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朝堂更是个虎狼之地,凶险万分,且暗箭难防。”木流凨一笑:“权倾朝野又如何,怎比得上江湖快意?”
“可惜你如今身陷西昭……”司马弗琢一顿:“要不要我帮你脱身?”
木流凨只双眼看了前方,不紧不慢拒绝了:“多谢了,这些事,我还能应付,况且,会有人来接我回去的。”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浣墨斋的门口,往来之人甚多,华服素衣皆一派清雅书风。
木流凨看着好奇,问了一句:“这浣墨斋看来很受欢迎啊。”
“受欢迎的并非这浣墨斋,而是浣墨斋的字画,尤其今日这一幅,更是引来大家无数。”司马弗琢喜爱文墨,话中也带起敬佩之意。
由仆人引上浣墨斋二楼,二楼早已人满为患。司马弗琢低调的领着木流凨躲在角落里闲谈。
“今日要品鉴哪幅画?有什么来头吗?”木流凨瞥了眼窗外,雨丝渐弱,日光隐在云后,隐隐有破云而出的迹象。
“木兄可曾听说过一个叫断魇之才的人?”
“断魇之才?”木流凨愣了一下:“今日品鉴他的画?”
“对,断魇之才不愧是断魇之才,所作之画精妙绝伦,皆贵在一个精字上,据说连画上石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还听说,断魇之才只画巨幅山水,从不作其他,至今作画共八幅,之后再无画作传世。”司马弗琢摇头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这断魇之才老了,以往作那般细致的画伤了眼,因此作完八幅画,封了笔,今日所品鉴的,便是断魇之才的封笔之作《寒江十里山逢雪》。”
“原来如此。”木流凨顿悟的点点头。
“木兄,今日人多,这《寒江十里山逢雪》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掌上一眼,不如咱们先走吧。”
“人多才好玩,一幅画,都抢着看,多有意思。”木流凨玩性大发,笑了笑道:“我也想凑凑热闹,看看这传得神乎其神的《寒江十里山逢雪》到底长什么模样。”
“是这样的,司马敬华他尤其喜欢断魇之才的画作,因此,你若在此多留……”司马弗琢尚未说完,原本一脸喜悦的木流凨,眼底蓦然冰冷:“那就走吧。”
难怪司马敬华今日竟推托他的邀请,他只当司马敬华厌恶他不愿陪同,原来是来浣墨斋品鉴画作来了。
然而却是迟了,木流凨与司马弗琢刚下了几阶,迎面撞上上楼的司马敬华。
“你们……”司马敬华一面吃惊,一面来回打量司马弗琢与木流凨,末了冷笑:“弗琢,这等风雅之地,你居然敢带正王来?”
木流凨垂着眉眼亦冷笑:“可不是嘛,这等风雅之地,岂是我这种人该来的。”
“王兄。”司马弗琢转瞬变得冷漠难猜,面无情绪道:“您这话里什么意思?你能来,正王就来不得?”
“今日赏鉴的可是断魇之才的封笔之作,正王什么人,不是自诩床第间的风流才子吗?既然如此,不去风流之所,却来此风雅之地,岂不是名不副实?”司马敬华厌恶道:“一个骨子里便带着低贱的人,即使懂得书画品鉴,也只是平白污了画而已。”
“敬王说的是。”木流凨情绪倒不大,伸手拦了要发作的司马弗琢,笑得极为谦逊:“如我这般低贱的人,在这扶荌城都找不出半个,如此我岂不是西昭第一贱,不论这名头如何,位属第一,也算是一种才能。”
第16章 第016章 心事未解计绸缪
司马敬华最恨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心里分明愤懟难舒,偏偏要作一副宽宏大量的嘴脸。他怔忡间,木流凨已经拉着司马弗琢下楼离开,司马敬华恨恨的一拍扶手,大骂道:“贱人!果然是个贱人!”
