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利兹转过头凑过去,离的很近,“我最喜欢草莓味的,伊维斯先生会给我吗?”她那一双闪耀着金色的眼瞳里满是期待的光,看着伊维斯。
伊维斯单手撑着半边脸,眉眼深刻英俊,纯黑色的瞳孔于明暗之间闪烁,对利兹微微一笑,没法拒绝。便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像是一个安慰,却又没有说出口。原来是有一路的旅程时光可做打算,可没料到忽逢意外,上来就撞上了人。可事已至此,总不可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伊维斯扯了扯脸皮,反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便对安德里亚露出一个礼貌却略带疑惑的笑来,“请问……您是?”
与伊维斯稍亲近些的人都知道,伊维斯浑身上下,脸皮最软,不仅能屈能伸,还能薄能厚,就是俗称的不要脸。所以即使知道是眼前的人花了大价钱救了自己一命,还要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来试探他。
“安德里亚,”那位先生抬了抬眼镜,眉眼舒展,目光温柔,细腻的栗色卷发垂到耳畔,就像是一位略带些哀愁的贵族青年,他又加上了自己的姓氏,“安德里亚·斯图尔特。”
伊维斯一怔,又有些了然,警惕心却骤起,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安德里亚·斯图尔特这个名字是十分陌生的。可这个人的资料却详细地摆在所有的上层贵族的案前,因为他所掌控的巨大的金钱,富可敌国,俗称世界金库。伊维斯曾在女皇安娜丽斯那里看到过据称安德里亚最为详细的资料,可上面除了名字,还有模模糊糊的少年经历、家世,以及几张年幼时似是而非的照片,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没人能查的出来。即使探子传回来消息说查出来了,可东西还没传回来,结果要么死了,要么再也找不到踪迹。
安德里亚的背景极为简单,出自帝国尤莱普特的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据查父亲劳伦斯在年轻时很风流,有过无数个情人,无数个私生子。唯一想要结婚的便是安德里亚的母亲,一个美貌的平民女子。可惜这场婚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没有结成,没过几年劳伦斯也去世了,私生子们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可惜抵不过劳伦斯临终前的一封遗嘱,财产大都归了安德里亚,剩下的都分给了私生子。大约劳伦斯也知道自己那些风流债太多,有些孩子的母亲还有强势的家族,怕安德里亚活不到成年,便将他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庄园,直到成年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也是在幕后。不过安德里亚好像对政治没什么兴趣,放权给了他的一个兄弟,自己专心做生意。
一般人把他称作为商人,贵族。可伊维斯却不这样认为,他很明白安德里亚在各国盘根错节的生意网。
安德里亚·斯图尔特,那该是一个阴谋家的名字。
对待这样的人,也得用用不同的法子。伊维斯挺直脊背,换上另一幅模样,颇为义正言辞,“非常感谢安德里亚先生救了我一命,我不胜感激,只可惜您的要求我恐怕不能满足……”
安德里亚认真地看着他,更认真地纠正他的错误,“不必叫我先生,你该唤我的名字。”
伊维斯觉得剩下的那一半牙齿也快要被酸倒了,眼皮都忍不住一跳。可话还是要说下去,戏还是要演下去的。他皱着眉,表情十分诚恳又抱歉,“约克先生对我说,希望我成为您的妻子,可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您是一位Alpha,Beta或者Omega,我恐怕都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妻子。”
他顿了顿,唇角闪过一丝笑意。
“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Alpha,众所周知,Alpha是生不出孩子的。”伊维斯刻意在“正正经经”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伊维斯倒是不在意孩子,可不妨碍他把这个当借口。有什么比耽误救命恩人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更正当的理由吗?
没有。这简直绝妙。
利兹好像听不懂这些话,什么孩子、性别,和她都没有关系,也不耐烦听,只是拽着自己裙角的蝴蝶结,一不小心用力过度,鲜艳的新裙子扯开了一个大豁口,瞧起来像是一个撕坏了的布娃娃。
她瞬间眼泪汪汪。
安德里亚敲了敲轮椅的扶手,温柔的不似伪装,“不用担心这些,孩子都只是小事。目前要紧的是另一件事,约克在那里确实是和你这样说的吗?”
