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命。”百里毓伤感的望着远处。
“你是说……”贺霜白微微怔忡。
“没错。师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流凨,是独遥。一旦成双,一旦止步,便是他的死期。”百里毓摘了一片梧桐叶覆在左眼上,“这是他的命数。”
贺霜白沉默下来。
司马君荣躲于暗处窥探此事,不像要出手救司马敬华的模样,也不像要置身事外的样子,只可怜司马敬华一府之主,全被外来客给欺压住了,底下的家仆议论纷纷,司马敬华却躲在引凤院乐得清净。
每时每刻陪在木流凨身边,半刻都不曾离开。
夏流年从善如流的换了房里的熏香,抱着剑靠在门框上,遥遥望着远天,听到房里交谈声时,偶尔回头望一眼。
玉藕杀寒着脸,趴在床尾仇恨的瞪着司马敬华。
刀允断手未愈,脸色发白的坐在桌旁,偶尔偷看一眼贺霜白手里册子上的内容。
百里毓清闲的端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开阖着茶盖。
司马敬华从容的揽着木流凨的腰,将人稳稳的圈在怀里,一指在他手心戳戳点点。
木流凨瞪着发白瞳孔,没了以往凌厉的样子,恹恹道:“我最近总是梦到以前的事。”
司马敬华在他手心写道:都梦到了什么?
木流凨恍恍然笑道:“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我呆的时间最长的就是九思阁,师傅师兄们对我极好,师傅格外偏疼我,每次我犯错,挨打的都是师兄们。”
司马敬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在他手心写道:肯定是因为你最小。
木流凨笑了笑:“好像是这样的。”
百里毓一指挑着茶盖在手指上转,酸溜溜道:“可不是,师傅最疼九子,挨打最多的永远都是我。”他突然叹了口,“九子死了,师父他老人家指不定多么伤心,我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老先生云游还没回来。”贺霜白插了一句。
百里毓道:“不知去了哪里。已经让人找去了。”
“原来也有九思阁不知道的事。”贺霜白冷言冷语道。
却听木流凨轻轻道:“我最近眼睛疼的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细水长流的缘故。”
“让我看看。”司马敬华坐起身,扶着木流凨的双肩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木流凨的眼睛已经发白,眼角血丝突兀,有些肿胀。
贺霜白闻声,立即起身坐到床边,一把抓过木流凨的手搭上脉,满脸凝重的垂着眼睛,半晌,又凑近看了看木流凨的眼睛,没好气道:“看不见就是看不见了,别让他拿手揉眼,越揉越疼。”
这话是说给司马敬华听的,司马敬华笑了笑道:“记下了。”
贺霜白冷哼一声转头又坐回原处,神情淡定的继续翻书。
白日房中,贺霜白百里毓他们几人都在房中,看风景的看风景,喝茶的喝茶,看书的看书,一到夜里,便只剩下司马敬华和木流凨两人。
司马敬华一直以为,贺霜白一定会让他再也见不到木流凨,这种生不相见,死不相逢的折磨对司马敬华来说,一定是极大的痛苦。
他知道,他们之所以对他宽容,不过是因为心疼木流凨罢了。
“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一把火把我化得干干净净……”
司马敬华走了神,恍然听得这句话才醒过神来,他捏捏木流凨的手,木流凨立即道:“我这个样子,早已经因为细水长流由内而外腐烂了,留一堆腐肉在土了,不如随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司马敬华抬起木流凨的下巴,款款深情的一吻,郑重道:“若到那时,我陪你化土化尘。”
木流凨眉目柔和微弯,悄悄道:“若到那日,你点完火,千万不要伤心,要赶紧逃命。”
司马敬华在他手心乖巧的写下一个“好”字,嘴上却笑:“我逃了,谁陪你下黄泉。”
他静静的看着木流凨尖削的脸,毫无血色的皮肤下泛着淡淡的死灰。眼神毫无色彩,只是眉眼比往昔温顺了很多。
这不是他。司马敬华知道这不是木流凨原本的模样,但他心中有他,不论他变成什么,他都不想放手,即使他死了,他也不想就此放手。
司马敬华抚摸着木流凨的脸,轻柔的吻他的眉眼,将他缓缓抱在怀里。
木流凨默然无声,小心翼翼的回应着。
头脑中突然窜上一股疼痛,司马敬华眼前猛得一黑,险些栽在木流凨身上。
第105章 第105章 置身彼此绝望外
木流凨敏感道:“怎么了?”
