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之隔 完结+番外完本[耽美]—— by:风无华

作者:风无华  录入:05-19

舒云棋一时失语。周聿铭自顾自想着,忽然叫了起来,眼神像高烧病人一样滚烫:“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他也是熊猫血,他和露露有血缘。”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说出这句话的一天。毕竟这曾经是他发誓要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它本应随着那个悬崖下的夜晚一起,被永远抛在记忆的暗河里。
“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舒云棋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半哭半笑,却没有一丝真切的欢喜,于是心下也是一沉。笼在周聿铭头顶的阴云,终于也飘到了他的身边。

第十章

医院的VIP病房虽然面积不小,但也一下子容不下这许多人。赵深坐在病床边,只觉得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一个个高谈阔论,什么遗嘱,不动产,股票,信托基金,所有的词他都听得懂,却不想听。
病床上的女人的确是憔悴了,但依然能看得出她曾经美过。当美人老去,脸上的肌肤都磨折到松弛,只有那骨骼依旧撑起一副完美的轮廓,风神无损。赵深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虚弱,长年累月的威严只剩下了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里的神采如风中残烛。
看到她吐字越来越不清,赵深叹了口气,对其他人说:“我母亲累了,让她休息吧。有什么事我都可全权处理。”
女人拼尽力气,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人人都看着她。这个衰弱不堪的女人面对他们时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力,让他们都俯首听从。
赵深冷眼看着他们离去。他们一个个都表情阴鸷,眼神警醒,倘若靠得更近,也许就能闻到永不餍足的欲望的气息,这是丛林里掠食者的气息。凶狠的秃鹫掠食时尚会等待猎物的死亡,人类却一刻也等不得,迫不及待要从生者的身上分一块肉,以飨贪欲。
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深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她也睁大眼睛回望他。病房隔音做得太好,一下子连点滴瓶的水声都无比清晰,时间就在那滴答声中飞也似的过去。
“妈妈……”他唤出这个久违的词,发音都是生涩的。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女人费力地吐气,音调却还是一贯的激昂,“我给你铺好路了……”
“是。”他轻声应和。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输……”
“是。”他避开她狂热的眼神,那一双严酷的眼,像末日的雷霆一样钉在他身上。从小到大,日日夜夜地将他架在火上烤。
“我说的话……你都要……记住……记住……“
“是。”他又应一声。
周聿铭家乡的天气多半都是温和的,闻名的旅游城市,巷陌交错着蜿蜿蜒蜒的水道,天色明净得像是一整片青琉璃。但那天他循着记忆找过去,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道路上都泛起了泥浆,远近都是一派阴惨惨的灰,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和舒云棋两个人七弯八绕,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找到山下的别墅区。
“这里就是露露生父的住处?”舒云棋轻声问道。周聿铭抿紧嘴唇,点一点头。中式的园林区,小桥流水,乱石杂沓,是那个人喜欢的风格。他是出身的高材生,自命雅痞,商海沉浮,到了也露了本相,不过是个猥琐贪婪的中年男人。