伊维斯正忍不住安慰着利兹,此时察觉到一丝不妙,不过很明显这不妙不是对着他,所以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还添油加醋地多说了几句。
“我的那位管家,确实是有一些,调皮。”安德里亚揉了揉眉心,似乎困扰极了,转头看了一眼利兹的红裙子,对她吩咐,“乖一些,不要哭。你去告诉约克,这个月他的工资减半,酒也没有了。对了,顺便让他帮你把衣服缝一缝,再缀上一朵玫瑰花,这样就看不出来缝过了。”
利兹哑着嗓子把眼泪揉回去,“可是,我是去告诉约克坏消息啊。”她掰着手指头,还没傻到头,“又减工资,又不让他喝酒,他要是不高兴,不帮我缝衣服怎么办?”
安德里亚笑着安慰她,“真是个傻孩子,他要是不帮你缝,你再哭给他看。”
“先生说得对!”
利兹开开心心地把眼泪憋回去,拽着破裙子跑去了约克在的方向。
约克正闲着无聊,撸着袖子在厨房里尝试新菜,背后忽然一阵冰凉,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而被迫围观了这一切的伊维斯:“……”没料到那位约克管家还是个家政小能手。
终于支开了利兹,安德里亚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推开了最近的一扇门,自己先推着轮椅进来了,“可以休息一会了吗?受伤的、无比坚强的,还站到现在的伊维斯少将。”
从头至尾,他的表现没有丝毫异常,完美地瞒过了任何人。
伊维斯不自然地伸了伸腿,愣了片刻,恐怕是没料到还会被人发现,只是轻飘飘地应了一句,“不是少将了。”便随着安德里亚进了那扇门。
可是有血腥味,哪怕只是一点点,破了层皮,伊维斯的血液和烟味的信息素混着空气里,安德里亚也能闻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间布置舒适的卧室,里面摆放了一张床,而不是现下常用的休息营养舱。上面有两个枕头,蓝色的被单,看起来很蓬松柔软。窗户的玻璃处照射进来一道拟态自然光,铺满了整个桌面。书桌上有零零散散的几本书,左手边还摆放了一株盛开的花,空气里有一股甜腻的香气,甚至让伊维斯有些疑惑,究竟是一朵真正的花,还是拟态出来的假花。
“是真的,”安德里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医疗包,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我喜欢真实的东西,你可以去碰一碰它,它长得很美。”
伊维斯跃跃欲试,还是没忍心下手。
安德里亚让伊维斯靠在床上,脱了裤子,亲自帮他处理伤口。虽然伊维斯的脸皮颇厚,但还不至于丧失人类最基本的羞耻心,左推右挡,终于说服了安德里亚那颗拳拳爱护之心,自己把裤腿往上卷了卷,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腿来。这些伤并不是同一时刻造成的,偏上的只剩下浅浅的疤痕,还有些已经结了痂,最下面的一道还是鲜血淋漓的伤口,露着粉色的血肉。伊维斯是个不折不扣的Alpha,自身恢复力惊人,说明这些伤是在不久前才刚刚留下的。
从上至下,安德里亚温热的指腹贴着伊维斯的小腿内侧小心翼翼地数了一遍,一共三十道伤口,不多不少。
伊维斯一贯的厚脸皮,此时也撑不住了。被触碰的地方有些痒,小腿像是痉挛了一般,怎么摆都难安,可又抬不起来。最后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偏过脸咬了咬唇。
安德里亚忽然停下动作,他的指尖是冰凉的,碰到的皮肤却很热,“……究竟,是怎么弄上去的。”
“也没什么……都快好了。”
伊维斯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手掌张张合合,捏紧了又松开,也扯不出半句话来。安德里亚这么多年看下来倒是很清楚伊维斯的性格,要是谁要是对他不怀好意,不安好心,他还能笑嘻嘻地和那人胡扯,不当一回事。可一旦别人真心实意了,他那张厚脸皮仿佛先被别人的心意给融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先欠了一笔巨债,再也说不出什么假话。
“真没什么事,”伊维斯垂着眼皮,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小心翼翼,想将腿脚挪开“我自己拿指甲割的,不碍事。”
