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殿下慢用。”容佑棠识趣地告退,他的早饭设在隔壁。
“待膳后再议事。”庆王温和回应,他本欲留下人,却恐捧杀了对方,只得作罢。
“是。”
孰料,容佑棠刚退出帐篷,一转身,抬眼却看见李德英搀扶着承天帝,前后簇拥众多禁卫和内侍,稳步行来!
其中,皇帝明显精神不济,脸色疲倦凝重,眼神肃杀——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最伤心。皇家也不例外。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容佑棠急忙行礼。
“平身。”承天帝低声开口,他半宿未眠,痛失爱女,心如刀割,睁眼到天明。但他要强,仍按时起来,洗漱穿戴后准备早朝,顺路绕进御花园巡视。
“谢陛下。”
“案子可有进展了?”承天帝问,脚步未停,往主帐走。
“几位殿下连夜搜查,现已掌握若干线索。”容佑棠谨慎答。
“哦?”承天帝踏进帐篷,众人早已闻讯,转眼跪了一地,山呼:“儿臣叩见父皇。”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承天帝嗓音始终低沉,有气无力。
“谢陛下。”
“谢父皇。”庆王起身,顺手搀了身边的瑞王一把。
承天帝沉默不语,环顾简陋的帐篷:
小圆桌摆了简单的早点、大圆桌放的物证和卷宗、几把躺椅,几个儿子均一脸疲累、衣衫头发略乱、冒出胡茬。
“你们辛苦了。”承天帝软声肯定一句。
“为的是妹妹,何谈辛苦?”庆王低声答。
“只盼能生擒凶手。我要当面问他,究竟为何杀害宜琳?”瑞王双目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
五皇子关切问:“父皇用过早膳了吗?”
承天帝心不在焉地点头,其身后的李德英却冲着皇子们摆摆手。
“您快坐下说话。”赵泽宁小跑上前搀扶,殷勤孝顺。
“唔。”承天帝慢慢坐下,打起精神,先问:“雍儿,你们都查到了哪些线索?”
庆王简明扼要地告知:“父皇请看,此粗布乃蒙住宜琳头部所用,容大人献策,使用药液恢复血染痕迹,希望能分辨出凶手的掌印或指纹;此外,粗布乃花匠维护兰苑名贵植株所用,故儿臣已派人去搜查那附近的园墙,看凶手有无留下潜入御花园的罪证。还有……”庆王停顿,罕见地有些为难。
“还有什么?说!”承天帝当即断喝,他濒临爆发,经不起丁点儿刺激。
“事发时,二哥和七弟都在御花园。”庆王眼神坚毅清明,尽量客观公正地禀报:“兄弟们一起看了,七弟毫发未伤,且他有两名太监作证,案发时远离荷花池,儿臣认为可以排除其嫌疑;二哥的后背和手部均有指甲划伤、硬物擦伤的痕迹,但他解释是醉酒时被坤和宫宫女……纠缠求欢,他们于假山石洞内行事,据称未曾听见任何异响。”
“案发时,你二哥正与宫女……”
“苟且?”承天帝艰难开腔,脸色铁青,继而发黑,直哆嗦,忍无可忍,“嘭”地拍桌,迁怒地呵斥庆王:“如此重要消息,为何不速速禀报朕?你替老二遮掩什么!”
庆王立即下跪,无奈解释:“父皇息怒,请千万保重龙体。儿臣下半夜才知悉,况且大皇妹出事,您当时已十分悲痛,儿臣不敢接二连三的……您身系天下黎民百姓,儿臣思前想后,自作主张,决定天亮再禀告,甘受任何责罚。”
父亲年事已高,倘若因为急怒攻心、身体有个万一,天下都要乱了!庆王实在不敢冒险。
“父皇,您别怪三哥,他也是顾全大局。昨夜里,他带人下水好几趟,宜琳的遗物,多半是他们找到的。”瑞王轻声劝慰。他枯木一般杵着,昔日风度翩翩的雅致淡泊荡然无存。
承天帝指尖颤抖,半晌,长叹息,无力地一抬手:“起来吧。雍儿,朕并非怪罪你,只是、只是——你大哥他们几个呢?”
庆王起身,据实以告:“应当在坤和宫。儿臣派了禁军统领跟随,拿那名宫女与二哥对质,以尽快洗清其作案嫌疑。”
洗清?怎么洗清?一辈子也洗不清!
