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希希怒极,“我不逃!”
林销绕了半圈,忽然趴在浴桶前,将手搁置在浴桶之上,下巴在搁在手臂之上,一对丹凤眼饶有兴致地上下扫视着阮希希,笑道,“我不信你,所以你若要继续沐浴,请尽管继续。”
阮希希“哗啦”一下打水转身,又用背对着林销。一张脸已经红的滴血,同时心儿却在不住地一通乱跳,不知道是怎么了。
林销看着她的背脊,柔顺的发披在她的肩上,还滴着水滴。整个雾气氤氲,气氛也稍稍暧昧。
“哗啦——”水花骤起,林销一个不小心便被水花溅了一脸,赶紧用袖子抹抹脸,还没看得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之时,那人又是一拍,林销方才才吃了个苦头,如今急忙用袖子掩住,这才免遭一难。
“阮希希!”林销抹掉脸上的水珠,压低声音正要发怒,却见面前浴桶里不见了人。
林销一惊,往浴桶里看去,可是等他一探入的时候却又是一惊,原来阮希希没有逃走,而是憋气躲到了浴桶水下。此时她已等了林销片刻,一见林销果然往浴桶里伸脑袋,便在水底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表情来,紧接着双臂从水中伸出,抱住了林销的脖子,再将他往水里一拉……
“哗啦——”
“林大人,与我鸳鸯戏水如何?”阮希希在浴桶里一手勾住林销的脖子,另一手轻柔地从下往上想要抚上她的胸膛,却被林销忽然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扼住。
林销的鬓角、下颚都在不停落水,俊美的五官此刻正严肃板着,浅褐色的瞳孔倒映着阮希希的脸,只听他道,“你做这些事,我的十二卫是不会信的,更不会传到圣上的耳中。”然后,他松开了阮希希的手腕,唇角绽开一个奸诈的笑,“我劝你日后还是不要玩这样的游戏,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定力。不过你也倒是真的有趣,明明是一个乡野村姑,却为何会有这样的手段与魅力?”
阮希希跟着笑,“我娘长得漂亮,我随我娘。”
“你娘是何人?你爹不过是一个屠夫,你娘为何肯下嫁于他?”
阮希希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脸上的笑意却不减,“我娘也是风尘中人,能嫁给我爹这样安分的人家,也算她的福分。”
林销爬出浴桶,留下阮希希,出了房门便对那守在门口的十二卫道,“这丫头鬼的很,看紧她。”
“是。”
林销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便叫来了另一个十二卫,嘱咐道,“再派人去阮希希的家中,查探一下她的父母,速去速回。”
等安排好了一切,林销的房间便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她从袖子里掏出那两颗核桃,放在左手上转着,她脊背挺直,眼睛愣愣盯着转动的核桃,心思却恍惚地飘到了走廊尽头的那一处房间。
阮希希……
林销一笑,躺倒在了榻上,望着拂动着的床帏轻纱,那轻纱轻轻地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手背,恍若方才,阮希希在她耳边低声诉说时候的触感。
“大人。”门口浑厚的声音传来。
林销坐起,打开门,“怎么了?”
“阮希希,逃了——”
“什么?!”林销的脸色暗沉下去,绕过了门口的这个十二卫,径直朝着阮希希的房门走去。却见阮希希房门大开状似空无一人,便一撩前摆跨门而入。
室内果然无人,阮希希果真逃了?!
林销愠怒道,“你们都是怎么看人的,一个姑娘就被你们这样看丢了?!”
身后的十二卫却没有动静,在林销反应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闪到了林销的身边,刷一声亮出一把断匕来,抵在林销的脖子上。
“林大人?!”另外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样是身穿黑色劲装的十二卫,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娇俏的眉眼,秀丽的样貌,正是方才说丢了的那个阮希希。
“你不是老七,你是谁?”阮希希身边的十二卫开口道。他陪着阮希希小解,回来时却看见这一幕,心里就知道是上当了。平日里只有自己与老七、老八与林销在一起,自己被派来守着阮希希,老七与老八守着林销,如今老八不在,或许已被林大人自己派开,至于面前这个“老七”……
武功很高。
“哈哈哈,”假十二卫道,“没想到你一眼便认出来了,只可惜你认得,你们家大人不认得。”
林销道,“他们为我卖命,我给他们丰厚的俸禄,我无须认得他们,只要他们认得我便可。但我没有想到,这样会给你可乘之机,让你轻易地冒充了十二卫来引我上钩。说罢,你想要什么,你又有什么目的?”