小时候周聿铭曾经很喜欢这个叔叔。他是他父亲的老板,却没有架子,待他们这些小孩也是极亲切的。直到那年妹妹生了病,在医院输血时露了根底,他才从父母的争吵厮打中明白真相。
他父母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漂到了大城市,誓要拼尽一切站稳脚跟。却不料天降横祸,他们山穷水尽,不得已找上了身家万贯的旧时同窗,以期度过难关。而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色鬼,就是趁这时候提出了交易,并且在一切结束之后,依旧和他美丽的母亲保持着隐秘的牵连,于是就有了他妹妹不光彩的出生。
他当时躲在橱柜旁,小小的身子缩成猫儿一样的一团,听到他父亲怒吼,母亲尖叫,屋里的东西,那些漂亮桌布上放的茶壶杯盘,墙上的照片,都被哗啦啦地砸着。他童年心中的城堡就是在这样尖利高亢的噪音中被一点点拆解,他听得到那些粉碎的声音,有很多东西在一刻不停地走向死亡。
最后他只听得见钝器砸在血肉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他的母亲倒在地上狂乱地哭喊着,护着自己的头,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当初是你要我去的。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很多年后周聿铭都在想,如果当时他打开柜门,他跑出去,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可他害怕,怕到骨子里。
这事闹得很大。夫妻二人还没办完离婚手续,就先成了仇人。周聿铭的父亲只想带走亲生的儿子,可妻子恨他至深,宁死不撒手。不过也许是出于对那女孩的最后一丝怜惜,周影露自始至终都不曾知晓这都是因为自己。
那一天晚上他们开车回老家处理房产,山路回环,夕阳沉沉地坠在山头,橙黄的日影把眼前视野都染成了黄澄澄一片光晕。周聿铭坐在后排,知道这是他和父母最后一次同游,眼里挂满了不敢落下的泪水。前面的父母还在争吵,从夫妻共有的这辆车子开始,一直吵到过往同甘共苦的贫贱岁月,是谁多用了一针一线,是谁多欠了一毫一厘。
在越掀越高的声浪中,他的父亲开始撕扯母亲的头发,他清楚地看见女人曾经温柔秀雅的脸逐渐变形,拼了命地扬手去推打。她抓住了方向盘的一边,脸上扯出一个疯狂的笑,然后开始转动。
他们的车在尖叫谩骂中直直坠下了山崖。
周聿铭深吸一口气,茫茫然看了那熟悉的别墅一眼,还是毅然决然踏了前去。
那天他运气好,正巧碰上那个男人出门。他不仅和周影露有一样的血型,那上挑眼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他毕竟老了,眼睛里沉淀的是长年累月的浑浊。
他一开始没认出长大成人的周聿铭,听他讲明了来意,脸上活脱脱是见了恶鬼遭人索命的神情。
不,他抖抖索索地呼气,片刻后语气益发坚定,我没有私生女,你们走吧。
周聿铭一时间鼻酸不已,与他僵持了一会儿,见他不住看表急着离开,头脑一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舒云棋惊异地望着他,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跟着他一道跪下。土地坚硬得像石头,粗粝地擦过他们膝盖,舒云棋悄悄伸出手勾住他,温暖他冰凉的手心。
那男人气得面红耳赤,不知其中有几分愤怒,几分羞愧。他张口就要叫人,这时候一个冰冰凉凉的声音霜刀一样刺过来:“怎么回事?”
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赵少,您、您已经来了?”
这副场景委实是叫人难堪。赵深远远地站在高处,一身衣装素洁如新,踏在青石小径上的身姿挺拔如春松。周聿铭就跪在他脚下的草坡上,密密麻麻的草叶像针尖一样刺着他肌肤,身下土地像泥潭一样拉着他陷下去,直不起腰,像枯枝一样弯折。他看到赵深的时候不是没有惊讶,只是他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在意多余的人。
赵深的目光也只是蜻蜓点水一样掠过他,就钉在了舒云棋的身上。他圆睁的双目中腾腾燃起火焰,或许是沸然的怒意,或许是愕然的痛心。
那男人回过神来,倒也是精明的,腆着脸赔个笑,说:“叔叔一时半会还没弄明白,都起来好好说话吧。”
