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三闭着眼睛,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往前迈了一步。
常净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小十三的肩膀,许良却在这时把他拉回到身边,毫不退让地看着常净。
常净:“傻良,你让开。”
许良:“你要干嘛?”
常净:“你别管,让开。”
“不让。”
许良说得十分干脆,脸上挂着平时少有的坚定神情。
这情形让常净想起了去年某天,许良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只猫妖跟他对峙,最后还冷战了一个星期。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告诉许良小十三是只妖精。
他很好奇,如果许良知道了小十三的身份,是不是还会像现在这样为了他跟自己争执。
在同类和异类之间做出选择根本就不算问题,至少对常净来说不算,他出自净道世家,祖祖辈辈都靠降妖为生,数以百计的常家后人为了他们的信念死在妖精手里,这种累积了一千多年的敌意随着血脉延续至今,不是百余年的和平能冲淡的。
但许良不一样,妖精们喜欢他,他也喜欢妖精,对他来说,妖精动物甚至花草都没什么区别,在他觉得正确的时候,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他都会坚定地站出来维护对方。
就像很小的时候,常净被邻居小孩儿骂作黑社会,个子还没饭桌高的许良也很勇敢地站了出来,轮着小胳膊替他出头。
一想到这里,常净就瞬间没了脾气。
“算了,随你便吧。”他说完这句,闷闷地钻进了浴室。
许良看着常净的背影,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尾巴似的跟到了浴室门口儿。
水声传来,常净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门上,许良低头抠抠手指,又抬头摸摸常净的影子,然后又抠抠手指,再摸摸影子……
许多情绪交织膨胀着,好像吹了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气球,堵在心里不上不下。
许良最怕常净不理他了,与此相比,他倒更愿意常净直接冲他发火。
他这会儿情绪十分低落,但低落之余,心底还有些他无法理解的情绪在滋生蔓延,他想直接把门推开,把常净抓回自己身边,让他认真看着自己,强迫他接受自己的想法儿,而不是自己接受他的。
没过多久,门开了,常净蒙着一层水汽走了出来,毫不在意地裸-着身子,站在许良面前。
水珠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路勾勒着匀称漂亮的肌肉,最后“啪嗒”一声落在许良脸上。
许良张了张嘴,常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绕过他进了卧室。
小十三扶着门框偷偷瞄了一眼,刚好看到常净全-裸的后背,慌忙捂住了眼睛,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摄像头藏在头发里,捂眼没用,于是他又果断趴到了地上……
许良跟着常净进了卧室,依然欲言又止,以他对常净的了解,只要他开口,常净下一句话肯定是让他把小十三扔出门去。
常净直接把许良当空气,从衣柜里取了几件儿衣服,背上的水还没擦干就要直接套上。
许良“哎”了一声,拿出浴巾从后面裹住常净,仔细帮他把背上的水珠擦干。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因为知道常净换好衣服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哪天才能见面。
常净很快穿好了衣服走到门口,许良跟上去,几次想拽他的袖子都没成功,最后只好偷偷在他兜里塞了颗糖。
常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兜,嘴角现出一抹笑意,回头在许良鼻子上捏了一下儿,推门走了。
“哎——”许良追出去,“你别生气了——”
常净不答话也没回头,就这么走了。
许良一直在门口儿站着,腿都麻了也不挪位置,直到手机响了才瘸着脚进店接了电话。
常净:“中秋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你中午别吃太多,好了,先不说了,我还有事儿。”
许良抱着手机傻笑,知道常净这是不生气了。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是一年里妖气最强的时候,报恩管理处忙着准备过节,很快就忘了小十三还在许良家里。
不过他们忘了常净没忘,那天走后,他很是找了廖扬一通麻烦,但小十三档案干净,报恩程序也没问题,他挑不出毛病,加上节前杂活儿太多,也没精力多管,就默许了小十三的存在。
转眼到了中秋,许良为了配合过节,特意换了件儿橙黄色的外套,杵在店里活像个人形月饼。
常净中午来了电话,说今天不用加班儿,晚上会过来接他一起回家,许良放下电话就开始盯着店门,天刚一黑就挂了关店的牌子,站在巷口等着常净。
路灯亮起时,常净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窄巷尽头。
许良愣了一秒,接着用五十米赛跑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将常净抱起,箍在怀里轮了个圈儿。
常净:“……”
“嘿嘿嘿,安安静静。”许良拉着常净的袖子,眼睛闪闪发亮。
常净在许良鼻子上捏了一下儿,“我妈给你做了八宝饭,今天你住我家,明天带你去坐云霄飞车。”
许良兴奋地原地蹦跶,又激动地抱住了常净。
等许良冷静下来,两人并排走出巷子,许良却忽然“啊”了一声,“小十三还在家呢,我能带他一起去吗?”
