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净白了许良一眼,脸色恢复了正常,“这气氛能拍鬼片儿。”
“何止鬼片儿,明明是真的闹鬼……”许良说到这,眯眼看向隧道前方。
男孩儿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两边对视片刻,男孩儿“切”了一声,往滚落的石块上一坐(虽然他用不着坐),抖着二郎腿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居然怀疑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你还真是心理阴暗。”
许良:“我连人话都不信,何况鬼话。”
“可你还是跟我走到这里了,”男孩儿笑着走来,“实话跟你说吧,我一个鬼太无聊了,你还挺有意思,可以留下来陪我,不过我不喜欢老头子,也不喜欢饿死鬼,你还是早点儿死了比较方便。”
他拿脚尖儿往深坑指指,“本来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只要傻傻掉进去就行了,也省得来回挣扎,麻烦。”
男孩儿站起来,背着手踱步,“一旦触动了这个机关,就会激活整条路上的陷阱,不管往前还是后退,都有一堆陷阱等着你们,说实话,为了你好,还是直接跳下去比较方便。”
男孩儿带着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一跃飘到深坑上方,回身朝许良拍拍屁股做鬼脸,“生气吧?不爽吧?来抓我啊——呀!”
一道黑影从男孩儿身上穿过,男孩儿又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墙上一栽,不见了。
乌鸦的翅尖泛着蓝光,从许良脸侧扫过,身影画一条角度刁钻的弧线,落在了隧道顶部塌方后剩下的洞口。
火光跳动在乌鸦眼中,却更显得那一对黑色眼珠深不见底,像泛着冷光的黑珍珠。
黑色的视线带着粘性,如有实质地落在许良身上,让他想起在溪流边也感觉过同样的视线。
常净则立刻犯了职业病,将净符夹在手中,警惕着乌鸦的动作。
两人都看出,这只不是普通的乌鸦,而是妖精。
乌鸦张了张嘴,似乎在打哈欠,下一秒却忽然把翅膀一扇!
六道箭矢一样的深蓝色妖气朝许良他们急冲而来,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没有躲闪余地,何况他们背后还是深不见底的坑洞。
那一瞬间,常净将手臂拦在许良身前,手中净符爆出炸裂的声响,月濯身上也漫出妖气,但乌鸦的妖气过于凌厉诡异,像刀锋直接撕开了对手。
“砰”地一声闷响,常净先一步失去了意识,许良呼吸困难胸口闷疼,只来得及在摔倒之前接住常净,不让他头部受创。
常小猫已经够傻了,再撞一下可怎么得了……
风声轻软,水声爽脆。
慢慢的,两种声音合在一起,变得像互相缠绕的藤蔓,又在野火中付之一炬。
周围越来越静,静到许良被自己的心跳吵醒。
就像在过车上颠簸了一夜,他浑身酸疼。
周围的光金黄而温暖,像傍晚的阳光,但静止的空气中却好像充斥着细小的电流,刺得人寒毛直竖。
“呼——”
一声低吼透过黄砖铺就的地面穿到许良耳中,他猛然清醒,脱口叫道:“常小猫!”
