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雍面色不改,将碟子推到容佑棠桌前:“快吃,吃完歇一觉。”
容佑棠:“……谢殿下。”有毒吗?殿下,这肉没毒吧?
韩如海先是一愣,继而心照不宣式地又笑:“殿下果然重情义!那,您慢用,末将先告退了,下午快马加鞭,争取晚上在驿站落脚。”
赵泽雍点头:“请韩将军督促手下抓紧时间,若半月平不了顺县反贼,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末将领命,请殿下放心。”韩如海躬身、略低头,终于隐去笑容,眼睛被肉挤得小而深,轻易看不清眼神。
来去一阵风般,留下几大盘肉食。
“不敢吃?”赵泽雍了然问:“你怕有毒?”
容佑棠被戳破心事,索性点头:“殿下,那韩将军好大胆子啊!除了九殿下等人,我还没见过谁敢对您那样不敬的。”
那是因为他不准备活着回京城了。赵泽雍心里说。
“毒害皇子,被抓是要诛九族的。下毒在军中是绝对大案,若主帅被毒杀,军心即涣散,不战而败。再给韩如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赵泽雍准备吃第五个炊饼,“放心吃,毒不死你,剩下的拿去分了。”
“是。”容佑棠羞愧点头,把肉食端出去找卫杰,再揣几块悄悄塞给刘辉等人,再返回帐篷时,看到庆王已经吃好,复又拿起文书翻阅,屈指轻敲条案,斟酌推敲。
铁人啊!
“殿下,您不歇一歇吗?”容佑棠异常敬佩。
“不了。”赵泽雍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找个地方睡吧。”
“是。”容佑棠自然而然准备去找刘辉他们,然后背后却传来问话:“怎么?这帐篷躺不下你?”
“我只是担心打搅您。”容佑棠无奈转身,默默在帐篷角落躺下。
“你别说话就行。”赵泽雍在研究顺县地图。
“哦。”容佑棠闭上眼睛,根本没精力思考,哪怕底下全是石头土疙瘩,他都睡得黑甜,死沉死沉的。
仿佛刚闭眼片刻,耳边就隐约听到:
“……醒醒,开拔了……容佑棠?”
其实容佑棠听见了,他奋力挣扎,可就是醒不过来。突然,有个冰凉湿漉漉的东西掉在他脖子上!
“啊——”容佑棠猛地坐起来,慌忙摸索脖子,抓住……一块湿帕子?
庆王戴上头盔,威严道:“出发了。”
“是!抱歉,我睡过头了。”容佑棠赶紧站起来,这才发现,亲兵们正在快速拆帐篷!卫杰小声催促:“赶快去找马,你准备跑步去顺县?”
唉,新兵就是新兵,偏偏殿下还叫他睡在帐里,叫我没法提醒……
“好!”新兵容佑棠转身要往外跑,又疾速刹住脚步,面朝庆王说:“殿下,小的告退。”
“去吧,别丢庆王府的脸。”赵泽雍挂好佩剑,一本正经地嘱咐。
“是。”容佑棠简直要疯,他压根没睡饱,头晕目眩冲出去找自己的马。队伍很快动了起来,一群群人策马离开,他循记忆找到刘辉,道歉不迭。
“没事儿,大家都这样过来的。”刘辉包容笑道:“快上马,掉队要挨罚的。”
“实在太谢谢你们了!等回京城,我请大家涮锅子吃酒听曲!”容佑棠索性豁出去了,狠狠心,策马狂奔,一口气追上护卫后翼的卫杰。
卫杰扭头,很是意外,哭笑不得:“你怎么跑前面来了?没人拦着你?”
“没有啊。”容佑棠惊觉自己可能又犯了个错误,懊恼非常。
“哎,罢了罢了,这是剿匪军。”卫杰解释道:“若是正规行军,行动都有严格方位的,不得随意变动,否则人多了岂不混乱?”
容佑棠频频点头,以示受教,同时悄悄观察庆王:殿下究竟知不知道我的生父是周仁霖啊?
晚间按计划下榻驿站。
总算用了些热汤面,舒服得让人喟叹。
然而擦洗泡脚时,才发现大腿两侧磨起大片水泡、水泡还不知何时破了,一沾水,钻心地疼,疼得人哆嗦!