“没事。”司马敬华抱着头,刁钻的疼痛让他眼角眦裂,视线时有时无阵阵黑暗。
木流凨抬起手:“敬华。”
司马敬华想伸手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然而窜上头脑的剧痛让他连手都抬不起,但他不想让木流凨察觉,一翻身掉在了床下。
木流凨感觉到司马敬华已经离开,无悲无喜的收回手,用力的睁大眼睛,泛白的瞳孔中濛濛一层水气。
司马敬华歇斯底里的嘶喊,绝对的痛感让他的手脚忍不住抽搐,在地上挣扎着,额上青筋暴出,冷汗涔涔而下。
玉藕杀时时在门外等候,听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叫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外闯了进来。
司马敬华坚忍的咬着下唇,眼角眦裂,满目血丝。
玉藕杀赶忙上前,低头查看一番,抬眸一瞥坐在床上毫不知情,神色自若的木流凨,轻轻一叹,转身又匆匆出了房门。
神出鬼没的贺霜白,此刻却不知踪迹,玉藕杀翻遍王府,也不见贺霜白的身影,整个王府上空,一直充斥着司马敬华绝望的嘶吼声,听得人汗毛根根直竖。
玉藕杀无可奈何的回到引凤院,坐在房外台阶上,静静的等贺霜白自己出现。
这是贺霜白对司马敬华的憎恨。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静静的听着司马敬华痛到绝望,却不得不求生的嘶鸣。
司马敬华可以选择自己了断。然而他放不下木流凨,又岂敢先他而去。
玉藕杀觉得贺霜白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阴主。
贺霜白来时,已听不得司马敬华的叫声,玉藕杀仍坐在台阶上,目不斜视的盯着他,冷冷道:“去哪了?”
贺霜白悠悠踱步而来:“去花楼听曲了。”
玉藕杀明知他睁眼说瞎话,也无心反驳,起身推门而入,贺霜白尾随在后。
司马敬华一堆烂泥般堆在地上,嘴唇血迹斑斑,白眼外翻,整个人水淋淋的仿佛刚从河里捞上来。身体仍在剧痛的带动下微微抽搐,只不过,一声也叫不出口。
玉藕杀倒抽了一口冷气,反观木流凨,一脸恬淡的坐在床上,习惯性的用食指磨着拇指盖。
司马敬华的痛苦,木流凨一无所知。
明明相念的二人,却无法知道对方的痛苦,他们都在彼此的绝望中,静然而处,做了仿佛置身事外的有情人。
他们明明相爱入髓,却似心隔天涯。
玉藕杀心痛的麻木了,内心不禁迷茫:“这就是他们倾心相对的结果?”
司马敬华昏睡一天以后,缓缓苏醒过来,只是喊破了嗓子,开口一片呜哑。
司马敬华成了哑巴。
木流凨与司马敬华,一个又瞎又聋,一个哑巴,两人到了今日,才算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细烛光微,木流凨柔柔弱弱的靠在司马敬华怀里,沉默许久,清淡道:“王爷,你有事瞒着我?还是,贺霜白对你出手了?”
