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从未有过。
这突兀升起的错愕竟冲淡了他竟是最后一个察觉到顾泽异象的人这件事实。
沈君清回应他后神情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就如同他同寇非说的只是普通的一句“今儿天气不错”。见寇非的动作迟缓了,他也便用那双黝黑无光的眼睛望了过去。
寇非依旧傻傻的望着他,突然问出一句,“我们曾经在哪见过吗?”
说完他便察觉不对,自己并非看不清孰轻孰重的人,偏偏在此时他的心中竟然慢慢激起了一股郁气。他总觉得自己曾经认识沈君清,至少也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邂逅,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为何沈君清这般关心他。
沈君清这次没有回应他,甚至连身影也没顿一下。他背对着寇非将瓶子里的酒精倒了上去,不知他用的什么姿势,当他点燃火折子时,那颗在风烛残夕中摇摆的枫树刹那间爆发出烟花一般璀璨的光彩。
百安岭的夜晚漆黑无光,星辰被隐匿在乌云之下,明月缥缈在银河之外,那烟火一般的枫树发出的红光竟照亮整座村落,冒着艳丽火焰的干瘪枝丫竟像有意识般的顺着吴悦离去的方向蔓延,侵染着一方红尘离世。
寇非待在枫树下眺望它的离去,没有惊讶,没有避讳。这诡异的枝丫随着火焰燃烧的时间愈亦膨胀生长,初见时如同老态龙钟的垂暮人,再见时竟是似风华年少的青年,它冒出的热度温柔而朝气,也如同有意识般的将寇非与沈君清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小小的空气圈。
在那圈外,寇非却看见了此生难以忘怀的场景。
漆黑的如同人影一般的幽魂三三两两的从不知名的角落中冒出,须臾便占满了整座宅院,而从微开的院门门缝中望去,满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幻影幻像。
原本是隐匿黑暗不被发现的漆黑,在火树红光的照射下竟透着一股鬼艳的魅色。它们数量庞大却无声无息,轻漂浮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以一种缓慢而不容置疑的速度向被热圈困住的火树靠近。
——原来,他们是来当靶子的。
寇非轻轻嗫嚅了一句,沈君清挡在他身前试图遮住他的视线,此刻却是听见异响回过头来轻声道,“别怕。”
那群幽魂成千上万,皆是向着他们所在的圈涌来,顷刻间竟是盖住了火树发出的明艳火光,连空气都染上一层寒气,如同冻结。
寇非知道围着他们的便是吴悦所言的“幽魂”,第一次正视这种超自然生物,他难免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一个“熟人”。
因为火树围在他和沈君清周身的圈带着温暖生气的气息,凡是试图接触他们二人的幽魂都被灼伤,发出鬼厉般尖锐的刺耳尖叫。可惜它们似乎并不能辨识出危险,仍然前仆后继的往火圈上“撞”。
也就是在又一波幽魂壮烈牺牲后,寇非看见了被推到最前端的洛远山。
他的状况并不好,全身上下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脖颈处被撕裂出一道凶狠的裂痕,汪汪冒着鲜血。幽魂无实体,可现在被火树照耀下的幽魂却如同有了实体一般,即使面前有更吸引它们的存在,本能上还是会向活着的正冒着新鲜血液的活人靠近。
它们渴望血与肉,就如同洛远山渴望着挣脱束缚迈入火圈内。
他面色极其苍白,身影在黑暗中摇晃不稳,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可是寇非知道他绝对不会倒下,等他跌跌撞撞的撞上火圈并进入时,在火树枝丫蔓延的远方猛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叫声似猴非猴,悬着嗓音吊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才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原本打算装晕避免面对寇非的洛远山也“悠悠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眼便看见了正盯着手上木盒发愣的寇非。
洛远山对寇非友好的笑了笑,用虚弱至极的语气说,“小朋友……”
寇非打断他,“这盒子不是你的吧。”
洛远山:“……”