容佑棠困不能眠,他心事重重,思前想后,步履蹒跚地去找庆王。
叩叩~
“殿下?小的容佑棠求见。”容佑棠敲门,用口型回答站岗亲卫的好奇询问:腿磨破皮了。亲卫指点:多几次皮就厚了,你坚持坚持。
“进。”里面传来允许,容佑棠对值守的亲卫感激笑笑,推门进去:几个参将在,韩将军也在?
“叩见殿下。”
“磨墨。”赵泽雍直接吩咐。
“是。”容佑棠很愿意手头有事做,免得干站。他试图遗忘肉体疼痛,尽量步伐正常地走向书桌。
然而韩如海仍是看出来了,他关切道:“小公子是第一次急行军吧?我那儿有上好的药膏,止血止疼,待会儿叫人给你送一些。”
“多谢将军好意。”容佑棠婉拒:“不过小的已经上过药了。”
韩如海大方笑笑,没再说什么。
“殿下,于鑫身份已查明,他就是当年东南水军畏罪潜逃的那名都尉。”一名参将禀明。
“详细说说。”
“是。于鑫,现年四十六岁,南郡人,承天三十八年贪污二十万两抚恤银,案发后潜逃。他煽动顺县反民暴动,并勾结九峰山草寇,沦为匪首。”
赵泽雍点头:“于鑫能混到都尉,应有些真材实料,否则关中军也不会几次铩羽而归。”
“据说,去岁年中时候,于鑫被关押的亲眷莫名暴毙。”韩如海摇头感慨:“他现在疯狂杀戮,残害无辜百姓,已然泯灭人性了。”
“……”
直商讨至深夜,容佑棠认真旁听,剪了好几回灯芯,众人才散去。
荒野官道驿站,静谧非常。
赵泽雍终于合上地图,捏捏眉心,问:
“都哪儿破皮了?”
容佑棠心不在焉:“手和大腿。”
“药囊里的白瓷瓶,自己翻去。”赵泽雍自行拧帕子擦脸,他的贴身小厮十分没眼色地呆站着。
容佑棠忐忑不安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殿下——”
“只一天就觉得苦了?想当逃兵?没点儿精气神!”赵泽雍板着脸打断,严肃喝令:“去,拿药油来,本王叫你清醒清醒!”
第33章
药油?我现在很清醒啊。
容佑棠的思维仍停留在凌州奏报,反应没跟上,有些不解地看着庆王。
“敢抗命?”赵泽雍撂下帕子,直起身。
征战抗命是要杀头的!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迅速摇头:“不敢,殿下息怒!药油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说着就行动起来,忙忙地去翻药囊,片刻举高个白瓷瓶,殷切问:“殿下,是它吗?”
“哼。”
容佑棠已经大概摸清对方脾气,直接将瓷瓶捧过去,双手奉上。庆王略侧头、目光一扫,后者即心领神会,将瓷瓶放到桌面。
“军中莫走神。若当众怠慢不敬,本王就必须发落你,否则其他人不服。”
虽说军令如山、军纪严明,但主帅得拿出十二万分的决心魄力、用强大的执行力去捍卫自身所立规矩!否则,威信何在?
“谢殿下提点,我记住了。”容佑棠心悦诚服,把瓷瓶放稳,刚要收手时,庆王却冷不丁捉住他的手!容佑棠下意识想抽回,可对方却不容反抗,手掌结实有力,捏得稳稳的。
“未免太不耐摔打了。”赵泽雍不满地叹息,伸出骨节分明的食指,点点对方掌心的摩擦伤,皱眉道:“只一天就磨破皮?倘若在西北,你估计撑不过三天!估计你家里太娇惯了些,才把你养成——”赵泽雍低头看看对方唇红齿白的模样,又不自觉握紧那修长的手,才接下去说:“——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我怎么了我?
容佑棠不服气,觉得对方看不起人,用力一挣,赵泽雍顺势松手,因为他也有些握不住了,心底总觉得奇怪。
“衣服脱了,趴好。”赵泽雍吩咐。
什么??
容佑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然而对方重复道:“衣服脱了,床上趴好!怎么总需要听第二遍?”
