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应过来。
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谁会大费周章地避开我的防备、避开法师塔的检测、躲过雷歇尔的意识,就为了在我身上布置一个珍贵的一次性防护法术?只有我的老师,塔的主人,雷歇尔本人可以。我喘息着抬起头来,雷歇尔刚刚睁开双眼,循着响动看过来。
他只瞥了我一眼,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我的导师动了动手指,放在塔顶各个平台上的珍贵材料便迅速地流向他的掌心,变成一大串复杂的符文。那把椅子降下来一点,来到我头顶上,雷歇尔手中的符文落下,又一次钻进我的脑门。
我很确定那些材料能让一个国王心疼。
我的导师什么都没说,他没有解释,没有下什么封口令,好像整件事根本不值得一提。雷歇尔只是看了看我在惊吓中画错的卷轴,皱了皱眉头,说:“重写一张。”
两分钟后,他又睡着了。
第13章 转变
我记得那一天,我正梦见那一天。
梦境很奇怪,有时候你梦见过去,却是以第三人的视角。我站在十多年前的塔顶,看着椅子上入睡的导师与地面上惊魂不定的年轻学徒,对后者的心情了然于胸。
人类有种可笑的思维方式,他们对好人太过苛责,又对恶人太过宽容。要是一个素来美名远扬的善良神官救了你,你会十分感激,同时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你不过是诸多受帮助者中的一个,神官当然会救你,他会救任何受苦受难的人,理当如此。但要是一个无恶不作、从不显露出善意的邪恶黑巫师,不为什么阴谋,付出一定代价救了你的性命?
半精灵也有着一样的劣根性。
用脚跟想都能想出十八岁的半精灵学徒此时有何感想。
入塔七年后,他已经从各式各样的危机与优秀同学的更新换代中学到,导师并不在乎学徒的死活,每个学徒的差异只在价值几何,没有一个不可替代。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有所保留,清楚自己无论看上去有多光鲜,无论雷歇尔对他有多偏爱,一旦有什么失误,他还是会变成一具与他人相差无几的尸体,导师顶多会为他的愚蠢皱一皱眉头。他每天都要提醒自己这一点,以免得意忘形,一脚踩空。
但在这一天,他发现“你是否能活着离开塔顶全看几率”这件事不是真的。
他发现“雷歇尔不在意任何学徒的死活”这条名言警句是个谎言。
雷歇尔在保护他,雷歇尔在乎他。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十多年前的心情早就变得模模糊糊,只能用旁观者的身份猜个大概。挺好猜,一目了然啊。那会儿我已经成为了雷歇尔手底下有名的聪明鬼之一,但如今回头看看,某些方面上我可真是好懂得惨不忍睹。
雷歇尔的法师塔整个就非常偏科,在那儿呆久了就容易一叶障目,变成其他同学一样一根筋的黑巫师——是的,狡诈的黑巫师当然可以用一根筋形容,情商和智商并不等同。被蒙着眼睛的驴子再怎么花样百出偷奸耍滑,本质上依然只知道一条路走到黑,巴望着吃掉挂在前面的萝卜。
总而言之吧,这些事情并不值得一提,都已经过去了。我在这个梦中并没有多少唏嘘感慨,也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共鸣,倒意外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我”凝视着雷歇尔。
那个青春期的半精灵学徒不敢直勾勾看着导师的脸,只敢将视线向下,对着导师垂下来的双足。雷歇尔在塔内不穿鞋袜,他的黑袍底下露出一双赤luo的脚。趾甲被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养尊处优不怎么走路。可不是嘛,我的导师能飘着时绝对不走,是个常年呆在塔里的穴居生物。雷歇尔这么瘦,皮肤白到好似半透明的白蜡,能看清下面青色的血管筋络。luo露在外的脚也好,手也好,脖颈也好,都被黑袍衬得愈发不像活人,仿佛大理石雕。
那毫无疑问,是苍白、冷硬、没什么生气的身体。
十八岁的我就这么看着那双冰冷的脚,如同饥饿的野狗仰望悬挂的肉。学徒海曼渴望得口水滴答,害怕得躲躲闪闪,仿佛只是肖想一下就会有人举着大棒从屋子里出来,劈头盖脸给他几下。他慌张地移开目光,对上了我的眼睛。
年轻的法师学徒僵在原处,像在为被抓包惊恐,更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自己会如何与年轻的我相逢,梦境便也显示不出来。我走过去,抓起那傻小子的手,跟他击掌。
“不错啊,海曼。”我自言自语道,“干得漂亮。”
在我死后,我希望有人能给我立一个墓碑,上面要这样写:这里长眠着了不起的海曼,在黑巫师雷歇尔的手中平安活到XX岁的伟大逃生家、优秀的游吟诗人、杰出的战斗法师。他完成了诸多冒险者梦寐以求的伟业:干掉雷歇尔.克里夫。
嗯,干掉。
“只要活着,你总会日到你肖想过的人——海曼”
——我要把这行字刻在墓碑背面,作为墓志铭。可惜我孤儿出身没有姓氏,不然这行字会看上去更加高端洋气上档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变。