寇非看着他眼里划过一道暗光,便直接用手抢了,洛远山还记得自己“很虚弱需要有人照顾”一时不察竟被他直接夺了去。
寇非小心翼翼的将镂空雕刻着松竹菊兰的檀香木雕盒怀入怀抱,眼角瞥见了洛远山瞬间扭曲的面孔,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沈君清的方向靠了靠,“这盒子有点重,我先帮你拿着。”
“不……”洛远山尚来不及伸出手抢回,火树蔓延的方向又传来一阵铿锵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双方正在激烈的打斗。沈君清听了一会儿,转头对寇非道,“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远远的便有一个黑影突兀出现在视线中。吴悦怀抱着凤冠霞帔的顾泽踏着火树枝飘然落下,转瞬间便来到他们面前。如同不是双方性别相同,寇非真要称赞一句“天人良配”。
他的身上、脸上添了几道流血伤痕,有一条狠烈伤痕甚至从他的下颚嘴角划过,一刀直上堪堪在眼角停下。寇非只是瞟了一眼便扭头不忍直视,这道伤即使是好了也会留下永久性的伤疤,基本确定破相了。
吴悦却根本没在意身上的伤势,或者说他连在场所有人都没多看一眼,仿佛满心思都在怀里的人上,他道,“该离开了。”
没听见顾泽的回应,他安静的躺在吴悦胸膛处,脸上的花纹浮现出颓败的趋势,那极其显眼的殷红也散了些许。
寇非猛然拽紧心口。
明明一切都在往着好的方向进展,寇非却无端的感到窒息,他总觉得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澎湃着令他恐惧的存在。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第44章 繁花素锦
花有轮回四季,月有圆缺无常。
在那栋被繁花素锦包裹住的残破阁楼里,顾泽第一次邂逅了那个温柔缠绵的青年。
青年长着一张很年轻的脸,雪肤黑发,容貌清秀俊雅,腰肢纤弱女子,当他对你盈盈而笑时,嘴角上翘的幅度仿佛能敲开你的最柔软的内心。
一个能让人感到温暖的男人。
宛若不沾染红尘俗世的安琪儿。
在被禁锢的阁楼里,他接触最多的是疯癫的母亲和缺一角的格林童话,在孩子稚嫩的心底,安琪儿是他憧憬的全世界。顾泽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揪,到底是因为那天的景色太美,还是青年微笑注视他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疼惜与珍贵。
被他注视着就宛如得到了整个世界。
那天的樱花林没有顺着既定的轨迹滑行,它们飒飒而舞,微荡的清风伴随着那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逐渐放大到世界的大大小小的角落。突兀的,顾泽产生了一种欲望,一个可以让自己,让更多人逃脱已然命运的抉择。
“你……您能帮帮我吗?”
青年愣了一瞬,他似乎没有想到这里还有这样一个被禁锢的孩子,但是天性中的悯善让他不由自足的走上前去关怀。当看见小小的孩子手脚无措的包裹在一堆残破陈旧衣服碎片中衣不裹体,脸上带着羸弱卑微的讨好笑容时,平静的心底头一次激起滔天怒火。
他努力平息怒意,让自己的神情不至于吓到小小的孩子。伸手想去抹掉孩子眼角的泪珠,却被冰冷的玻璃窗挡住,眉头再一次紧皱。
“别怕别怕,我马上接你出来。”
这一次换成青年手慌脚忙的边寻找可以进去阁楼的办法,边轻声细语的安慰阁楼内的孩子。
“您进不来的,我也出不去,即使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孩子双眼微垂,眼眸中使深沉绝望的死寂,“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不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帮你。”青年掩下眉色间的焦急无措,他现在其实更想砸碎玻璃将孩子接出来,好好检查梳洗一番,最好还能将小孩养的白白胖胖……咳,扯远了,是最好还能帮孩子找到亲人。也不知晓是哪个坏心人将这般年幼的孩子关在这里,看上去还关了不短的时间。
更心疼了。
不能直接问孩子是谁关的他,这会触发他不好的情绪。青年看着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心疼的出血,但还是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强迫自己露出如同往日对待孩子们的笑容。
“乖孩子,告诉大哥哥,你想要做什么?”