常净就躺在许良身边,听到他叫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清醒,已经感觉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妖气。
从出生到现在,常净从没直面过如此强大的妖气。
就像狼遇到虎,恐惧的本能压迫着常净想要抬头一探究竟的欲-望,他脑袋很沉,浑身出汗,要拼了全力才能把视线多抬起一公分。
“哎——怎么了?”许良忽然凑过来,一张脸放大了杵在常净面前。
常净忽然挣脱了那股无形束缚,抬起头来。
这是一间巨大的圆形石室,直径不输足球场,从地面到墙壁,铺着颜色统一的黄砖,光滑的砖面被墙上的火炬照出晃眼的亮度。
墙边立着十几米高的石柱,依次排开,柱子上刻画着金色的图腾。
周围的妖气太浓,一时找不到源头,常净正盯着柱子,许良就拉着他指向背后——
那里有一个背光的巨大阴影,脚下透出暗蓝色的光。
小小的黑影朝它飞去,瞬间融为一体,墙上的火炬升高,同时围绕在阴影身旁,将它彻底照亮。
就这样,许良和常净亲身体会到了闪瞎狗眼的感觉。
金色的反光在空气中乱窜,像一群喝醉的流星。
一个浑厚的男低音说道:“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必须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第七十四章 妖王⑧
斯芬克斯坐在底比斯外,让路人甲乙丙定都来猜他的谜语,一言不合就要把你吃掉。
谜语说:有一只动物,早上四条腿儿走,中午两条腿儿走,晚上三条腿儿走,猜这个动物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许良有种活见了斯芬克斯他老人家的错觉。
眼前这家伙过于金光璀璨而看不清具体长相,但体型明显是只大猫,这就符合了斯芬克斯的初步设定,再者脸上罩着纯金打造的面具,面具上镶嵌着各色宝石,下巴上还垂着纯金的胡子,完全cos图坦卡蒙,和斯芬克斯又近了一层。
当然,没人相信那只古希腊怪物会不远万里跑到新中国来作妖,而且地点还选在地下。
火把在空中调整着角度,以更好地衬托“斯芬克斯”的威严,光线暗下来,没那么晃眼,终于能看清楚了。
这家伙的身体其实并不是金色,而是浑身挂满了金子,比嫁女儿的土豪还要夸张。
脖子上是手臂粗的金项圈儿,胸前是树叶形的金甲片,肩部顶着纹饰复杂的护甲,看形状像倒扣的炒菜锅,身体上则由不同粗细的金链子连接着各种形状的金片,像金色的网里困着金色的鱼。
在金色下方,是蓝色的鳞片和黑红色的毛发,因为裹着一层雾气而现出某种神秘气息,没错儿,这家伙从头到脚都在用金子包裹神秘,唯一能让人看清的就是那双趴在地上的前爪。
每一根爪子都有一尺多长,弯刀一样,嚣张地将投向它们的视线割成碎片,爪尖儿从红向黑过渡,半透的质地像某种矿石,后半段则像身体其它部位一样,包裹了精雕细琢的金子,那种矫情的装饰效果,让许良想到了老佛爷慈禧。
两人一妖足足静了几分钟。
“斯芬克斯”他老人家也不着急发问,似乎深知自己身上的看点颇多,给两个愚蠢的人类留下了足够的瞻仰时间。
不过当偶像有当偶像不易,身上挂着几百斤金子还要保持优雅姿势绝对是个苦差。
他脖子上的毛被金链子夹住,抻得又疼又痒,终于忍不住抖开翅膀,止痒同时还能强化自己威严的姿态。
许良没忍住彪了句国骂,嘀咕道:“还真是斯芬克斯?”
常净浑身紧绷,拉着许良向后退去,额头上的汗珠也随着动作滚落,他喉结一滚,低声道:“穷奇,是穷奇。”
这下画风对上了,跟违和感十足的“斯芬克斯”不同,穷奇这名字能让稍微有点儿常识的国人瞬间感到危险。
连一向不把各路妖精放在眼里的许良也起了鸡皮疙瘩。
瞬间的震惊过后,许良和常净对看一眼,互相在眼中看到了两个字——妖王。
常净这一辈的净道者都不知道旧王是什么妖精,只知道他力量强大,作恶多端,从这两点来看,穷奇完全符合要求。
且他们到荒庙就是为了埋伏旧王,追查过程中碰到穷奇这种级别的妖精,一定不是偶然。
穷奇喉中发出低吼,同时将翅膀展到最大,像天狗吃了太阳,遮得整间石室一片昏暗,他露出牙齿,金面具分开上下两半,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好了,现在开始,我们进入问题时间。”穷奇抬脚迈步,巨大的脚掌落在地上,居然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许良心道,果然是猫。
常净明显比许良紧张,暗暗摸了灭符在手心,以防万一。
穷奇尾巴一甩,金甲片发出轻响,警告道:“常家后人,小心你的言行。”
常净把灭符一捏,就像他怕的一样,在这里也使不出灵力,根本用不了符文,可见瀑布边的结界很可能是穷奇设的。
他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抱着胳膊,“是不是回答了问题就放我们出去?”
