说得挺有分寸,回避了裴谨无人可用的局促,只是一屋子的心腹亲卫听了还是上火,面面相顾之后都开始了摩拳擦掌。
裴谨摇头道,“等不得,今晚的事你看见了,对方明目张胆,就是为逼我动手。且不提别的,满城百姓安危已受威胁,趁着他们还在估量,须得急早下手。”
小将本就是当地人,听见他不扯皮不推诿,只是提及民生安危,当下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一把,深深点了点头。
可转念想起丰将军是派他来劝说大帅的,自己不能被这三言两语就给忽悠的心头发热。
“大帅,还是先派人探明虚实为好,倘若有梁坤囤积军火的实证,将军才好和兵部谈判,到时候咱们的胜算也会大一些。”
裴谨默了默,忽问,“你之前说,截获了一个俄国人派去和梁坤谈协议的人,他之前没上过大青山,没见过梁坤,这人还活着么?”
“活着,将军将此人严加看管,不过,那厮的嘴,确实还有点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