孩子看上去十分胆怯,毕竟被关在这样一个堪称封闭的地方,心智尚且年幼的孩子是最缺乏安全感的。当小孩警惕的环顾四周再磨磨蹭蹭的凑到玻璃窗前,要求自己将耳朵贴上去时,青年的内心还有一丝笑意。
毕竟,还是孩子。
他绝对饶不了伤害孩子的人。
顾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人,但当他将自己一直被禁锢在阁楼,偶尔从阁楼外来的人的只言片语,再加上自己隐隐约约的猜测告诉青年时,看见青年眼中的惊愕和不可置信,却仍然快速收敛神色温言向他再三确认后,一脸坚毅断然的告诉他:“我会接你出去”。
又顿了顿,他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别‘您’啊‘您’的叫,大哥哥还不老呢……额,如果实在不想叫哥哥的话,叫夏医生也好。”
真是,单纯得可爱。
但,意外的招人喜欢。
那天,青年独自一人忙了很久,刚开始发现阁楼的两个孩子被他温言细语的劝了回去,毕竟他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青年试图用各种方式打开阁楼,无论是踹门撬门,还是打碎玻璃窗挖墙脚等等正常的或非正常的方式都无法撼动阁楼一分,它就像一堵坚硬无缝的铁墙,生生将他与阁楼内的孩子分割开。
他那么细的胳膊拿来的力气接触到孩子,最后也是在征询孩子的意见下给好友打的电话。好友告诉他自己有办法打开阁楼,但需要许多工具,需要有人一起去拿。
青年犹豫许久,最后将自己的外套衣服全部塞到刚撬开一点的玻璃窗内,塞到孩子手中,对着他保证再保证自己会立马回来,并且嘱咐见到坏人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后才跟着好友跑出樱花林。
孩子平静看着他们的远去,他早已知道他与青年再无相遇的机会。再过不久,就会有人将他从阁楼内带走,再也不会在这里等待到黎明的带来。
青年与他,始终是可遇不可缘。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顺着自己留下的信息查下去。
不可能查的吧。毕竟只是一个不认识的破烂孩子。他自嘲道,有谁会为了别人去得罪比自己更高低级的人呢?始终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突然有些羡慕那两个孩子了。他们看上去健康喜乐,无忧无虑,一定被青年照顾得极好。毕竟,青年看上去就是那种把一人放在心上就奋不顾身对他好的类型。
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顾泽原本以为看见自己期待已久的人内心会出现波澜壮阔,可是他错了,错的一败涂地。眼前的男人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他却从未在男人眼中看见一点与青年类似的关切之意。他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件“死物”。
然后,“父亲”用手指轻佻起他下颚让他直视被人糟蹋的母亲,漫不经心的态度像对待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他笑了,笑容恶劣而诡异。
“小子,你笑一个,你笑我就放了你妈妈。”
他笑了。
在男人话音未落时笑了。
“要说话算话哦,大叔。”
他原本是想像青年一般露出和善而温暖的笑容,但是心底突然出现的对男人的厌恶令他收回了原本的唇角,继而露出这般年龄孩子的傻笑。
单纯无恶意的傻笑。
男人果然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他令人放开了母亲却没有放她离开,反而是随着他一起架上了那辆昂贵整洁的轿车。
在未见到男人之前,他只能从残破玻璃窗内注视窗外的世界,繁花素锦,四季轮回,宛如童话故事中隔着老巫婆施法下的古老城堡。在见到男人之后,他从昂贵轿车漆黑的车窗望向窗外的世界,乌黑昏暗,百语归寂,如同阻挡公主王子走向幸福的铜墙铁壁。
真是……讽刺。
“从此以后你要将自己的一切丢掉,我给了你命,你要学会报恩。”男人道,“以前的名字丢了,现在你是顾家的一份子,叫顾泽。”
一语定余生。
顾泽突然很庆幸——幸好青年已经离开,幸好他还没来得及回来,幸好……
幸好,我和你无缘再见。
极致樱花林中总是藏匿着绯色一般娇艳的邂逅,带着隐晦的绝望与希翼,等待着一人的到来。顾泽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所有繁杂心绪时,奔着反方向而来的白色身影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义无反顾的向着空无一人的阁楼前行。
繁花素锦,擦身而过,既刻永痕。
第45章 入梦
顾泽从睡梦中惊醒时,眼角的泪光沾满了素白枕套的一角。
他微怔,继而用指腹缓缓擦拭湿热的眼角,却触摸到更多的泪水。
多久没哭过了?