因为对方是庆王,他的命令,很多人会不带脑子地执行,这是属于强者的影响力。
“哦,是!”容佑棠茫茫然四顾,用眼神问:可只有一个床啊?那是您的睡床。
看来,你真该好好清醒清醒了!
庆王二话不说,抄起白瓷瓶,单手拎起容佑棠,将其面朝下惯在床上,雷厉风行,像是气得要亲手揍人!
吓得容佑棠大叫:“殿下息怒!我脱!我知道错了!”说着他急忙解开外袍,除下里衣,老老实实趴好,小心翼翼道:“殿下,好了。”
下一刻,安静驿站中蓦然响起少年的凄惨痛叫:
“啊——殿下!”
容佑棠像条搁浅的鱼,趴在床上拼命挣动。
骑马一整天颠得僵硬成块的背脊,被倒上军中特制的药油,庆王大掌落下,用力推揉。容佑棠顿觉辛辣刺痛,火烧鞭抽盐浸一般,痛苦层层叠加,连绵不绝,无穷无尽,叫人发狂。
“殿下!够了!可以了!”容佑棠哀嚎,他揪紧被褥,极力忍耐,蝴蝶骨微凸,背上全是冷汗。
“叫什么?闭嘴!今晚不揉开,明儿你上不得马。”赵泽雍低声喝止,复又挖一大团淡褐色药油,抹上,粗糙手掌下是滑腻皮肤,来回抚摸时,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赵泽雍暗叹:这小子,果然没有半分肌肉,这皮肤,简直像……啧~
驿站条件简陋,即使最上等的卧房,也不过是被褥纱帐干净些、多两个碳盆罢了。
油灯昏黄,床榻昏暗。
趴着的少年皮肤莹白,雪青衬裤仿佛一把就能撕碎,露出笔直双腿来。他疼得微哆嗦,控制不住地喊疼,偶尔呻吟几声,本能要逃离,却又强忍着。
庆王呼吸节奏微乱,紧挨着坐在榻沿,忽然有些下不去手,但同时又有股冲动、想更加用力……想看他拼命挣扎,听他哭泣求饶——
不!
太莫名其妙!
我这是怎么了?
赵泽雍深呼吸,下意识伸出手掌,用力镇压那鲜活年轻的身体,沉声命令:“别动,闭嘴。你吵得本王头疼。”
“抱、抱歉。”容佑棠尴尬至极,咬牙说:“实在太疼了,真难受。殿下,还没好吗?”
“好了。”赵泽雍顺势点头,倏然起身,把白瓷瓶放回桌上,推开窗,凛冽北风瞬间冲进来,把他背后还没穿好衣服的人冻得倒抽气,赵泽雍想也没想,又“啪”地关窗——于是他更烦躁了:本王为什么要顾着他关窗?
“多谢殿下。嗳,我感觉好多了,总算能弯腰了。”一份痛苦一份收获啊!容佑棠穿好衣服,弯腰套靴子,喜滋滋的。
“子琰刚从军时,也是这般。”赵泽雍喝口茶,定定神,缓缓道:“他好面子,不肯叫别人知道,晚上拿了药油悄悄找本王。不过,子琰是咬着布巾的,不像你,鬼哭狼嚎。”
容佑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下次找卫大哥上药时,也咬着布巾好了,免得吵得他也头疼。”
你想找卫杰帮忙上药?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场面,赵泽雍就满心不愉快。
“卫杰有公务在身,你别总打搅他。”赵泽雍虎着脸告诫:“你找——”找谁才妥当?本王是……没空的。他思考半晌,严肃嘱咐:“你找陈军医。他经验丰富,又是职责所在,仁心仁术,很不错。”
“哦,陈军医我知道。”容佑棠敬重道:“那位老大夫特别有责任心,整天被那么多人围着,不见他丝毫不耐烦。”
赵泽雍总算露出笑意:“他前两年因身体不适,从西北退下来的,回京也没荣养着,仍进了军医馆,四处跑。”
“他老人家可真了不起!”容佑棠肃然起敬。
异样情绪渐渐平复,赵泽雍又恢复了镇定,慢条斯理喝茶。
“殿下——”容佑棠又想起那事来,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殿下,过段日子我想回老家一趟。”容佑棠当然不会傻到直接问“你知道我真实身份了吗?”,而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开启话题。
赵泽雍略停顿,抬眼问:“回去做什么?”