承天帝面无表情,内心涌起深深的失望,削薄嘴唇抿成一直线,法令纹凸显。此刻,他只是一个父亲。
“朕交代你办案,为何不把人拿来、你亲自审问?”承天帝威严问,他思绪很混乱,勉强维持清醒。
“儿臣已派曹统领去坤和宫拿人,尚未返回。”庆王避重就轻答。
“何时派出去的?”
“个把时辰前。”庆王斟酌答。
嗯,皇后母子要倒霉了。容佑棠暗忖。
果然
承天帝雷霆震怒,重重拍桌:“如此拖延!谁敢阻拦你拿人?来啊,传朕的口谕,即刻将那名宫女拿来,谁敢说半个‘不’字,拖下去仗毙!”
“遵旨。”
“容卿,你这两天把别的都放一放,专心协助庆王查案。”承天帝冷冷吩咐。
“是。”容佑棠及时应声,丝毫不敢大意,全程凝神倾听。
“父皇,您用些粥吧?”赵泽宁一脸的担忧,小心翼翼呈上半碗山药胡桃粥。
承天帝刚想摇头,可抬眼一扫:几个儿子皆满脸忧虑敬爱。他心里一暖,态度便缓和许多,点点头,食不下咽地陪儿子们用了几口。眼风一扫,瞥见容佑棠安静站在角落,他挑眉,紧接着暼向庆王:哼,臭小子,你不安些什么?
“来人,给容佑棠赐膳。”承天帝不疾不徐命令,无意于苛刻臣子的吃食。
“是。”
“谢陛下。”容佑棠松了口气,他饥肠辘辘,却不好冒昧告退,只能熬着——幸好皇帝大方赐膳,他才得以摆脱窘境,落座旁席。
庆王也松了口气,由衷地感激父亲。
但,一行人还没吃多少,帐篷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上报就上报,悉听尊便!”
二皇子头一昂,难掩愤怒,说:“我敢对天地神明、列祖列宗发誓,绝没有加害宜琳!大哥始终不依不饶,真真令人寒心。”
“祥弟稍安勿躁。”大皇子的语气十分冷静,他肃穆道:“父皇虽然将此案交由三弟负责,但我们做哥哥的岂能袖手旁观?少不得搭把手。你被牵涉了进去,为兄非常担心,妙晴本来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可惜皇后娘娘太着急,先一步动了大刑。”
“只是打断手,又不是割了舌头,她能开口就能为本殿下作证!”二皇子据理力争,烦躁催促抬着担架的禁卫:“快快快!赶紧的,将这贱婢给庆王送去。”
“是。”两名禁卫卖力地抬着担架。
“唔……呜呜……”一名年轻貌美的宫女被堵了嘴,两手不正常的歪斜着,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汗湿,惊恐万状。
旋即,大皇子率先踏入帐篷,恭谨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
二皇子底气严重不足,心虚胆怯,中规中矩跪下称:“儿臣给父皇请安。”
“请安?朕还有什么可安心的?”承天帝语意森冷,并不叫平身。
“父皇息怒,儿臣自知行为欠妥,但绝对没有杀害妹妹,求您明鉴!”二皇子眼眶红肿,仰头哀求。
“太医验过了吗?”承天帝不理不睬,转而询问庆王。
“儿臣——”
“验过了!确凿无误,儿臣身上的伤痕全是贱婢妙晴抓挠的。”二皇子抢过话头,急切表明。
“太医?”
随同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有备而来,稳步出列,不卑不亢地解释:“启禀陛下:老臣与多位同僚联手诊断,二殿下背部的划伤乃宫女妙晴所为,手部的擦伤则是假山石洞内行房时摩擦石面导致,老臣已带人看了山洞——”
“够了!”
承天帝厉声喝止,听不下去了,用力闭上眼睛,身形晃了晃,帐篷内一时间踏步声混乱::“陛下息怒。”
“父皇,您觉得怎么样?”
“父皇请保重龙体。”
……
二皇子憋屈得脸红耳赤,流泪懊悔道:“父皇,儿臣自知有错,因醉酒糊涂而行为失当,求您宽恕,儿臣发誓以后再不贪杯了!”语毕,重重磕头。
“父皇,您觉得如何?”