在之前的三十天里,伊维斯一直被关在一个特殊的牢房,那个牢房运用了最新的技术,将周围的环境中使人能够产生感觉的那部分抽空,营造出了人类置身其中,完全失去感觉的房间,让人和世界断绝关系,大多数人待不了几天就会被逼疯。这样技术有多可怕,伊维斯自己曾经对付过俘虏,对于其中的原理以及后果自然都很清楚。正是因为清楚,他也勉强算是想出了破解的办法。
没有时间就制造时间,没有感觉就制造感觉。
伊维斯割破了自己的腿,刻意用指甲划得很深,不易愈合。再根据伤口愈合的程度划下下一道,每一道伤痕的长度、深度都是一致的,便于推测大致的时间。
其余的,便是于黑暗中长久的忍耐与忍耐。
他忍过了黑暗,所以完整地活下来了。不过毕竟是人而不是机器,时间算的不太准,多划了几道。
伊维斯这才亲自看到了腿上的惨状,琢磨了一会,可能是想逗个趣儿,“其实我划得还挺匀称的,一道一道的,像什么,书上说的以前人过马路的斑马线?”
安德里亚扶了扶眼镜,抬头看了这倒霉孩子一眼,笑眯眯的举着手里的药水,“像斑马线?那得涂成黑白两色的,你要不要?”
“不,还是不必了……那多耽误时间啊。”伊维斯灰头土面,一脸讪讪。
这件事不必细述,说起来也是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其中的凶险都只是一带而过。安德里亚听完了也没有多问,上了药,拿绷带绑好了伊维斯的腿,把他塞进了浴室。伊维斯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从头到尾焕然一新地里面出来,打算躺在床上,睡一个好觉。
一出来,安德里亚早已不见踪影,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是这个时代,很难见的好看字体。
“好好休息,明天再见。”
伊维斯拿起字条,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八九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轻描淡写地放下了,压在花盆边,他又朝那朵花笑了笑。
“你好啊,小姑娘。”
那朵花也摇了摇,似乎很通情达意,在回应着他的话。
伊维斯停了一会,离开的时候顺便关了窗户上挂着的拟光灯。
明亮活泼的屋子在瞬间暗了下去,就像是虚假温暖的美好终于结束,留下的只有残酷的现实。伊维斯靠在床上,偏着头看向窗外,那是漆黑深邃的宇宙,看不到光,只有黑暗,路过的一切都是留影。这景象叫伊维斯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才进了军队,头一回坐着飞船离开那颗小星球,惊奇地看着窗外那个真实的宇宙。
他那时什么也没有,只有少年人心里的一个梦。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了,失去了,高楼起高楼塌,死了许多人,付出了许多心血,还是一无所有,到了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安娜丽斯的时候,她是塞维尔帝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成为皇帝的Omega,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坐在皇位上,周围群臣环饲。安娜丽斯没什么依靠,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就说起了自己的目标,希望能让塞维尔帝国的每一个臣民都能幸福。这个目标听起来很可笑,倒不如说是小孩子天真的梦话,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可伊维斯相信了,他心甘情愿地成了安娜丽斯手里的那把剑,为她斩断所有的阻碍。
不过可惜的是,这把过于锋利的剑该被折断了。
伊维斯·潘将在十天后被处刑。于法律上,自己将在这个世界消失。
伊维斯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里没有光,不再看着窗外,那里没什么好看的。他忽然就想起了莫尔那个小傻瓜,大约是因为同样都是出其不意地被出卖。
第五章