“木兄为何这般自轻自贱?”司马弗琢为之叹息。
“我也不想这样自轻自贱,但是,祁兄,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家这位王兄,与旁人格外不同,他喜欢的,就是我这副自轻自贱的模样。”木流凨不在意的一笑:“我只是顺着他的意让他开心开心罢了。”
顺着他的意让他开心开心?司马弗琢暗自摇头,这木流凨竟也是个睁眼说瞎话都不眨眼的主。
“我本意是想带你到浣墨斋走走,完全没料到会这么巧,让你和他碰个正着,早知道应早走片刻的。”司马弗琢稍微觉得愧对木流凨,怕他多疑,似是无意的解释了两句。
“相见便是缘分,尤其是我和司马敬华,那更是天赐的缘分。”木流凨微微勾起一痕笑,眼眸中嘲讽之意甚浓。
“缘分?我看是天赐的孽缘不假。”
木流凨对此只是轻轻一笑,不置一词。
不知不觉逛到了扶荌城内最为繁华的棠晟街,街道上店铺林立,来往马车如流,茶肆酒楼皆客满为患,生意真谓蒸蒸日上。
木流凨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家楼牌,上有金漆勾勒了三个闪闪大字“萃仙楼”,他眼睛连眨都未眨,似有沉思,又仿佛有所犹疑。
司马弗琢见他望着萃仙楼出神,出声解释了一下:“这是扶荌城最大的妓楼,男倌女侍,不论歌舞还是服侍手段皆是这萃仙楼一绝。”
“我知道。”木流凨轻轻应着,半晌似乎终于回了神,缓缓添了一句:“咱们走吧。”
司马弗琢深深望了萃仙楼一眼,微微一笑,快走两步,追上了木流凨。
司马弗琢陪同木流凨又闲逛了一会儿,半路遇上了三喜,三喜急了满头大汗,连连埋怨道:“主子,你乱跑什么?害小的好担心。”
“担心什么。”木流凨好笑道:“让你办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
“好,你再顺着你来的路上,挨处查看,看看你画的东西还在不在。看完之后,直接回敬王府。”木流凨不等三喜喘匀气息,接着吩咐下来。
三喜啊得一声,有些惫赖:“小的腿都跑折了,不想去。”
“你若不去,本公子现在就折了你的腿。”木流凨皮笑肉不笑的露了一口白牙,眉目带笑,却回转着一股森森寒意。
“小的这就去。”三喜拔腿就跑了。
“你对他倒是一点儿都不心疼,我看那孩子是真的累了。”司马弗琢朝三喜离开的方向一望,觉得木流凨对三喜不仅仅是不心疼,更多的却是事不关己的薄凉。
“一个下人,即使死了,也与本公子无关。”木流凨这话说的清淡,却也刻毒。半晌又道:“我该回去了。”
天色还有几分阴沉,木流凨将伞竖在柴房门上,负手立在檐下,仰头看着天色出神。
现在雨已经停了下来,只是空气湿润的很,带着潮湿,和着微凉的风吹过来,身上仍觉一股寒冷,虽已是春末,却仿佛冬日还未曾过去般。
“主子!”
一声大叫传来,便见三喜惊慌失措的急奔进来,还未稳住身形,先狠狠一跺脚道:“主子,你让小的画的那些画,全让人给抹了。”
“果然如此。”木流凨眯了眯眼。
“主子,您知道是谁与咱们作对?”
“还能有谁。”木流凨喃喃念了一句,吐出口浊气,平静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为这些有没有的事动怒,不值当。你收拾收拾,晚上可有人还要上门问罪呢。”
三喜还想问一句“谁啊”,抬头一瞧木流凨细眉轻挑,笑眼生寒的模样,顿时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本以为夜间司马敬华会上门来找事挑衅,没想到直到深夜,也未等到司马敬华的影子,三喜已经困得不行,蜷坐在床边,就差把额头在地上磕一磕了。
木流凨过去踢了三喜一脚:“要睡回你引凤院睡去。”
三喜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敬王来了?”
“没来,看来他是不会来了,你别在这里了,回引凤院去吧。”木流凨又踢了三喜一脚,不耐烦的催促着:“再不滚,小心本公子踢死你。”
三喜一下清醒过来,猴子似的跳起来,胡乱扑了扑屁股上的尘土,忙忙向木流凨作了个礼,一溜烟似的奔回了引凤院。
第17章 第017章 公子委身萃仙楼
第二日天还未明,木流凨便被门外的敲门声惊了起来,开门一看,三喜傻呵呵的瞧着他笑,左脸肿得老高。
木流凨眉毛微一蹙,语含不悦:“怎么搞的?”