“来人,赶紧将躺椅挪过来!太医快给瞧瞧。”庆王临危不乱,接连下令。
“是。”
大皇子抢步上前,挤开弟弟们,独自搀扶父亲,亲力亲为照顾其靠坐躺椅,劝慰道:“唉,祥弟并非故意,谁知道天底下竟有那般丧心病狂的歹毒刺客呢?兴许他当时忙碌,恰巧没听见宜琳的呼救。”
犹如火上浇油!
承天帝怒极,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象次子与宫女于山洞内苟且嬉笑、长女在不远处遭遇致命袭击的无助凄惨!看似心平气和,实则怒火中烧,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次子,神态复杂莫测。
“父皇?父皇息怒,求您宽恕儿臣一次,您是天底下最仁慈宽厚的君父,儿臣委实不知当时有刺客,若事先知道,必定——”
“够了。”承天帝打断次子的解释,质问:“当真是那名宫女勾引你的?”
“是,是的!儿臣当时喝醉了,本意进园吹吹风、散散酒气,妙晴却无礼勾引,趁儿臣不清醒,故、故……酿成过错。”二皇子硬着头皮辩解。
“哦。”
承天帝挥挥手,庆王会意,屏退闲杂人等,仅余自家父子,众人快步离开,避皇室家务事如洪水猛兽。
承天帝一字一句道:“泽祥,这些年来,朕给了你无数的耐心和宽容,如今看来,竟是不应该的。”
“父皇?”二皇子胆战心惊。
大皇子兴奋得屏住呼吸,他等这一刻,已苦等了很多年!
瑞王犹如泥雕木塑,纹丝不动,亲妹妹猝然惨死,他张不开口为二哥求情。
承天帝背靠躺椅,飞快转动佩戴的玉扳指,盛怒之下,正要说话,却听见庆王冷不丁提醒:“父皇,早朝时辰到了,百官应当已在恭候。”
承天帝愣了愣,奇异地扭头瞥视倔儿子。
庆王面色不改,一本正经地嘱托:“儿臣这两日留在宫里查案,求您给郭达捎个口信,由他暂管北营招兵。”
老三!大皇子欲言又止,险些没压住气急败坏。
承天帝却很欣慰,明白庆王是委婉提醒自己别气头上做出决策,颇为赞赏其顾全大局的稳重性子,他绷着脸,采纳了,妥协道:“你啊,只管专心查案,朕自有安排。”
“父皇英明。”庆王垂首。
“唉!”承天帝一拍扶手,挣扎着起身,大皇子赶忙上前搀扶。
承天帝顺势搭着长子的手臂,居高临下,俯视次子,冷淡说:“泽祥,你家宴贪杯,醉酒失仪,十分欠妥,太让朕失望,即刻回府斋戒反省去!”
斋戒反省,禁足倒不算什么,关键是:皇帝没给出期限。
“……是。”二皇子瘫软,额头触地,颤声道:“儿臣遵旨,叩谢父皇隆恩。”
承天帝雷厉风行,又吩咐:“雍儿,你安排人去刑部提游冠英,朕早朝后要问他的话!”
二皇子几乎绝望了,木愣跪坐。
难道父皇准备搜集罪状、严惩二哥?
庆王有些心惊,躬身领命:“是。”
“你们继续查案吧。”承天帝拂袖离去,难掩失望与愤怒。
“儿臣恭送父皇。”赵泽宁恭谨呼喊,他缩在角落里,目送搀扶父亲离去的大哥背影:哼,我冒险担惊受怕,倒成了栽树让你乘凉?想得美!韩贵妃那贱人,终日以羞辱我娘为乐,生的儿子尤其可憎,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皇长子了不起吗?且让你得意几天,迟早叫你母子二人不得好死……
此时,天已大亮了。
御花园处处鸟语花香,风景秀美绝伦。
容佑棠离开帐篷后,摸摸只吃了半碗粥的瘪肚子,很是唏嘘,退避老远,一直走到发现赵宜琳尸首的地点,来回踱步,不时比划手脚,绞尽脑汁,推测昨夜的袭击过程,正全神贯注时,身后远处忽然响起怯生生的询问:“那人在做什么呀?”
容佑棠忙回头:
只见栽种了香草的矮山坡半腰,站着一名宫装少女,并若干侍女太监,手捧几个大食盒。
“奴婢不知。公主,可要下去问一问?”