赵深眉毛一剔,脸色像罩了层寒霜似的。他轮廓本来就深,脸一白就有种凛凛然的漂亮,但眉宇间的凶煞之气也无遮无拦地泼溅出来。他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扫了一眼就下令,给我一个解释。
那男人曾经以他赫赫威势,将周聿铭的父母玩弄于股掌之中。可在赵深这样的显贵面前,也只不过是野草尘芥。赵深接手了母亲的产业,于是男人绞尽了脑汁来讨好这位乖戾的新主子,谄媚无极。周聿铭瞧着他在一个年纪远比他轻的男孩子面前做小伏低,虚情假意的笑,脸上的油光,眼里的精光,分明闪烁的都是算计。
周聿铭心里突然空空荡荡。他恨的那个男人,强欲而无可撼动,阴影笼罩他的整个童年,与眼前这个卑微猥琐的下贱种子好像并非一人。这个人已不值得他去恨。他只是恶心,肚腹里有什么在翻腾,或许是心中陈年伤口处淌下的脓血。
赵深听了这些龌龊事,嫌恶地摆了摆手,就要那人跟着他们去配型。事不宜迟,周聿铭松一口气就准备出发。赵深没有阻拦,也不向他们招呼,只是沉默地望着舒云棋的背影。舒云棋穿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迎着日光隐约可见单衣下削瘦优美的轮廓,他就用眼神的笔去勾勒那些线条。
舒云棋礼貌地向他致谢。两人相对良久,舒云棋终于说:“你母亲的事我也听说了,愿她安好,你也要照顾你自己。”赵深心中抽搐了一下,说“她也病了很久了,迟早的事情。”
舒云棋轻言细语地对他说:“你变了许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已经是大人,也不需要时时逞强。”赵深冷冷地说:“我逞什么强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的回答是如此的幼稚,如此的虚张声势,他们的语气又是如此久违的熟稔亲昵。
赵深住了口,舒云棋闻声一笑,他淡淡的笑颜映在赵深漆黑的瞳眸里,像是一束薄薄的冬日阳光打在浮冰上,晃出千姿万影。他再次深深地伏下腰,郑重地说,多谢。赵深嘴唇动了动,还不及说什么,舒云棋就向他道别告辞了。
他们的背影都远去了。赵深悄悄地按上自己的前胸,胸腔里跃动的韵律由激烈到静寂,他心中有什么不及吟唱的歌也随之失落了。

第十一章

周聿铭在医院里祈祷了一晚上。他不信神佛,可他愿意对任何一个能拯救他妹妹的希望俯首低眉。所幸天意终于眷顾了他一回,那对互不相识的父女成功配型。
正当他欢天喜地地告诉妹妹,她的性命终于有了转机之时,舒云棋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赵深坐在椅上转着笔,绷着脸正在细细地看散了一桌的照片。那些照片里都是舒云棋,都是周聿铭,他们两个人同住同行,携手约会,在雨里撑一把伞,隔着围棋比赛的看台和熙攘人群隐秘地相视而笑。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可他惊叹,因他从未经历。
赵深的钢笔一下一下敲打在照片上,渐渐也变得无声。他下定了决心,对着电话那头问道:“云棋,你想救周影露吗?”
“只要你来我身边,我就让人去救她。否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吧?”
电波那头送来的一时只有风声,赵深的心也随着风起起落落。倏尔手机里呼吸声渐重,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了舒云棋开口,那些话都像是咬紧牙关、从舌尖上一个字一个字逼出来似的:“我真是看错了你。这种人命关天的事都能被你拿来做威胁。你又不是没见过露露,那么小的姑娘,你也忍心?”
一刹那赵深也忆起了往事。那时他和普通的中学生没什么两样,亦步亦趋地跟着舒云棋在孤儿院里陪孩子们玩耍,掩住感情,藏起爪牙。可往事已矣,他不再想委曲求全去挣一个笑脸。
他将那些画面自尘封雾锁的脑海中按下去,笑得矜持,绝不放肆,只管把这当作一场谈判:“我乐意帮你一把,是不愿见你抛下自尊对那种人屈身下跪,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心疼?现在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是想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你和周聿铭在一起得到了什么?你这些年的积蓄,早就被他和他妹妹掏空了吧?你需要一个能与你并肩的爱人,而不是一个只知道索取的废物。”
“我只问你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生活?”