我去实验室里把疲倦的雷歇尔哄出来,告诉他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的老师在连日的饥饿折磨后一朝吃饱,亢奋不已,大有要一鼓足气攻克诅咒的气势。但缓慢的转化看上去还没解决他的睡眠问题,雷歇尔显而易见地疲惫和困倦,看上去把他推到地上,他就会这么睡过去。
“这毫无道理。”雷歇尔不甘心地捏了捏眉心,嘴里嘟哝着,“摄食方式已经完全偏向魅魔,但睡眠需求居然和普通人相差无几,诅咒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您睡醒了再去想吧。”我劝道,拿走他手上的羽毛笔,把他转了个方向,往外面推。
他又一次甩了甩头,等发现睡意的确纠缠不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这些日子来与他朝夕相处,我忍不住感到好奇,想知道在欺骗魔鬼之前、在能用法术包办一切生活必须行为之前,雷歇尔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饿着肚子都不肯“进食”(魔鬼主君留下的心理阴影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依然只睡过去的普通人一半时间,剩下的那一半则强行忍耐熬夜,觉得在极限时间前屈从于身体需要是极大的浪费。要是他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我很诧异他居然能活到成为法师的年纪。
话说回来,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年轻乃至年幼的雷歇尔。
民间有句俗语,说“孩子在爹妈眼中永远是孩子”,这句话套用到咱们身上,那便是“老师在徒弟眼中永远是老头子”,啊,可能没老头子这么夸张,但我老觉得他生下来就是这幅样子,是个外表年轻的老妖怪,一出生就会使用黑魔法,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某句长达十个音节的咒文。我想象不出他如何牙牙学语,如何做些孩子才会做的傻事,我想不出他的父母,他的摇篮,那些养育他的人。
他的崛起悄无声息,没人知道雷歇尔师承何处,是什么出身。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本来就是魔鬼后裔,另一些则认为他是被妖精偷走的交换婴孩,误入歧途,巴拉巴拉。没办法,我们这些低级趣味的普通人,对于找不到半点证据的事情,从来乐于发挥想象力。
我一边推着雷歇尔一边走神,他一边走路一边犯困,两个人都走得神游天外。因此,在雷歇尔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撞了上去,嘴唇碰到了他的后颈。
我们已经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这种恶俗的意外,如果放在游吟诗篇或者通俗小说里,接下来一定会发展成一场喜闻乐见的肉体交流。英俊的骑士男主角(这些铁皮罐头就是那么受群众欢迎)撞上了身娇体软的公主女主角(广大群众的审美就是这么一目了然),后者嘤咛一声,双腿一软,倒进前者怀里。
但卧室前只有俩法师,其中一个还是雷歇尔。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他的瞬发法术,他的卧室则没有那么好运,木头和床在喷溅的酸液中飞速凹陷下去,发出非常刺鼻的气味。我向后跳出两米远,摆着防御的姿势,心说多亏我是个优秀法师,否则这故事的走向便要从情色剧变成惊悚剧,金发碧眼帅哥骑士也要变成没发没眼的骷髅死骑士了。
雷歇尔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再一次脸色铁青。
“只是个意外。”我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贸然碰您,对擅自接触的人使用酸液攻击是每个法师的本能……”
“不是酸液攻击。”雷歇尔干涩地说。
“啊?”我说。
“不是‘酸液飞溅’,是‘霜冻束带’。”他说。
我对着那些可怜的木头定睛一看,果真在焦黑的边缘看到了一点点冰霜痕迹。
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您可能……太困了?”我毫无底气地说。
雷歇尔一言不发,对着卧室又一次使用了霜冻束带法术,一口气十次攻击。整齐的法术痕迹从最左边一路蔓延到最右边,十次法术当中,有三次变成了冰霜之外的东西,或是酸液,或是火焰,或是雷电。
任何法师都可能有失误,每年都有不少倒霉或粗心的家伙发生了法术意外,给自己或这个世界带去非常糟糕的后果。然而,所有法术意外都是因为施法错误,都能找到错误原因,只要完美、准确地排除了错误,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法师的法术很有逻辑,在一个法术释放之前,优秀的法师便能知道它是否会成功完成。
“你担心出现‘随机法术意外’?”法师会对杞人忧天的外行人冷笑,“没有那种东西,你当我们是术士么?”