常净皱了眉头,“不行。”
许良哦了一声,“那我去给他买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好。”
常净虽然不爽,但也没说什么,反而跟许良一起去了。
许良打包了两份小十三最喜欢的爆米花,美滋滋地走着,常净跟在他身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风中有一丝凌厉的妖气,十分微弱,但常净还是可以肯定,这妖气属于一只厉害的浊妖。
他们净道者习惯性把妖精分为清浊两种,清妖与人为善,浊妖与人为恶,只要是曾经伤害过人的妖精,身上的妖气都会变得浑浊,也是因此得名。
这样厉害的妖气,常净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出于血脉的本能,他绷直了身体,作出警戒架势。
许良:“怎么了?”
常净视线绕了一圈儿,拉着许良回到店里,嘱咐道:“你在家里等我,我有事儿,要出去一趟。”
这房子里有他布下的结界,足以令浊妖无法踏足,许良待在里面十分安全。
许良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不过我尽快,不会耽误晚上吃饭。”
常净把许良安顿好,临出门时瞥到屋里的小十三,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看好你许哥哥,别让他出门儿。”
小十三受宠若惊地用力点头,许良则站在门口儿,目送着常净越走越远。
许良能感觉到常净有急事要办,以为他要很久才会回来,结果刚等了几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
许良开门,只见常净站在门外看着自己,目光十分温柔。
他想都没想就向外跑去,身后的小十三却大叫一声:“许哥哥!别去!”
第七章 仓鼠的灵药⑦
听到声音时,许良双脚已经踩在了屋外。
他转身看向小十三,抱歉地说:“我不能带你一起去,不过我明天就回来了。”
小十三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他抬起小手指向常净,“他!”
刚挤出一个字就觉得胸口一闷,第二个字卡在喉咙里停了半拍。
常净依然笑得春风和煦,看着小十三说:“我明天就送许哥哥回来。”
小十三摇头,对上常净的视线,忽然觉得视野有些发虚,就像直面着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被晃得看不清东西。
但他还是凭感觉看向许良,勉强挤出三个字:“他不是……”
可惜他的话只有口型没有声音,许良没看仔细,就这么错过去了。
常净把手搭在许良肩上,“走吧。”
许良高兴地应了一声。
小十三觉得脚步发软,眼皮沉得要命,好像随时都会睡着,但看到许良跟常净走了,他还是用力在自己他头上敲了几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常净加快几步,把许良带进了车里。
司机是一个年轻女孩儿,许良看到她明显惊讶了一下儿,问:“刘叔呢?”
常净帮许良扣好安全带,“回家过节去了。”
车子发动起来,许良就像个等着去生日宴会的小孩儿,兴奋地趴在车窗上朝外望。
今天的商业街张灯结彩十分花哨,许良指着对街的兔子灯,“安安静静,你看你看——”
常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被许良打断之后微笑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许良:“花灯。”
常净看向窗外,朝司机做了个手势,司机立刻下车把兔子灯买了回来。
常净把灯交到许良手上,“给你。”
许良得了新鲜玩具,只顾着摆弄花灯,完全没注意到小十三正追在车后,拼命地挥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兔子灯是用宣纸做的,点亮时灯光透过染了颜色的宣纸,在车内投射出漂亮彩光,那种颜色十分温暖柔和,让人看着就开始犯困。
许良抱着花灯睡了过去,许久之后,他才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逐渐清醒。
周围十分安静,夜风带着草木的湿气拂过,甚至能听到草叶和草叶之间摩擦出的颤音。
这个季节野草已经枯了一半,焦黄的叶尖儿扫过许良的鼻子有些发痒,他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
藏蓝色的树影环绕着宝石色的天空,一轮圆满的明月挂在当空,在许良眼中投下银白色的倒影。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很沉,手腕脚腕都被某种力量钳制着,无法移动。
听到身边有脚步声经过,许良侧头问道:“这是哪里?”
“你醒了。”常净在许良身边蹲下,抬手拂去沾在他下巴上的草叶,用和缓轻柔的语调说,“时间就快到了。”
许良疑惑地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的常净和平时不太一样,月光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层朦胧的白色,显得不太真实。
常净:“有一样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把它给我。”
许良傻呵呵笑着,干脆答道:“好啊。”
常净很少找他要什么东西,这让他有些开心。
“谢谢。”常净缓慢抬手,食指点在许良眉心,“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会因此伤害到你……”
一团白光在眼前浮现,越来越浓,就像震碎了整个苍穹,令满天的星光和月辉同时洒向大地。
许良漂浮在如水的白光之中,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拉扯着,缓慢下沉,仿佛要这样一直沉到地心。
子时将至。
十二头地狼从树林里现身,围绕着许良站定。
许良被一团白光托举着悬浮在空中,身下的岩石上用爪尖儿和碎骨摆着一个古老的图腾,那是一头对月长嚎的白狼。
在图腾的正前方,岩石凸起的位置,立着一头身形矫健的地狼,跟其他的地狼不同,他浑身雪白,背毛在月色下泛着一层珍珠似的银光。
他注视着许良,等待着妖气最强的时刻。
一阵风吹走了天边的流云,白色地狼忽然扬起脖颈,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嚎叫,随着他的声音,另外十二头地狼同时动了动尖尖的耳朵,发出回应的长嚎。
孤寂而空旷的声音在林中回荡,当声音停止时,林中的妖气也逐渐攀到了顶峰。
白色地狼忽然纵身一跃,扑向离自己最近的地狼,尖牙映着月色闪出一道寒光,转瞬拧断了他的脖子。
其他地狼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神色之中不带丝毫畏惧,片刻间,白色地狼围着岩石绕过一圈,亲手结束了十二名伙伴的生命。
猩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涌出,汇聚在岩石上,血丝像是有生命的蛛网,缠绕着图腾,将其变成刺目的鲜红。
白色地狼幻出人形,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小十三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正看到地狼幻形的样子,一个名字不经思考冲口而出,“永夜!”