假十二卫道,“放了她。”语意所指,自然便是唯一能谈得上放的人——阮希希。
“等我另外的几个十二卫来了,你们便插翅难飞。”林销望着阮希希,“我没想到你身边还能有这样的绝顶高手,你果真不是寻常的山野村姑,你是谁?”
他本以为阮希希与这人是一伙,却未想阮希希竟一脸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假十二卫看着阮希希良久,忽然换了语气问,“你不是秦青青吗?”
阮希希道,“我不是秦青青,她……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假十二卫满是震惊。
林销瞅着阮希希,若是阮希希告诉此人秦青青乃是被自己逼死的,那么就表明阮希希不顾及自己的性命。若是如此…..
林销看着对面屋顶上无声无息的多出来的影子,他们都已张了弓,拉了箭,只等自己一声令下。
不如将阮希希一同射杀了吧,林销心想。
阮希希遥手一指,指的却是她自己,“我杀的。”
第005章
“我杀的。”
林销愣怔。
阮希希在打什么主意?
阮希希道,“我嫉妒秦姐姐长得太美,怕她挡了我入宫之路,因此找了个机会杀死了她。不信,你就问他们。”
假十二卫还在犹疑,目光里没有多少悲恸,“她竟然已经死了……”
“是啊,如今误会已解,你还不放了林大人?”
“放了他?”假十二卫冷笑,“我还有活路吗?”
阮希希眉目一动,上前一步道,“那你挟持我呀,我一个弱女子,挟持我肯定比挟持他要容易。”
林销探究地打量她,“你?”
阮希希继续道,“而且是我逼死了秦青青,冤有头债有主,你换我不赔本。”
假十二卫问道,“你为何愿意拿性命换他?”“他”指的是林销。
阮希希眉眼一挑,“因为没有他,我根本无法入宫。与其如此,还不如跟你走,或许求求你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天下漂亮的女子那么多,不差秦青青一个寡妇,我保证能找到比她更美的赔偿给你,如何?”
假十二卫玩味地上下扫视着她,渐渐地目光变了,“不用另找,我瞧着你自个儿就不错。”
阮希希面色一变,仿佛有些后悔。
林销出口道,“阮姑娘,那就承蒙你的大恩了。”他说的这样轻巧,俨然没有一丝考虑阮希希将要面临的处境。
阮希希暗中咬牙切齿,她忘了林销的本性,这个人本来就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见能留住他自己的性命,竟然就这样把自己推了出去!
身后的十二卫推了推阮希希,“姑娘,走吧。”
阮希希悔恨自己来趟这趟水,装什么大义,救什么人!
于是不情不愿地往前走去,一步步接近林销。假十二卫丝毫不松懈,直到阮希希走到了跟前,这才稍稍松开了一下林销,又速度地用肘部扼住阮希希的细颈,顺利地换了一个人质。
“识相的,放了她。”林销背着手,气势凛然。他稍稍抬高了一只手,屋顶上的人影呈半跪姿势,手中的弓箭一触即发。
假十二卫却狠狠扼住阮希希的喉咙,“放了她,笑话,你真当我是傻子吗?这丫头想必就是你为疯帝在民间找到的将要入宫的美人吧,老子这回没找到秦青青,就让这样丫头代替她也未尝不可!”
林销冷笑道,“你若放了她,便还能有一具全尸。否则,我便放狗来咬你。”
“看来林大人真的很在乎我手上的这个丫头,哦,我突然记起来了,在我混入十二卫的时候,仿佛听见有人在说林大人与这位阮姑娘共浴了,难不成林大人见色起意,连皇上的女人都敢动?”