这里充分体现了,靠知识吃饭的法师对靠血统吃饭的术士有多嗤之以鼻。
啊不对。
这充分体现了,一旦法师有条理的魔法被一些无法估量的东西影响,法术效果会产生多少偏差。法师的法术体系与魔法生物的施法体系,是截然不同、无法共享的两种东西。术士不能学法师的法术,他们的血脉会影响法术,将之变成一对乱七八糟的意外。
术士只是有着特殊血脉的人群而已,魅魔,却是纯粹的魔法生物。
日渐向魅魔转化这件事,改变的不止是雷歇尔的食谱。
第14章 繁忙的一周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雷歇尔低语道。
他的语气森冷却平静,让我下意识站直了一点。这种口吻意味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言出必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阻拦在他面前的人或物都会被不择手段地铲除。一般来说,那便意味着整件事距离被完成只是时间问题,你不会知道一个执着而强大的黑巫师能做到什么地步。
雷歇尔干脆地一个转身,黑袍在身后划出一道气势汹汹的弧线,那熟悉的气魄一时间将我震住。等他跟我错身而过,我才反应过来。
“等等!”我连忙喊道,小跑到他面前,挥着手吸引他的注意力,“您得去睡觉!”
“我不困了。”雷歇尔皱眉道。
一个法师发现自己无法精确施法,换成谁都会一秒钟变得精神。但这种精神就像一盆冷水强行提起的一样,身心疲惫还是身心疲惫,这股劲过去绝对会困到昏迷。以雷歇尔现在这股要下猛药的势头,天晓得会做点什么违法乱纪的高危实验,真有个三长两短,倒霉的还不是我。
我跟他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使出浑身解数,说的嘴皮子发干。倘若施法能力毫无问题,雷歇尔一定不耐烦听我废话,一个传送术便走了。但传送术产生偏差的后果,可不是攻击失误这种等级:要是手一滑直接传去了魔鬼老家,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口若悬河了好一通,终于说得雷歇尔再度困意上涌,凶狠的瞪视失去了焦点。他打了个哈欠,勉强同意,慢吞吞走向他的卧室。
雷歇尔的卧室现在惨不忍睹,酸液深深陷入地板与床上,冰霜、闪电、火焰的法术痕迹不要钱似的乱扔在墙上,好似哪个元素法师的教学现场。这样的卧室,大概只有魔抗高又心眼大的巨魔之流才能安然酣睡吧。
我脑中又出现了恶俗剧情,出于多年担任游吟诗人的职业病。
一般情况下,这房间没法睡,理当到了两位主角共处一室共睡一床的时候。尽管说服雷歇尔别倒头睡在客厅沙发上很难,说服他别占领我的床并将我赶去沙发更难,好歹还有个盼头,围观者不妨嘿嘿嘿笑着搓手,期待一下旖旎的发展。
但雷歇尔是个法师。
有种法术叫修复术,一招起效,恢复如新,实乃杀人灭口、居家旅行之必备良法。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通俗小说中不爱出现法师。
爱情小说女主对男主说我冷,男主不脱外套也不过去抱着她,反而站在五步开外挥手一个保暖术,还浪漫吗?惊悚小说里一个闹鬼的城堡,面目狰狞的幽灵呜呜叫,七窍流血的僵尸满地跑,然后死灵法师主角乐颠颠地撸着袖子扑上去了,还惊悚吗?对于亡灵来说,大概还挺惊悚的。
雷歇尔一挥手,一道闪光闪过,剩下半间卧室也塌了。
施法偏差,施法偏差。
这下好可好,队里大法师出了意外,千载难逢,天助我也——就怪了。雷歇尔静止不动了两秒钟,转头看了我一眼,那表情让我小心肝噗通乱跳,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考试场。我不敢在这种时候造次,连忙动手,修复术闪过,卧室恢复如初。
一个优秀法师破坏平衡,俩优秀法师一起来,这通俗小说就不能看了,好的法师总有办法对付戏剧性意外。