安德里亚在门外停了好一会,直到感受到里面的气息终于平稳了下来,才在门上点了点。里头的那束盛开的花应着声音摇了摇,骤然闭合,花苞垂在绿枝边,收敛了全部的香气。他扶着轮椅,敲了敲一边的屏幕,吩咐了一句,顺着那条窄道,慢悠悠地滑向飞船中心控制舱的相反方向。
约克原本还在大厅里和利兹为了裙子上缀的究竟是不是玫瑰花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收到消息后边立刻赶到了飞船的书房。
他站在书房外头,整理好帽子和领结,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才敲了敲门。
虽然看到利兹时就早有预感,可看到桌子后面坐着安德里亚时还是吃了一惊,约克瞄了一眼常年家里蹲的老板,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怎么来了?只带了利兹,太危险了。”
安德里亚坐在轮椅上看书,闻言目光也没离开眼前的文字,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不必担心,除非遇上军队里的机甲突袭,否则有利兹就足够了。更何况,我太不放心了。”他顿了顿,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伊维斯,他很重要,你明白的。现在说说这次的情况。”
他哪知道伊维斯那么重要,早知道就不嘴贱逗那么一句了,约克在心里嘀嘀咕咕。又想起这次出门吃力不讨好,扣了工资扣了酒,忽然悲从中来,可是在老板面前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话所有事都重复了一遍。
“……最后就是那个莫尔,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点心,不过伊维斯先生把他也顺道救下了了。”
安德里亚阖着眼,点了点头,“这件事办得不错,回去给你发奖金。那个莫尔,你去查一查他的背景身份,没事就留下来,你给他安排个活。”
约克有些惊讶,问:“留在哪,霍尔顿?”
霍尔顿是位于海西里的庄园,也可以称作为安德里亚的家,寻常人是不知道的。这所庄园隐蔽至极,里面总共也没几个人,不要说进去,连能知道这里的条件都十分苛刻,这么轻易地让一个人在里面干活,约克难免不能相信。
若是按照平时,安德里亚肯定没那个闲情和他解释,可也许今天心情格外好,把手上的书搭在膝盖上,偏头笑了笑,“伊维斯才去那里,一个人都不认识,难免寂寞。听你说那个莫尔傻得很,又还算熟悉,给他逗个乐也不错。”
约克:“……哦。”
先生您还想的真周全,仿佛是大魔王忽然变成了小甜心,约克总觉得老板可能,也许,大概,应该是吃错了药。还是少招惹为妙。
在莫尔还在飞船上晕晕乎乎,来不及想以后的时候,未来已经被人一锤定音了。
可大魔王还是大魔王,约克报告完事情,终于出了门。屋子里的灯光是昏暗的,安德里亚把手上的书放下了,脸色渐渐阴郁下来,却还是带着笑,缓缓地用笔写下“达勒”。
安德里亚摘下眼镜,灰色的瞳孔仿佛是一层薄薄的玻璃,有微弱的光浮在表面,里头闪过一道纯粹的碧蓝色光芒,转瞬即逝。他揉了揉眉心,又把眼镜戴起来,这是他情绪不稳定的预兆,已经很久未曾如此了。因为他此时却非常不开心。
是的,非常不开心。
而另一边,也许是因为精神紧绷太久,一朝放松,伊维斯的这一觉睡得格外长,格外安稳,醒来时飞船已经不再颠簸,停靠在地面。他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明媚的阳光,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温暖,叫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伊维斯离开这间小房间,靠着昨天残存的记忆,三两步就走到了控制室,眼前就是出去的那扇门。他停在那,犹豫了一会,手掌悬在门把手上,却始终未曾落下。半响才自嘲地笑了笑,推开了这扇门。
只是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伊维斯在心里想。
“欢迎来到霍尔顿庄园,”左脚才落地,约克沉稳内敛的声音自伊维斯的耳边响起,他又把那层斯文皮穿好了,打好领结,戴着帽子,如第一次见面时的老派管家打扮,向伊维斯微微弯腰鞠躬,“欢迎回家,伊维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