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不用啊?累死我了,我想喝水。”闵丘庆幸自己这句话可算听明白了,人还没进门,就声音洪亮地先喊了一声,“阿姨好!”
华金的家就像他的房间一样简单而整洁。如愿以偿地坐在略窄的小沙发上喝了一大杯水,闵丘一抹嘴,不知今日何来一股莫大的表现欲,用手比划了下阿杀的宽度,继续道:“真的,阿姨,我真没看出来是兄弟俩,那孩子照比华金差太多了!”
华金妈妈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又给他添了点水。
“可他是来干嘛的呢?”闵丘不解,“他刚才说什么了我也没听懂。”
南方许多小城镇的人若是文凭不太高,又没什么走出小城的雄心壮志,多半不会刻意练习普通话,因为周围的人上到公检法、下到农商贩,说的都是方言,他们根本不需要费劲地隔着一道坎儿交流。是以方才阿杀试图用几句蹩脚的“准普通话”跟闵丘沟通,被闵丘嫌不堪入耳,掏了掏耳朵弹了回去。
“几年前我就不找我爸要钱了,但他不知道从谁那听说我爸每个月还在给我生活费。”华金握了握小拳头,绷着唇咬牙道,“他喝多了酒,就跑来找事,说让我妈把钱还给他们家——我妈当然不会给他了,他就故意来气我妈……”
闵丘眨眨眼:“那个……他喝酒了吗?我刚才跟他挨挺近的,我怎么没闻出来呢?”
华金脸一红:“喝的是米酒吧。”
“哦哦。”闵丘看看面前的母子二人,犹豫道,“要不要我约他出来谈谈?跟他说明白?别没事儿找抽。”
“不,你别去!”华金立即阻止他的想法,“他好像很早就辍学了,在社会上混过一段时间,我怕你……”
竟然还是个社会哥?
闵丘心呼不好——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逞了一时英雄痛快了,但让华金的妈妈以后怎么过?哪怕他整个寒假都能徘徊在这附近,可开学之后怎么办呢?到时他不在、华金不在,让华金妈妈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怎么面对上门找茬的青年壮汉?
“没事儿!”天崩地裂也不能在华金家里表现出来,闵丘一抬手示意,“我给我大哥打个电话,他离得近,很快就到,我们俩去把那孩子教育教育。”
第123章
闵扬接到电话, 只听了个大概, 立刻义不容辞地表示“别说了, 马上就到”。
在等待大哥驱车赶来的十几分钟里,闵丘喝着来之不易的白开水,思考了一下阿杀混社会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不过人的运势这种事,也很难说就是了, 说不定小城镇干这行的人比较少,随便混混还真能出头呢?
毕竟阿杀的块头还是很可观的, 收保护费又是个分级的活儿, “会所”的收不了,至少“厕所”的可以收吧?“场子”不能罩,至少“厂子”还可以罩嘛,这附近小型服装加工厂又特别多……
不多时, 闵扬赶至。他在秦臻家住了几个月,与华金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 对华金的妈妈自然格外礼貌。
大哥弯腰进门的一瞬间, 闵丘仿佛听到身后妇人发出带着赞叹意味的一声惊呼:“哦哟。”
寒暄过后, 闵扬问道:“什么情况?”
闵丘概而述之:“我同学他有个半亲的弟弟,老是没事儿就到这转转, 在门口瞎胡乱吵, 我想找他‘聊聊’吧,这不是担心他走上社会早么,受社会上风气影响比较严重,不太好‘商量’。”
闵扬来前接了电话就明白了大意, 不难听懂其中的弦外之音:“他怎么个混法?”
华金:“他怎么混的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高中没读完就不读书了,在家呆了两年,经常和街上那些人来往。最近他家里在商场给他找了个工作,当的是安保队的经理还是队长的……”
“安保队?”闵丘一听,怎么还有点儿黑白两道通吃的感觉?
要是他自己,他当然是兵来将挡,谁来也不慌,可事关华金家的安危,牵扯的人越多,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就越大。别的不说,商场保安至少会配备警棍、电棒一类器械,这些都是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容易伤人的东西。
他不得不谨慎许多,问:“大哥,这么一个队,能有多少人?”