三公主赵宜琪奉皇后之命来慰问兄长们,遥遥打量玉白俊美的年轻人,一股冲动没忍住,平生没这样大胆过,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抬脚往下走。
容佑棠下意识想回避,去路却被对方挡住,叫苦不迭,只好侧身,别开脸,行礼:“下官参见公主。不知公主驾临,望恕罪,下官这就告退。”
“慢着。”
赵宜琪轻声阻止,好奇问:“你刚才手舞足蹈的,做什么呢?莫非在为皇姐招魂?”
招魂?!
容佑棠哭笑不得,退避一丈远,尴尬摇头:“不是。”
“那你在做什么?”赵宜琪追问。她困在深宫,根本没见过几个外男,昨夜混乱中瞥见陌生人,印象深刻,但不敢打听。
“查找线索。”容佑棠简要答。
“查到什么了?”
“暂不便泄露,望公主谅解。”容佑棠索性一句话堵死对方可能无休无止的追问。
“哦。”赵宜琪也不生气,她文静柔弱,一身柳绿宫装在晨风中飘扬。
不宜和金枝玉叶久处。容佑棠迅速想了个理由脱身,认真道:“公主,下官身负急务,告退了。”
“好吧。”
容佑棠一点头,快步离开,煞有介事地问管茶水的内侍:“兰苑怎么走?”内侍忙如此这般地指路。
紧随其后的赵宜琪攥紧丝帕,鼓足勇气,好心道:“哎,我知道一条最近的路。”
容佑棠心念一动,扭头问:“公主知道近路?”
“嗯,我哥小时候捉迷藏时发现的。”
第134章 窥破
“是吗?”容佑棠面色如常,礼节性地微露好奇,悄悄审视三公主的神态。
闺中少女某些时候极度敏感。
赵宜琪不敢对视,羞涩垂眸,揪玩丝帕,轻轻点头:“是啊。小时候经常玩捉迷藏,跟着的人谁也找不到我哥,除非他自己愿意出来。”
“原来如此。”容佑棠颔首,顺势感慨:“下官正准备去兰苑一趟,没想到还有近路。”
“有的!”赵宜琪抬头,十分确定,大眼睛扑扇扑扇,双眸水亮,语气轻快地告知:“你别沿着荷堤走,上鹿坡去,自半腰风景亭后穿行小路,下山即为太清池,曲桥对面就是兰苑。”
容佑棠事先已看过御花园勘划图,他快速琢磨片刻,立即意识到那确实是便捷直路!普通人游园时,往往会沿着工匠精心铺设的甬道、游廊等前进,只有戏耍捉迷藏的孩童、或别有用心的人,才会放弃正道沿途的绝美景致,选择翻山抄小路。
赵宜琪见对方低头、沉默不语,误以为自己没表达清楚,遂歉意问:“你可记住了?没听明白吗?”
“哦。”容佑棠忙抬头,感激答:“听明白了,多谢公主指点。”
八殿下那般刁钻刻薄,万万没料到,他的亲妹妹竟如此文静温柔,不像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倒像养在深闺二门不出的小家碧玉。容佑棠由衷感慨。
“不用谢。”赵宜琪浅笑,紧张感逐渐消褪,说话略放开喉咙,轻声哀伤道:“大皇姐突然被害,我们都吓坏了,希望你尽快破案,抓住凶手,请父皇严惩之,还皇宫太平清静。”
“望公主节哀顺变,陛下明令协助庆王殿下破案,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容佑棠正色表示。对比已逝的长公主,他不由得对小公主心生好感。
王昭仪幼时因为家境贫寒,被父母卖给牙行,辗转进入韩太傅府为婢,待终于挣出了一双皇姓儿女时,娘家已不可寻,她也不肯寻。所以,三公主没有机会接触外男,她第一次跟年龄相仿的温文尔雅年轻人面对面交谈,感觉十二分的新奇有趣。
赵宜琪像得了漂亮珠钗一般,脸颊微红,两眼亮晶晶,腼腆问:“那,你们可以抓住凶手吗?那人实在太可怕了,吓得我们日夜悬心。”
“公主不必惧怕——”容佑棠客套性地宽慰,身后却突然传来厉声喝止:“容佑棠,你放肆!”
八皇子赵泽宁大踏步从议事帐篷方向走来,面若寒霜,堪称气势汹汹,一阵风似的,急速刮到胞妹跟前,用力剜其一眼、瞪得妹妹畏缩后退,紧接着二话不说,扬手重重一耳光,“啪”的清脆响亮,扇在三公主奶娘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