他想,似乎是从那片封闭无天日的阁楼离开后,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许哭泣。可是,这誓言如今早已被自己打碎,散发出绝望的嘲讽。
已经很久很久,没梦见小时候了……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的响动,顾泽顺着声音望去,正好看见寇非端着一杯牛奶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他微笑,然后轻语,“谢谢,今晚是你守我?”
他们连夜离开百安岭后顾泽便一睡不醒,直到三天前才醒来。苏醒后的他记不清走上轿子后发生的事情,连吴悦如何救出他也无从得知。只记得他还要找一个人,一个曾使他刻骨铭心的人。
“如果你安分一点,我们也就不用辛苦了。”寇非将牛奶端给他,这次是温热的鲜牛奶最适宜睡眠前食用,“喝完就睡吧。放心,今晚我守着你,安心睡吧。”
顾泽苦笑道,“我才睡醒呢,这几天我睡得都比猪多了。”
从百安岭回来后他便一直睡,清醒的时候少了,梦却多了。他的梦中反反复复播放的都是自己的过去,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在重复的出现。他梦见了曾经的阁楼,曾经以为暗无天日的日子,曾经绝望无助的眼膜,曾经被接回又被利用的大起大落……他的人生在他的梦中重复,却总是感觉缺了一角。
如同幼时最心爱的格林童话缺了一角,便再也找不回了。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个人,不知姓氏,不明相貌,却足够他堵上生命去见一次的,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顾泽望着半空发呆,他从苏醒后就喜爱上了这个姿势。殊不知,此时坐在床边的寇非也在望着他的脸发呆。
顾泽的脸原本白暂精致,笑时会露出小小的虎牙,不笑时脸颊鼓鼓的任谁看上去都想戳一下,但寇非现在可不想戳一下。从百安岭回来后他就一直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看见顾泽脸颊上的曼珠沙华花纹逐渐显露衰败的姿态,而顾泽的脸色却愈亦苍白时达到了极致。
那朵花仿佛是在吸食顾泽年轻的生命,它的衰败带走了顾泽的希翼也带走了他的健康。眼见他每日每夜的从噩梦中惊醒不愿再入睡,精气神愈亦削减,几近看不出人形,寇非恨不得每日给他灌上几瓶营养液。
对于身体的反常顾泽比他沉静多了,“你忘了,我不是说过,我的心脏里有慢性□□,活不了多久,我以为你看得出。”
“到底为什么要走这一步?!明明你有更多的路选!!”寇非几欲咆哮。
他原本以为顾泽就算往自己心脏里注射药剂也总会找到解决的方法,但是他低估了顾泽的对自己的心狠,居然是少见的慢性□□!!
他这摆明是想寻死!!!
“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去最大最好的医院,找最好最优的医生,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顾泽的身份特殊,只要他去任何公共场所都有被发现并带走的的可能。他也知道这一点,坚决不去医院。但随着他身体的日益消瘦,寇非再一次将此事提上日程。
“你明知道我去了就是自投罗网,”顾泽这次的笑意倒是多了几分真实,“还不如这几日好好待在你们身边。”
“现在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们了。”
他的肺片似乎出现了问题,喘息间带着血腥味,“寇非,我好像隐约可以想起那个人了。”
寇非连忙中怀中取出宋汐给的符箓给他贴在胸口,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也只有现在才有一丝作用。寇非丝不要钱的往他怀里塞,他能发现这些东西对顾泽现在的身体有缓和的效果,但并未治根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