“我怎么知道?”闵扬说,“他走这么长时间也没找上门,今天估计不会杀回马枪了,这样,你问闵澜在哪,把他叫来。”
二哥不知在何处修身养性,依旧是半晌才接通电话。只是闵澜对另外两兄弟的近况关注不多,闵丘在无人处低声解释了几次才给他说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聚会。
闵澜沉吟片刻,简洁问道:“对方混得怎么样?什么规模?”
回想起阿杀颤巍巍地伸手掏钱交给他的模样,闵丘一边感觉那气质不太像某个组织的领头人,一边又默念“细节决定成败”让自己沉下心来,万不可留下后患,就是上门吓唬也得吓唬个彻底的:“你赶紧来就对了,越快越好。”
一来二去,月上梢头。华金家两室一厅,看客厅和门的尺寸就知道房间没多大,肯定没有给闵丘兄弟二人住宿的富余地方。
他们起身告辞,特地叮嘱华金妈妈好好休息,勿多思多虑,明天一定把这件事解决好。出了门,闵丘给华金发了一条消息,说他和大哥就找个最近的旅店对付,有事随时打电话。
“明天等闵澜到了,先去探探情况。”闵扬说,“咱三个不能总呆在这里,那些老一套私下解决的手段用不上,新一套全交给警察处理的法子也不顶事——警察能干什么?最多只能保证在他视线范围内不发生人身伤害,一出了派出所的门可就不好说了。他妈妈自己一个人在这住着,每天小街小巷来来往往,保不准什么时候吃点亏受点气,警察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说白了,那小混账现在就是欺负她上了岁数又是孤家寡人。”
这些道理闵丘何尝不知?他问:“那怎么办呢?”
“要么让那小混账不敢再来,要么让他来了也找不到人。”闵扬点了根烟,望着漆黑的天空高深莫测,“你想好了吗?结契结得怎么样了?”
“这还能没想好?从恩属值开始涨,我就没想过别的。”闵丘掏出卡,卡身上的金色部分已漫高了近一厘米的宽度,“看看,现代化养殖恩属卡,结契指日可待。快不快?”
闵扬眼角一瞥,嗤笑一声。
“笑啥啊?笑啥呢?”闵丘忿忿不平,“那公众号还是我后来告诉你的,你总不可能比我快吧?”
闵扬嘴里叼着烟,潇洒地从上衣内袋里两指夹出了张卡片,但只在闵丘眼前一闪,就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大哥!”闵丘一把抱住他大哥的胳膊,“大哥!大哥?你这是真的吗?给我看看!你怎么弄的?教教我!”
“呵,一分耕耘,”闵扬重重咬了后两个字,“一分收获。大学生,好好钻研你发那个公众号吧。”
闵澜是后半夜到小城的。
三人连夜合计一番:臭小子必须要教训,不能让他嚣张完了就算了,华金妈妈的安危也要保证——在他们几人心中,华金的妈妈,那就是自己的家人。
“你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我们现在用的也都挂在那一户上。前些年咱爸盖了套小楼占着地,我去看过一次,条件不错,收拾出来应该能住得挺舒服,至少比这里强。”闵澜说,“接她过去住吧,离这些小杂碎远点儿,他们这年纪的,说不好什么时候脑子就进点水,喝个酒发个疯,后悔可就晚了。”
“……你说搬家?”闵丘震惊,“二哥,你也太天真了吧?人家凭啥见一面就相信我,跑那么老远过去住啊?再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谁没事背井离乡的?到了那,她不还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闵澜:“不然怎么办?你还能把那小子一家迁走吗?两家放一块儿他不还是得找上门来闹事?”
“是是是,可是,我咋跟人家说啊?”闵丘抓狂地薅起自己的头发,“我说,‘阿姨,我家乡下有套房子,虽然我全家户口都挂在那上面,但是没一个人在那住,水电气暖啥都有,光纤电视也安好了,你过去吧,随便住’——人家不得以为我是骗子?把我打出去?”
三人沉默良久。终于,闵扬发现了问题所在:“这话由你来说是不太对,一是你嘴太笨,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的也能让你说成坏的。”
闵丘:“哦,对不起。”
闵扬:“二,你不是家长,说了也不算数。”
“?”闵丘:“那意思得请家长呗?”