林销的手举到了头顶,目光冷冷地看着阮希希与假十二卫,那眼中俨然有了杀意。
阮希希心惊了一惊,她瞧着林销不带一丝波澜的眼睛,又看着他高高举起的、能够下令那屋顶上的十二卫将自己射成刺猬的手,此时此刻,阮希希只觉得自己命在旦夕。
这个林销,果然不承她的义,竟然就要这样对她!
“不要!”阮希希闭上眼睛胡乱地喊,“林销,你这个狗贼,我救了你的命你竟然这样对我?!”
林销的手顿了顿,背后屋檐之上的众人还在等待他的命令。
良久,只听他道,“你就当为天子守节吧。”林销挑起一边的眉毛,客客气气,“我会厚葬你的。”说着就放下了手。
屋檐上的人终于等来了命令,于是十几只箭齐发,刷刷地从林销的头顶飞过,速度极快,飞的极稳。但听见“咚——咚——”地几声,尖锐的箭簇扎入了木柱上,入木三分。
“哪里跑?!”林销身边的十二卫见那人一手挟持阮希希、另一手用断匕挡了几个正面朝向他们的箭簇,转身欲逃。
十二卫在暗暗窥测对方的身手之后,觉得此人武功之高大大出乎原先的预料。这个人若放在江湖之上,应当是个开山立派的人物。可为何这样的人物,会与朝廷作对,糊里糊涂地跑来抢要一个花旦?
实在匪夷所思。
“别追。”林销拦住了将要冲出去的十二卫,锐利的眼睛盯着那人跃上屋顶又消失在屋顶之后的背影,“他应该受伤了,箭簇上有毒,沾上一点点也会死,若是没有我的解药,这个人必死无疑。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必做,只要等。”
“是!”
是夜,林销在房中独自饮酒。侧窗被风吹开,天上的月儿被星辰拱着,淡淡的月光洒在卧房的地面上,仿佛一地碎银。
“大人。”门外影子闪现。
“说。”林销手中捏着琉璃酒杯,美酒香醇,芳香四溢。恍若百日在阮希希房里所闻见的那股女儿香。
怪不得这酒,名为女儿红。
“卑职已去过阮希希家中,空无一人,一无所获。据说,人早已经走了,就在大人带走阮希希的那一日。”
“知道了。”林销放下酒杯,单手支着下巴,瞥着门口那道影子,见他不走便不耐烦道,“怎么?”
“大人,卑职不明白,既然阮希希的身份可疑,而且被人掳走,为何你现在一点也不着急?”
林销笑道,“你跟了阮希希这几天,知道她对什么事情最为上心吗?”
“逃跑。”
“嗯,”林销点头,“如今她就是逃走了。”
“……”
“你不觉得假十二卫十分可疑?”或许是夜色太美太安静,又或许是林销习惯了阮希希的聒噪而此刻正闲得无聊,于是他的便话多了起来,“假十二卫来的时候,问我要一个人,我们问他要的是谁,在某些人的干扰下,他道是秦青青……”
“那时候插嘴的正是阮希希!”
“不错,那是阮希希给假十二卫的一个暗示,若假十二卫直接找我要阮希希,我未必肯给,而且他们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可是阮希希却暗地里联合那人演了一场声东击西,明着要秦青青,实际上却是为了阮希希。”
林销想起那时候阮希希的样子,便觉得可笑,“她甚至还想着用‘救我一命’,挺身而出去用交换人质的法子企图让我对她心软……这小丫头心思活络,思虑周全,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
“怪不得那个人受了伤走的时候,还是护着阮希希,照常理来说那时应当抛下阮希希独自跑走更为方便。”十二卫道,“大人想必早已有了应对的法子。”
“嗯,”林销颔首,“不是还有你们箭簇上的毒么,那人既与阮希希一伙,阮希希走投无路之际必定还会回来求解药。况且……”林销奸诈一笑,“阮希希的那场花瓣澡,也不是白洗的。”
“大人英明。”
林销思量片刻,又道,“自从圣上派你们到我的身边,十二卫就只是个代号,我从未去了解过你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具体的样貌……我本来觉得如此甚好,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改了想法。”
他点到即止,有些话,他不用说的太清楚。
“卑职明白,大人请放心,卑职这就回去排查。”十二卫转身就走。
林销抱着酒壶,打开门,颓废地倚靠在门口,似乎随时都会醉倒似地。
阮希希,不知道你能坚持到何时回来?