“贺霜白此人,一旦认定的事情,即使是我也阻止不了。”木流凨忧心忡忡的眨了下眼睛,“但是你别怕,他就算真的对你出手,也会收手,他只是恨你而已。”
司马敬华在他手心写了一个“无”字,喉咙像火烧一样刺痛,他不由的想起他醒来的那一刻,贺霜白背对着他阴狠带笑道:“司马敬华,你所中的捻相思之毒,也是一味难得有趣的□□,你可要谨慎点,若你因毒而忘了门主,我贺霜白定然将你挫骨扬灰。”
捻相思,相思最难念。
木流凨絮絮说了许多话,却觉无人应答,“王爷。”
司马敬华猛得回神,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木流凨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司马敬华好奇他的问话,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白”字。
木流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司马敬华的臂膀:“你抱我出去晒晒太阳。”
木流凨时至今日,身体已败到极致,即使坐着也要有支撑物支撑着才能坐起来,他心中明白自己熬不了多久,反而渴望起阳光的温暖来。
司马敬华吻了木流凨的眉心,抱着木流凨站在房檐下,炙热的阳光倾洒而下,晒的梧桐叶泛起片片白光。
木流凨一手勾着司马敬华的脖子,眼中泛着笑意:“小玉,你们都躲在哪里了?”
飒飒而动的梧桐叶间,突然露出百里毓无奈的笑脸:“其实我最讨厌躲在树上,虫子太多。”说着一弹指,一条青虫从他指间飞出去。
刀允坐在最低的梧桐树干上,厌恶道:“我也讨厌软软的虫子,看着就恶心。”他话音刚落,斜刺里飞出一物啪的落在他的鼻子上。
第106章 第106章 木流凨身陨成尘
夏流年淡定的低头看着檐下的司马敬华与木流凨,听见刀允啊得一声掉了下去。
“小白,公桃花回来了吗?”
“快了。”贺霜白吊儿郎当的斜靠在树上,说完又沉默片刻,朝司马敬华掠了一眼:“哑巴,你告诉门主,桃华他快回来了,让他再撑撑。”
百里毓插嘴道:“贺霜白,你什么时候解他身上的毒?”
“等我玩够了再解也不迟。”
“等你玩够了,他还有命吗?”夏流年质问:“别忘了门主的交代。”
贺霜白脸色一沉:“他只要熬得住捻相思之毒,我就给他解药,否则,自求多福吧。”
贺霜白做事,说一不二的性格与木流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是他决定下的事,谁的话都听不得只言片语。
木流凨自耳目皆丧后,整个人超尘淡然,日日一副恬淡的模样,谁都不知他心中到底盘算了什么。
木流凨早已强撑多日,日日药膳为主,昂贵的药材但凡能拖住他一口气的都用上了,药用尽时,药效渐渐丧失,木流凨也跟着开始腐坏。
他已识不得人,意识游离,只能勉强的记住自己还在等一个人。
脑海中似梦似幻的闪过往日的片段。木流凨痛苦已极,紧抓着身下被褥的手上青筋暴现:“师兄,桃华回来了吗?”
百里毓心疼的红了双眼,伸手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道:“快了,快了,你再等等。”百里毓转头怒道:“还不打发人到外头瞧瞧,桃华到底到了哪里?”
刀允拧着凝重的眉头,连忙转身出了门。
木流凨整个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着,玉藕杀站在床尾,看着木流凨极力隐忍,脸上灰败之色映得他一双无光的眼睛越加死气沉沉,微张着嘴不断的费力的呼吸仿佛濒临死亡的鱼。
玉藕杀突然双手一握,几步爬到床上,伸手扶着木流凨的肩膀用力晃着:“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玉藕杀倏然一顿,默默念道:“爹。”却瞬间无力般,失神坐在了床上。
贺霜白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严肃道:“司马敬华呢?”
“对啊,司马敬华为什么不在?”百里毓猛得一惊,垂眼猜测道:“难道他逃了?”
忽然一只手猛然扯住他的衣袖,痛苦道:“师兄,桃华回来了吗?”
无人能领会木流凨身上的痛苦,身体微微一动,每一个穴位都痛的仿佛扎了千针,那些剧痛让他的意识在生与死的边缘游离徘徊,挣扎难休。
百里毓赶忙安抚木流凨:“快了,快了,你再撑一会儿。”
贺霜白头脑冷静异常,眼睛醒悟般猛得一瞪,转身匆匆而去。
夏流年呵斥道:“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
“我要找司马敬华!”贺霜白心生杀意。司马敬华这个人,居然在门主临去之际不见人影,他难道连自己心上人的最后一面都不敢见?