次日一早,三人排成一列,浩浩荡荡上了楼,在华金家客厅的小沙发上紧凑地坐成一排,像盛在小盒子里的江米条,腿长得旁逸斜出,膝盖把茶几都顶得远了些。
经过一夜的休息,华金的妈妈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见到他们兄弟三人时仰头打量,面上颇有喜色。
四个男生则皆严阵以待,华金又讲了一遍他所知道的情况——当然,昨天闵丘他们走了之后他妈妈肯定也补充了一些内容,使情报更加准确:“他高中没读完就不念了,跟着一帮人在街上混,现在又当了镇上最大那个超市的安保队长,据说他吵架很厉害的……”
“你等会儿。”闵澜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打断他困惑地问道,“为什么是‘吵架’很厉害?”
华金反问:“不吵架总不能动手打架吧?打架是违法的啊!”
闵澜:“……”
大哥二哥一同看向闵丘。
闵丘:“……”
“警察不管吵架的,可要是一动手马上就有人报警,警察一两分钟就来了,抓到最少要关三五天吧?”华金细数着打架的弊端,“打坏了人和东西还要赔钱、赔礼道歉,吵架就能给别人找不痛快的事,谁会打架解决?是吧?”
闵丘:“……”
闵澜咬了咬嘴,憋着笑:“是,没毛病。”
闵扬“咳”了一声,提醒闵澜态度严肃:“华金,你继续说。”
“以前我阿婆——就是我的奶奶,经常带着我爸爸和我弟弟一起来我家找茬,一吵就要吵整个半天,现在我阿婆年岁大,身体不好吵不动了,我爸又要做工,我弟弟就经常自己找点事情来吵。”华金忧郁地说道,“昨天我妈嫌他吃了葱、蒜那些东西,口气大,不给他开门,他就在门口叉着腰骂,我妈是见到我回来了才开门的,还没骂他,闵丘就把他带走了。”
闵丘:“……”他对当地的决斗方式一无所知,破坏了二人间的巅峰对决。
闵扬追问:“平时他们要吵多久?吵完之后呢?”
华金习以为常地说道:“吵吵吵,吵到吃饭的时候么,大家就回自己家吃饭了。”
窗外,小城的天空既非刺眼的白,也非如洗的蓝,而是罩了一层淡淡的灰,像是当下流行的“温柔色”,降低了少许色彩饱和度,使画面不再那么鲜明张扬,人眼看上去更为适应;也像是一个低语的人,柔声在枕边絮絮琐琐地嘘寒问暖,说不完、道不尽心中的柔情蜜意和缱倦缠绵。
“阿姨,我要是你,我都不跟他吵,我挂一面镜子在墙上就够了。”闵丘真心实意地建议道,“让他看看华金现在什么模样,再照照他自己,这要是不解气,就把华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一份寄到他家,看他还有脸来?”
华金妈妈的眼眶蓦地一湿,双手捂住了嘴。
“他除了肉长得比华金多点儿,个头比华金高点儿,还有什么能跟华金比的?不对,那些咱也不稀得跟他比啊。”闵丘挺直了腰,伸直了腿,仿佛一个人就能把整间屋填满,“我个儿这么高我还没拿出来说事儿呢,养人又不是养猪,肉长得多有什么好的?‘三高’病发率高,这倒是绝对的。”
华金的妈妈眉心拧成了一个不太对称的“N”形,鼻梁发红,微微颤抖,眼泪就那么顺着指缝流到了手背上。
华金心疼地搂着妈妈的肩膀摇晃轻拍,对闵丘道:“好啦,你就别说啦。”
“阿姨,咱不跟他吵,咱连门都不给他开。”闵丘还有最后这一句不说不痛快,“他再来就告诉他,‘你已经不配跟华金站在一起比了,等你把自个儿档次提上来再说吧’。”
这一日是大年二十九。
楼外空地上有人在放鞭炮,但此地流行的炮仗种类却不是大红挂鞭,而是在地上边打转边吐金花的“滴溜鸡儿”,夜晚放起来格外漂亮,昨天闵丘来时就见到许多孩子围在一起玩,偶尔有人放个有响动大些的,便是会“啾”一声窜上天的“窜天猴”,不过那小炮像放个屁一样,“啾”完就没声音了。
这样安静的习俗风气既有好也有不好,好的是不会打扰别人休息,不太好的是,哪家若有妇人正情绪汹涌,带出了细微哭声,也无法帮其体面地掩盖。
幸好这一户里还有几个热热闹闹的大小伙子,几人很快达成留下吃饭的一致意见,华金的妈妈也得以红着眼顺势去厨房张罗。
闵澜从钱包里抽出两大张,往闵丘身上一扔:“老三,去给我买两挂鞭,这‘滴溜鸡儿’呲呲的声音听得我难受,老想上厕所,你去把楼底下那些小孩给我吓跑。”
方才闵丘擅自发言,没有应华金的要求适时闭嘴,此刻正在接受“掐手心”的惩罚。未等他从中分神出来应答,闵扬先抬手把钱丢了回去:“你是瞎的吗?今天你自己去!”