永夜回头看了小十三一眼,“居然一路跟到这里,也真是难为你了。”
小十三不太确定自己以前是不是见过永夜,但他十分肯定,这个永夜要对许良不利,不然为什么要变成常净的样子骗他出来,又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呢?
妖精们可以凭着本能分辨出谁是强者,小十三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还是拼着不多的勇气冲向许良,想要把他救走。
永夜左手一挥,一股气流急扫而过,把小十三震得飞了出去。
“不要逼我杀你。”永夜说着做了个轻推的手势,小十三就又翻滚着跌出了十几米,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仪式继续,锋利的匕首亮出一道银光,永夜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连根切断。
手指划出一道血线落在地上,图腾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绽出犹如白昼的光芒,与此同时,天地间的妖气也终于到达了顶峰。
图腾变成一张白色的大网,瞬间覆盖了许良全身,永夜修长的手指探到许良颈后,指甲刺破了皮肤。
“许哥哥——!”小十三变回了原形,小小的身子迎着翻滚的妖气冲撞上来,完全是以卵击石的架势。
永夜眉头微皱,反手将匕首朝小十三扔了过去。
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响,小十三来不及喊疼,就被匕首贯穿身子,钉在了地上。
血液瞬间浸透了浅棕色的绒毛,小十三提着一口气,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向白光的方向,眼中写满了不甘和哀求。
永夜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小十三奄奄一息地抖着嘴唇,无声说道:“别,别伤害……许哥哥……”
永夜轻轻闭了下眼睛,同时用指甲挑开了许良颈后的皮肉。
第一滴血渗出皮肤,原本鲜红的血液遇上白色的妖气竟然瞬间变成了紫色。
紧接着,以许良为中心的区域内炸开了一声闷雷般的响声,紫色和白色两种妖气缠绕相撞,鼓荡出激烈的气流,劲风如刃,在永夜皮肤上割出一道道伤痕。
永夜眉头紧锁,眼底渗出一丝血色,把全身的妖力倾注在掌心之中。
白光猛地一炸,终于以轻微的优势取得了主导权,顺着伤口侵入许良体内,追逐着紫色的妖气,将它们尽数封锁在伤口下方。
片刻后,一颗透明的水滴从伤口中逐渐浮出,永夜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五指合拢,把水滴纳入掌中。
水滴并不是液体,而是一种透明的晶石,从古至今,它有过许多种别称,在永夜生活的年代,他们称其为“无明水”。
很少有人知道无明水的来历,但资历再浅的妖精都听说过,无明水能让妖精起死回生。
永夜手中这颗晶莹剔透的“水滴”也许是世界上最后的无明水了,为了得到它,永夜在许良身边潜伏了很久。
他曾借助小十三的力量接近许良,又在他颈后种了用以削弱无明水力量的妖咒,然后在妖气最强的今天,把他骗到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地点。
他为了得到无明水做了很多坏事,说了很多谎话,但有一句话却是出自真心,那就是不希望伤害许良。
不为别的,只因为许良是许家后人,而且是这一代仅有的一个后人。
不过看来,这个希望要落空了。
永夜最后看了一眼许良,收拾好伙伴的遗体,走到小十三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同一时间,报恩管理处的铁门打开,刚刚出了外勤的管理员们终于回了老窝,他们忙了整晚,这会儿都没心思工作,只想放松一下儿。
他们调出监控录像,想看看小十三今晚有什么活动,很快却发现情况不对。
摄像头对着一个脏兮兮的排水井,保持了五分钟都没有变化,显然不可能是小十三趴在那里,而是机器掉了。
管理员们抱着一颗八卦之心调出之前的录像,画面一直摇摇晃晃的,小十三在跑,而且跑得很急。
廖扬端了茶缸过来,问:“看什么呢这么热闹?”
胡小飞:“组长,耗子把摄像头弄掉了,怎么办啊?”
“摄像头掉了不出奇,难道耳机也一起掉了?”
胡小飞恍然大悟,开了对讲联系小十三,但几分钟过去了,对方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廖扬自言自语道:“不会是得罪了常净被捏死了吧……”他拨开围在旁边的同事,调出更多录像。
片刻后,他点了暂停,看着出现在许良门外的常净,忽然皱紧了眉头。
胡小飞:“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