夏流年冷静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门主!”
贺霜白烧上心头的怒火,瞬间灭得一干二净。夏流年说的对,此刻最重要的只有木流凨而已。
木流凨痛到最后,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钳在床沿的细骨般的手上,指盖撅了出来,暗红的血在地上淌了开。
贺霜白终于急了道:“不是说中此毒者死前是毫无痛觉的,可门主为何会疼成这样?”
“现在哪管得了那么多,快想想办法!”百里毓心疼的想伸手去抱起木流凨,可一伸手却不知怎么安慰。
夏流年突然一下拔出宝剑,被贺霜白喝住:“夏流年,你想干什么?”
“帮他解脱。”夏流年望向床里,眼神坚决却蓄满了泪水,他咬牙想发狠送走木流凨,可手却忍不住颤动,剑叮得一下掉在了地上,夏流年痛苦的捂脸痛哭道:“我下不了手!”
可谁又能下得了手呢?
挣扎了又两个时辰,时近黄昏,木流凨安静了下来,打开的门内橙色的光线晕染了一丝悲伤。
木流凨的呼吸弱下来,头朝着门的方向,默默的等待着,他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身上的疼痛早超过疼痛本身,他已感觉不到疼,他抬了抬血流不止的手,却柔声道:“敬华。”
“来了,来了!”
门外一声大叫,接着一道人影奔了进来。
桃华风尘仆仆而来,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他一步窜到床前,不敢相信的看着木流凨,眼泪不觉落下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
他伸手摸了摸木流凨的脸,他原本表情呆木的脸上忽而绽开一丝笑,他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
第107章 第107章 墓碑之名子凤别
桃华稳妥的将他半抱在怀里,才发觉木流凨身体早软得半分力道都无,只凭了一口气吊到现在罢了。
木流凨低低的笑着,用尽力气,伸手搭在桃华肩膀上,凑近了笑,将最后一口生气吐了出来:“敬华,别怕。”
木流凨整个人以极缓的速度软在了他的怀里,桃华尚在惊怔中回不过神来。
木流凨一直等桃华回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如今人回来了,却又将人错认成了司马敬华,他至死都念念不忘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桃华不懂,眼泪不觉的流落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记的司马敬华?他已经不要你了啊。”他的声音碎碎的低了下去,“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
“司马敬华!我誓死要将你碎尸万段!”刀允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百里毓不忍的掩住额角,只是站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已经毫无呼吸的木流凨,他的身体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单薄消瘦,让百里毓突然便揪心疼起来:“九子,你放心,我一找到司马敬华,一定把他送下去陪你,你放心,有师傅在,一切都会好的。”
贺霜白仰面叹息,他终究是没有留住他们的门主,任他医术如何了得,还是救不下一条人命。
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着,痛苦着,却无能为力,贺霜白禁不住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回来的太晚了,都怪我。”
夏流年失魂落魄的靠着床尾坐着,目光空空,握在手里的剑一直在轻轻颤抖,眼眶润湿,却未流一滴眼泪。
“一切都结束了。”贺霜白冷笑着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却狠心出门,片刻回来,一把推开桃华,温柔的抱起木流凨向门外走去。
院外星空暗淡。
院中堆起的木柴映红了引凤院上空。
“贺霜白!你想把门主怎么样?”刀允连滚带爬的追了出来,伸手挡在贺霜白面前:“门主尸骨未寒,你这是想干什么?”
“门主素来高洁,他定然宁化白灰,也不愿为蛆虫所噬。”贺霜白平静的近乎冷血。
然而此话,却无人能驳。
火光冲天,木流凨的身影被火苗舔噬殆尽。
而木流凨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不过四字。
“敬华别怕。”
玉藕杀把木流凨被毒侵蚀发黑的尸骨一块一块收敛,四周火星明灭微微,贺霜白怒气冲天的将引凤院推倒,将院里所有梧桐树点了火把。
司马敬华去了哪里?为什么连木流凨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玉藕杀不明白,司马敬华要用逃避躲一辈子吗?他与木流凨的情,到了最后,却依旧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