厨房的锅里烧着汤,华金的妈妈在案板前耐心地切着菜,一样又一样。
这些原本是她为自己和儿子准备的,吃一个星期都没问题,可没想到突然来了儿子的这么一大帮朋友,一时间倒有些不够了。家里已多年……甚至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这与工厂聚餐时乱哄哄的场面截然不同,听着客厅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嘈杂嬉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忽地,敲门声响起,笃笃笃。
这些年来她最怕的就是听到敲门声,能来敲她家门的,不是那催命鬼就是那小瘪三,总之从没一件好事上门。
她不得不收起自己享天伦之乐时的慈爱神情,悍然拆下做饭的围裙和套袖,准备等会儿让四个孩子在家里坐着看电视——这是她能守护孩子们的唯一方式了。她要亲自端一面镜子出去跟那瘪三吵,就用儿子同学的那套说法,她有信心能一直把他从这里骂回他老娘家。
“阿姨,”三兄弟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个突然从厨房门边冒出个大脑袋,“那啥……华金在学校总照顾我,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我爸来给您拜年了!能让我爸进来吗?”
第124章
是夜。
闵丘一家告辞回住处休息, 华金借口相送,一路送闵丘进了房间里,二人在门后抓紧时间短暂地拥抱了一阵。
“这样靠在你身上,”华金把脸埋在他胸前,小声地说道,“感觉……”
不管华金感觉如何,闵丘都在心底感叹这是他两日来最身心放松的时刻了。他用下巴轻轻点在怀中人的头顶, 陶醉地发出了一个充满男性魅力与磁性的音节:“嗯?”
华金用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像靠在暖气片上一样, 好暖和哦。”
“……”闵丘:“哦。”
“你说, 暖气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南方就没有?”华金抬起头认真地问,“我妈从来都没用过。”
闵丘捋捋他毛茸茸的脑袋:“放心。锅炉、水暖,还有炕、空调、隔热门,我家那儿啥都弄好了, 外面下再大雪,也绝对让阿姨在屋里天天过得跟夏天似的, 吃雪糕穿短袖随便哪个屋晃。”
“我妈怎么会答应的呢?”这个问题华金一路上问过多次,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 “你爸说了什么?”
闵父走南闯北, 华金妈妈说的话口音虽重,但他一听就懂,交流起来几乎没有方言障碍,再加上两个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二人相谈甚欢。聊了一下午, 闵父竟谈笑之间说服了华金的妈妈辞去工作,搬离此处。
“不是因为我爸说了啥,也不是因为你弟弟那家经常来找事,其实是因为她太想你了,明白吧?”闵丘不厌其烦地解释着,顺带加深这个逻辑在华金脑中的印象,“这么一年只能见两回面,你光上学就还有6年多,往后实习、规培了,可能连暑假都不方便回家——你觉得她连着6年自己住,几乎一个说上话的人都没有,能过得高兴吗?你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6天试试?还不早就抑郁了?我家那离沈城不远,咱俩每周只要抽个一天或者半天的空就能回去看看,你妈哪天想你了也能随时来沈城看你。我觉得,她可能早就不想在服装厂干了,但是碍于沈城的物价太高,她怕两个人生活负担会比较大,所以一直忍着,都是为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