这还是赵深头一回见到舒云棋失态,他暗暗揣想电话那头该是何等景象:他多年来深自倾慕的人,那玉璧般的双颊此刻是否已气得绯红,就像照片上他红着脸笑影微微,要去牵另一个人的手。
“如果你不需要我插手,那我一开始就不会叫人去帮忙配型。要知道生死有命,忍不忍心是由你决定的,不是由我。那又不是我男朋友的妹妹。”他这样说的,竟然有着隐隐的快意,就像拿着剪子去切艳艳的玫瑰,心里生疼,可是那感觉真美。
舒云棋的声音在抖,敲在人耳膜上却如金石彻地,有着一往无回的决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爱我,你不懂什么是爱情。我的爱情绝不可能被当作换来换去的砝码。”
“……那很好,”赵深想,他们绝交那天他就是这口吻,凛然不留余地,看他就像看垃圾。除了他的亲生父亲,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看待他,没有谁能够用言语的刀子轻而易举将他刺伤,“那我祝你们幸福美满,希望在他知道你代他妹妹拒绝了我给的机会之后,也一样同你鹣鲽情深。”
舒云棋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此后不管赵深再怎么拨打,都是不予接通。他索性换了个手机再来,但舒云棋一听是他,只丢下了一句话:“世界上这么多人,总还有其他好心人能救露露。我不信天底下没有你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午后阳光透过耸立的落地窗直射进来,束束金辉析过透亮的玻璃,都失却了温度,照得整间办公室都是一片冷冷清清的白。赵深一个人坐在桌前,他竭力镇静,但脑中喧嚣不止。过往美好的记忆现下都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横七竖八地支棱着,他拼命地去回想,就好像赤足踏过荆棘。
赵深摸索着抓住一张照片,上面两个男孩子站在午夜的大桥上吹风,笑容仿佛能温暖那样寂寞的春夜,个子高的那个正把大衣披在矮个子的肩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头一回发现周聿铭原来长得也这样漂亮:眉睫浓黑,雪白的肌肤在黑夜中极耀眼,绵软紧致,绽放的是青春的光亮,那丹凤眼一勾,眼波欲流未流,嘴唇的弧度看着令人怦然欲吻。有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演痴情戏,也不算奇事一桩。
他凉薄地笑了笑,拿起笔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走笔如刀,活像他在商场上了断一桩事务,签上自己的名字做结。而这字一签,多少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就此尘埃落定,有人欢喜,有人饮恨。
周聿铭不喜欢跟那男人打交道,专心陪了妹妹几天,等医院通知他志愿者临阵反悔的时候,那男人已经上了飞机。仿佛晴天霹雳,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找那人回来,舒云棋却拦下了他。
“他主子给他下了令,他哪里还敢回来?我们抓紧时间找别人去吧。”说这话的时候舒云棋难得没有看他,垂着头,发丝散下来挡住眼睛,极少见地冷淡。
周聿铭起了疑虑,连声追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舒云棋不习惯说谎,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周聿铭一时手脚发冷,好像溺了水,沉甸甸不能呼吸,不能移动,最后只勉强说了句:“原来他真的是不安好心。”
早该知道,他们兄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从前得罪了赵深,如今被他挟私报复,也不是没有想到的事。只是可怜他妹妹受了牵连,一下子从希望到绝望,天堂到地狱。
他给妹妹买的新裙子就放在包里,来给她解解眼馋。等到她头发长了,又可以做回令行人侧目的翩翩少女。可现下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周聿铭讷讷地对舒云棋说:“云棋哥哥,我们能再去求他吗?”
“求他做什么?他那么冷血,哪里肯让步?”
“或许不是没有求情的余地……”
舒云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他觉得竟然十分陌生。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一团混乱,现在他向来依赖的云棋哥哥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更是惊恐莫名。
“余地?什么余地?你要和他商量怎么处置我吗?你究竟把我,把我们的感情当什么……”舒云棋低低地说,语气极为疲惫,“如果他是找你提的要求,你是不是就会答应?”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怔。他们并不是那种成天如胶似漆的情侣,彼此间都有摩擦,但有的话不一样,有的裂痕不该出现。舒云棋平日里总是温和,像个老好人,但周聿铭知道他内心有多坚定,是个多么固执的人。
落子无悔。舒云棋说过的话都是真心,做出的事决不反悔。周聿铭突然后怕,他到底做过什么,让舒云棋竟在不知不觉间积累下这样的怨气?
他下意识拉住了舒云棋的袖子。舒云棋醒悟过来也立即道了歉。可他们拥抱的时候,周聿铭还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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