三喜撇撇嘴:“敬王让小的滚出了引凤院。”
“为何?住的好好的,你惹着他了?”木流凨让三喜进了门,示意他蹲在一旁回话。
三喜乐呵呵的盘腿坐在地上,无奈的挠了挠头,十分郁闷道:“谁知敬王抽什么风,小的昨日睡得好好的,敬王不知干什么,突然上引凤院去了,小的正睡着呢,就被敬王一脚踹了起来,到现在小的腰还疼呢。”
“他踹你作什么?”
“小的当时也好生郁闷,后来敬王就骂小的,不会享福,有床不睡,睡地上,天生一条贱命,合着没有富贵命。”三喜挠了挠头,越发郁闷:“那么好的床,小的怎敢睡,只怕躺上头,才真是睡不着了,那分明该是主子应该消受的。”
“你一直睡的地上?”木流凨吃了一惊,打量三喜一眼,从骨子里都迸着股寒酸味,木流凨叹了口气:“敬王说的一点没错,他生气也情有可原。”
“主子也认为敬王说的对?”三喜愤愤的从地上爬起来:“敬王打了小的一顿,指着小的的鼻子骂:滚,滚去和你那贱主子睡肮脏的柴房去……”尾声中的吧字还未拖出,木流凨铁青的脸色已让三喜察觉有些不妙,立即捂住嘴,却也是捂迟了。
木流凨额头青筋都跳了出来,只把双手握紧,却在蓦然松手间,将那些不满一并隐忍下来,半晌闭目道:“算了,这终归不是你的错了。这里也没有消肿的药,你忍着吧。”
三喜嗯了一声,一时不敢去看木流凨的眼睛。
天还未亮,木流凨带着三喜便出了府门。
萃仙楼灯火通明,娇声燕语不绝于耳,管弦声乐直荡四周,脂粉香气四溢,□□之风甚浓。
华窗之上,映了一痕俊拔身影,他微垂了目光,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右手指,缓缓道:“本公子来此地,不是来消遣的。”木流凨抬眼一瞧眼前这位浓妆艳抹的女子,高深莫测的一笑:“你去请你家主事的来,本公子有要事相谈。”
那女子娇滴滴的还想扑到木流凨身上扮扮柔弱,被木流凨一眼瞪了回去,只欠身出门,自请主事的去了。
“主子,咱们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三喜战战兢兢的打量周遭。
“卖身。”
木流凨徐徐吐出这两个字,将三喜吓得登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主子,您不要小的了,要把小的卖到这里,还不如让小的去死!”
“谁说要卖你了?”
“……”三喜一愣。
“被卖的,是本公子。”木流凨眯眼轻笑,清闲的一指点着桌面。
三喜仿佛被雷劈了般,半晌回不过神,愣愣坐在地上,良久啊得一声叫起来,一把抱住木流凨的腿,急切问:“主子,你开玩笑的吧?啊?主子,这种肮脏地方,主子怎能多呆?”
“这种地方怎么了?本公子觉得挺好的。”
三喜都快急哭了,咬牙狠心道:“主子,要不你把小的卖了吧,主子万请自重。”
“本公子刚开始想卖的的确是你。”木流凨瞄见三喜狠狠抖了一下,细声慢语道:“只可惜,你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连本公子万分之一的风华都及不上,你觉得你能值几个银两?”
三喜顿时哑口无言,半晌,结巴了一句:“主子当自重。”
“自重?”木流凨嗤之以鼻:“如何自重?本公子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若敢随意插嘴,本公子撕了你的嘴!”
三喜缩了缩身子,正待回答,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年老持重的女声淡淡传来:“哪位公子找我?有何要事?”
木流凨悠悠撑起下巴,目光斜了门口一眼,但见一位华服女子一手携着丝帕,一摇三晃,步步莲花而来,那女子粉面浓妆,也瞧不出本来模样,一身脂粉味薰得人头晕眼花。
木流凨厌恶的以手半掩了鼻子,抬着目光瞧眼前女子:“你是萃仙楼的主事?”