此时此刻,正在河边焦急地拧水的阮希希,急得额头都是汗。但她顾不得着一些,岸边上还躺着方才挟持了她的假十二卫,此刻这人奄奄一息,嘴唇发紫。
见到阮希希回来后,他勉强睁了睁眼睛,望着她道,“希希……你别管我了……能救出你我已经满足了。”
阮希希撕开他手臂上的衣裳,赫然瞧见上面已经发黑化脓里的伤口,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啪嗒”落在那人的手臂上,“古叔叔,是我没用,是我连累了你。”
她哭泣着,抽噎着,浑然没有了先前的狡猾。她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现在她唯一还熟悉的人,这个整整冒充了她三年父亲的人,也要死了,也要离开她了。
“古叔叔,你不该来救我的,我自己能逃,我都快已经逃出来了。”
“傻孩子,”古锦培道,“林销那个奸臣恶名昭著,狡猾非常,你落在他的手里焉能安好?我跟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机会来搭救你,却没想到技不如人,到头来还是要丢下你、连累你。孩子,此后你可能就要孤苦无依了,叔叔要先走一步去见你的父母,希望他们不会怪我这个师兄没有尽好本分……”
阮希希抹掉了眼泪,眼神执着地看着他,“古叔叔,我不会让你死的。林销那个奸贼手里一定会有解药,一定有,你等着,我去给你取来。”她说着起身就要走,却停驻在原地,回来跪坐在古锦培的身边,“古叔叔,一来一回我怕来不及,我背着你,我背着你去找那个奸佞小人!”
可古锦培再也没有力气和她说完整的一句话了。
阮希希坚定地背起他,古锦培又高又壮,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阮希希孱弱的肩上,阮希希咬咬牙,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朝着畅阳楼走去。
林销……林销!
第006章
阮希希从没觉得路会这样漫长。
在末春府的这三年,她翻过山沟沟,淌过小溪流,背着满是野菜的沉甸甸的竹篓,即使走上半天也不觉得疲乏。可是如今背着一个人,这短短的距离,竟像是要走到了天地的尽头。
身上的人越来越重,越来越沉。阮希希死咬着牙齿,光洁的额上慢慢地渗出一些凉薄的细汗,在这样冰冷的、透着寒风的夜里,阮希希孤单、纤细的影子就在慢慢踟蹰着、坚定地走向畅阳楼。
这个令她千方百计想要逃出来,却又不得不回去的地方。
畅阳楼前,一个大瓮摆放正中,就在正门口。夜色已深,这只瓮就这么孤零零地、突兀地放在那儿,像是战场上鲜明的旗帜。
阮希希皱了皱纤眉,想不到林销真的将张山武削去了四肢,装在了瓮里。张山武是武林中人,林销不能无缘无故便去杀一个江湖中人,于是便用了这个法子,昭告天下是张山武先来惹林销,林销才处理了他,以儆效尤。
由此一来,江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一次是张山武先跨越了朝廷与江湖的界限,他想要杀一个朝廷命官。
“想不到你真回来了,看来我猜的没错。”楼上一个声音悠悠地传来,既散漫又骄傲。
阮希希仰头,见到换了藏蓝便服的林销倚靠在畅阳楼往外的过道栏杆处,正居高临下地玩味地看着自己。
但见他俊美秀目,顾盼神飞。阮希希此时此刻就觉得这样的脸长在一个男子身上太过可惜,若是女子,定将风华一世。
“你背上的是你什么人?”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