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是个优秀法师,如今坟头野草也该几米高。要想从雷歇尔手下逃生,要想跟他产生长久的交集,你首先就得是个很强的法师,不是法师不行。我承认这说法有点儿偏激,可我是个法师嘛。我是法师我自豪,没有法爷天下第一的自信,还当什么法师。
雷歇尔只睡了五个小时,他在设定的报时鸟鸣叫声中一跃而起,又一次冲向地下室。这回我没拦他,反正拦也拦不住。
关于“如何杜绝半魅魔之躯对施法造成的偏差影响”这个问题的研究,进行了不到一周。
一周之后,雷歇尔找出了某种应急方法,简单讲就是使用另一种干扰法术,对施法产生与血脉干扰方向相反、强度相同的影响。他迅速将理论转化为实践,实践效果非常好。
怎么说呢,我又一次体会到,我的导师简直是个怪物。
他在普通人的生活上微妙地常识匮乏,他对一些认为细节的东西不屑一顾,但在魔法研究上,雷歇尔是货真价实的大师。他的研究一些注重实用性,一些很偏门,没有一个学徒敢说自己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据我所知,“魔法生物学习法师施法体系的可能性”这种课题也在雷歇尔的涉猎范围,所以这一次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出解决之道。
雷歇尔好奇心到达的地方,全是他的研究方向。为了他的求知欲,他能做出最可怕或最可敬的事情。我不认同他,但我佩服他。
这跨时代的研究成果能让传奇法师动容,换成其他法师,他们大概会为旁观这一过程激动万分,写出长长的实验记录,而不是我这样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但我呢,唉,我是个很没进取心的非典型法师。
我可是个被称为“法师中的战士”的战斗法师啊。
这么多法师种类当中,战斗法师这分支一直比较尴尬,许多法师认为在魔法领域上再无上进余地的可怜虫才会转而钻研肉搏——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我选择脱下黑袍成为战斗法师,既不是因为遇到瓶颈,也不是为了和导师划清界限,纯粹是因为这职业很适合我。我有当盗贼的底子,我喜欢出门、喜欢运动、身体倍儿棒,我喜欢施法,也喜欢拳拳到肉。偶尔让自己的大脑远离阴谋诡计,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话说回来,其实雷歇尔也不是个典型性法师,他追求力量,却并没打算用这力量来完成什么大业。他追求知识,却并不为此投入自己的全部,比如说,要是有机会与知识之海相容,放弃自我得到全部知识,雷歇尔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就算不用这么极端的例子,也能轻易看出雷歇尔不是纯粹的学术型法师。
他的诸多伟大研究足以让他受到白塔的欢迎,那个中立学术机构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藏书馆,只要雷歇尔愿意表露出一点意思,他们绝对会顶着全世界的通缉欢迎他的加入。但雷歇尔想都没想过这么干。上一次魔灾蔓延的时候,雷歇尔以一己之力挡了魔鬼大军一个多月,从成千上万的低级魔物一路揍到魔将军,揍得它们哭爹喊娘,最后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进攻方向,翻山越岭往另一个国家去了。那会儿一大堆正义人士大受震动,纷纷递出橄榄枝劝他改邪归正,声称只要他不再做出邪恶的行径,他们愿意支持他的其他所有研究。但雷歇尔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