“正是。”女子自顾自的坐在木流凨对面木登上,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我是这家萃仙楼的主人,姑娘倌儿们都唤我一声鸨娘。不知公子找我何事?”目光却早被木流凨不凡容姿引去,心下却暗暗惊叹,这等风华绝代惊艳四方的标致人物真是世间少见。
木流凨见鸨娘看他如此入神,眼角含笑,笑语轻柔道:“鸨娘,你看公子我这身姿,可入得了您的法眼?”
第18章 第018章 卖身不卖艺之契
“入得,入得。”
“那本公子卖身萃仙楼如何?”
“好啊。”鸨娘直勾勾的盯着木流凨,越看心里越欢喜,这心里话一时间也未管住,全溜了出来,听闻木流凨的话,顿时又一惊:“公子要卖身萃仙楼?”
鸨娘脸色顿时沉重下来,将木流凨上下好一番打量,半晌冷笑道:“公子开什么玩笑,瞧您这身打扮,不是王侯将相,也定然富贵无双,卖身萃仙楼?呵呵,您敢卖,鸨娘我都未必敢收呢。”
“哦?”木流凨俊眉一挑:“鸨娘原来是这么相人的,衣服,再华丽也不过是层皮罢了,公子我既然愿意屈身萃仙楼,必然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萃仙楼的倌儿,哪个入楼前不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难道他们也全是自愿的不成?”
鸨娘犹疑不定的瞟了木流凨一眼,这一等一的样貌,可遇不可求,她一咬牙,拍板道:“行,既然公子愿意入楼,那鸨娘我便允了。不知公子要做个清倌人还是……”
“公子我卖身不卖艺。”木流凨邪气一笑,垂下眼帘似有所思,半晌道:“不过,虽我入楼为倌,身份低贱,但有几句话需说在前头,我这人,最是自私自利,睚眦必报,他人若敢断我一根发,我必削了那人脑袋!”他抬眼认真盯住鸨娘的眼睛,强调的问了一句:“鸨娘,你可明白?”
鸨娘满心欢喜的应下了,起草卖身契,签了契约,木流凨从此便是萃仙楼里的一名低贱倌儿。
从萃仙楼出来,三喜一直苦着脸万分沮丧的跟在木流凨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单作了一副忧郁样子给木流凨瞧。
“三喜。主子做倌儿,丢你脸了?”木流凨没好气道:“公子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倒抑郁上了。”
“小的不明白。”三喜有些生气,又不敢说得太冲,气呼呼的拧着眉头道:“小的不明白主子这样作践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
“谁知道呢,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做。”
“敬王知道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虽然木流凨这么说,但他相信,他入萃仙楼这件事此刻肯定已经传进司马敬华的耳朵里,此时回去,说不准能正好看到司马敬华铁青的脸色。
果不其然,木流凨刚一进府,府上一个与三喜极要好的下人便小心翼翼的拉着三喜躲在墙边,一再强调道:“你快带你家主子出去躲躲,敬王正在发火呢。”
“主子的事,小的怎么做得了主?”三喜无奈的摊摊手,一指木流凨,更加无奈了。
推开柴房的门,敬王一身镶金织祥云锦袍的坐在柴房中那张破旧的床上,静心以待。
“这什么风,居然把堂堂敬王吹进了这小小柴房里。”木流凨明知故问的呵呵一笑,但见司马敬华额头跳起的青筋,心底越发觉得痛快无比。
“听说,你要卖身萃仙楼?”
“敬王消息可真灵通。”
“本王问你是不是?”
“是又如何?敬王这么关心本公子的所作所为,难不成真看上了公子我不成?本公子脑力再如何不济,可依旧记得,敬王心里念着的是李宜迟,而非本公子。”木流凨静静的立在门槛外,这段话说下来,连半个停顿都没有,平平静静,说得不过是个再真实不过的实话。
司马敬华怔忡了,突然觉得自己做事越来越不知分寸,他本心是要看木流凨笑话的,又何苦为木流凨自甘堕落而气愤不已。他起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木流凨,冷冷哼了一声,与木流凨擦肩而过。
“如果敬王真的喜欢在下,尽管告诉在下,在下会认真听的。”木流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慢慢回身,望着止住脚步背对于他的司马敬华,缓缓道:“三日后,我便入身萃仙楼,敬王若无他事,还请去萃仙楼捧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