穷奇抬起的脚爪忽然落地,“砰”地一声,气流和震荡同时掀翻了常净和许良。
在他们倒地的瞬间,地上石砖往下一沉,紧接着,手臂粗的铁柱从地面窜出,围绕着许良和常净形成了一片漆黑的竹林。
铁柱每一根都有五米长,且表面覆盖着蓝光闪闪的倒刺。
常净和许良同时躲开了跟自己擦身而过的倒刺,站定后才发现,两个人被隔开了。
穷奇:“不要让我再在你们的话里听到问号。”
悬浮的蜡烛移动到穷奇背后,以很低的角度照亮石室,拖长的身影和逆光的轮廓透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危险气息。
铁柱在许良身上投满了交错的暗影,许良自知处境危险,但看到常净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还是忍不住嘴欠,“哎,你是小猫,他是大猫,你可以认个大哥,让他把咱们给放出去。”
以前听许良说这种没正经的话,常净都觉得他在故意挤兑自己,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气氛诡异还是地下缺氧,他居然从许良语气中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听起来刺刺的话好像是只刺猬,尖锐在外,藏着肚皮上柔软的关心。
环境容不得他多想,穷奇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电影院的立体音效,直冲耳膜。
“问题一,你们是谁?”
常净很想顶他一句明知故问,出口却是规规矩矩的:“常家后人,常思安,常净。”说完就看着许良。
其实被问到这个问题,常净反而松了口气,家里的古籍他看过,和穷奇没有过什么接触,也就是没什么旧仇。
他自己是常家当家,如果穷奇不是旧王,没理由无缘无故对他出手得罪常家,而如果他是旧王,自己则比较可能被扣作人质,许良那边情况更好一些,妖医后人,放到哪里都是保命金牌。
谁知许良在这种问题上都能出幺蛾子。
许良:“既然是传说中的穷奇特意提出的问题,肯定不会那么肤浅,我猜这其实是一道哲学命题,‘认识你自己’是一道古老的命题,渺小的人类在仰望星空时总会诞生这样的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而来,要到哪里而去?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自己是谁,进化论认为,人是从动物演变而来的,所谓的万物之灵只是自恋,其实本质上还是动物,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跟动物甚至妖精,比如你,并没什么两样……(此处省略五千字)所以,我是谁?我是我的皮囊吗?是我今天穿的衣服吗?是我的名字还是我的身份?又或者是一天一天累积起来的,只属于我的记忆?”
许良的声音停了十几秒钟,穷奇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回到现实,大吼一声,“我说了,只许回答,不许提问!”
许良:“并没有问你,这是上一秒的我在和下一秒的我交流信息。”
穷奇身上散发出可怕的妖气,常净一身冷汗,做好了随时拼命的准备,没想到这问题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题,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
题目一开始还比较正经,后面却越来越微妙。
“第九题,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常净:“发小。”
许良:“上过床的那种。”
常净脸绿了,穷奇却好像很感兴趣,“**是一起睡觉还是交-配?”
常净脸色绿如蓝,许良笑答:“先睡觉,再交-配。”
穷奇坐下,“两个男人,怎么配?”
许良:“你把他放过来,我演示给你看。”
穷奇:“只能用语言回答问题,不用演示,解释我听。”
许良一脸“这是科学这是科普这是生理卫生教育”的表情,真的详细解释了一遍,连常用工具都说到了。
就在谈话气氛朝着汽车火车一路疾驰的时候,画风又是一转。
穷奇将翅膀一抖,“我决定了,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可以活着出去,现在你们自己决定,谁死,谁活?”
第七十五章 妖王⑨
不论对许良还是常净来说,遇到穷奇都是一番难忘的经历,甚至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他们今后的人生。
不过就像那些版本复杂的历史事件一样,两人对当天的记忆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
穷奇说,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在常净的记忆里,下面的情节可说是经典的电影桥段。
穷奇撤了铁竹林,把许良和他重新放到一起,且丢给他们一把金色手柄的短剑,剑身黝黑泛蓝,不用化验都知道泡了毒水儿。
常净许良之间隔着三五米的距离,同时看向落在地面正中央的短剑。
许良笑得轻佻,说:“常小猫,反正都要死了,要不要先干一炮儿?”
常净没工夫跟他臭贫,满心里想着怎么才能打破结界,只有这样才有跟穷奇一战的实力,在想出办法之前,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拖时间——
也就是两个人谁也不动,谁也不选。
几分钟后,穷奇按捺不住,幻了人形出来,皮肤上蒙着一层雾看不清长相,但身上金光闪闪,常净用余光也可以判断他的方位。
穷奇:“赢的人可以活着出去,且从我这里带走一件珍宝,快点决定,我没什么耐心。”
常净在听他说话,稍微分神的功夫,许良已经冲向短剑。
时间好像变慢,许良脚尖往剑身上一踩,另一脚勾着翘起的剑柄将它踢到空中,再一把抓住。
常净心道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耍帅。
虽然确实很帅。
许良像挑蔬菜一样,掂量着毒剑,问穷奇说:“这毒厉不厉害?”
穷奇字正腔圆地念出一个成语:见血封喉。
许良很满意地笑笑,忽然抓住常净,用胳膊顶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
“听见没有?见血封喉。”
换了任何一个人处在常净的位置,可能都要怀疑许良会对自己下手,但常净不,满心只觉得这是某种障眼法,目的是让穷奇放松戒备。
他朝许良使眼色,许良却假装看不见。
“常小猫,我小时候救过你。”许良说话时声音很低,温软的气息扫过常净耳廓,让他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联想。
其中包括出事儿那天,许良救他的画面。
许良把他推开,拼命抓住海蜘蛛的长腿,大喊让他快跑。
他的灵力是天生的,第一次面对海蜘蛛强烈的妖气,就像小孩儿被浇了满身人血,恐惧加上恶心,整个人都是懵的,别说逃跑,能站着不倒已经拼尽了勇气。
等回过神来,就看到钢刀似的脚爪刺穿了许良手掌,可许良不但没躲,反而和着滑腻的血液抓住海蜘蛛,朝常净大喊:“跑啊!”
常净奇迹地站了起来,同时,他看到海蜘蛛发狂地甩开长腿,把许良困住,狠狠咬在他身上……
“我跟你只能活一个。”许良继续说,“你这条命是我救来的,该怎么报答我,你该心里有数了吧?”
常净这才稍微明白许良的意思,因为出乎意料,反而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判断能力。
“是,我欠你的,如果只能活一个,肯定你活。”
“那你还等什么?”
“没什么。”
常净皱着眉头仰起脖子,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短剑抵上胸口。
自觉将死的一瞬间,常净内心混乱且不爽。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为小时候被许良救过,他一直对他充满了亏欠感,总想找些机会补偿给他,但真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不想还的。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就是欠来欠去,所以才复杂地互相牵绊而无法解开,等有一天算清楚了,还干净了,这段关系也就到尽头了。
“你的命是我的。”
常净听到许良说:“为了报答我,你必须好好活着。”
常净猛地睁开眼,正看到许良调转剑身,忙用力抓住剑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剑刃没入许良胸口,几秒后,紫黑的血才从胸口渗出。
许良惨白的嘴唇勾出坏笑,“你欠我的,所以我让你记我一辈子。”
常净整个人都僵了,脑子完全无法思考问题,只是一直质问为什么。
当许良支撑不住倒在常净身上时,他说:“傻不傻,还用问么,因为我喜欢你。”
……
石室里好像炸开一道惊雷,震碎了凝滞的硬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