容佑棠低头:“就是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家乡怎么样了。我四处打听,可大家都没听说过。”
赵泽雍温和道:“凌州远在数千里之外,又无甚名人、名土物,何况你老家是个小镇,京城人自然不知。”
“家父身体不好,无法陪我回去,其实……我自己也找不到路。现在回想,依稀只记得当年先是坐车、然后坐船,到过很多渡口,稀里糊涂就到京城了。”容佑棠谨慎试探,他心如擂鼓,硬着头皮炸着胆子,仔细观察庆王神情。
撒谎就是这样的:不得已开了头,接下去就得不停圆,心惊胆战,筋疲力竭,最后累死吓死——容佑棠不想让庆王失望、害怕庆王对自己失望。他决定找个万全的时机再坦白,以证明自己确有苦衷、是逼不得已、是无奈为之——最重要的是,他从未意图加害庆王府!
现在坦白?承认自己是周仁霖庶子、等于承认是二皇子党。庆王多半会下令拉出去砍头。
“暂且别回去了。”赵泽雍正色告知:“凌州地处凌江下游,数年前江南水患,连淹几个州县,你老家芜镇是低洼盆地,不幸被洪水中浸泡半月,逃生者寥寥几人而已,你能活下来,已属不易。”顿了顿,他又勉励道:“先认真磨练,最好科举高中,入朝为官,光耀门楣,日后再给家乡修路修堤,岂不更妥?”
看来,他并没有从凌州芜镇查出什么不妥,毕竟当初伪造身份时精心挑选过的。
殿下,我对不起你。
容佑棠听得万分愧疚难受,深觉辜负庆王提携信任,泪光闪烁,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然而因为重重顾虑,他几次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真相。
“好!”容佑棠语调颤抖,郑重承诺:“等我以后做了官——不,就算我做不了官,也会努力多挣银子,定要为芜镇修一座大桥!”
赵泽雍莞尔:“只要你忠诚上进、好学勤恳,本王大小会给你个官做。身为读书人,别整日把银子挂嘴边。”
忠诚!忠诚!
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像卫大哥他们那样,光明坦荡地站在您身边!
“哭什么?天灾人祸躲不过,今后只往前看吧。”
“谢殿下。”容佑棠抬袖用力擦眼睛,情绪低落,沉重地说:“夜已深,不打搅您休息了,小的告退。”
“唔——你睡哪儿?”赵泽雍忽然想起来问。
“后院大通铺。”容佑棠答。
普通兵丁,能有遮风挡雨的大通铺就很不错了,很多时候都是露天抖开油布,互相依偎着睡。
赵泽雍一时没说话,他四下看看,指着那罗汉榻吩咐:“去把矮几搬走,柜子里有被褥,你就铺床在这儿睡。”
“可——”容佑棠下意识想拒绝。
“负责夜里倒茶、明早打水,别睡得太死。”赵泽雍补充一句。他想:沅水大营非本王所掌,风气未知。但军中无女性,有些人就打起同性主意,像容佑棠这样的,对部分兵油子而言,当真美味羊羔一般。
容佑棠只得点头:“是。”他默默铺床歇息,带着满腹心事入睡。
与此同时,整个驿站听完“庆王的俊俏书童”哭泣求饶后,却亢奋得睡不着觉,躲被窝里津津有味议论许久。并且,果然如他们猜测:容佑棠没回来,留在庆王房间歇了。
哟哟哟,啧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于是,当容佑棠第二天潇洒自行翻身上马时,刘辉等人讪讪缩回欲搀扶的手,暗中感慨:天赋异禀呐!昨儿承欢半夜,今早不见半分异样,照样活蹦乱跳,轻松骑马。
“刘哥,开拔了。”容佑棠好心提醒。
“哎,哎,好嘞。”刘辉干笑着上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都怎么了?眼神有些奇怪。
容佑棠十分疑惑。
然而还有更奇怪的:晚间到了下一个驿站歇脚,他依照庆王推荐去找陈军医上药时,原本打着赤膊哀嚎叫唤的几个大汉迅速穿好衣服,自行拿药回去擦,争先恐后跑了,生怕不慎看见庆王的人身上某些痕迹。
“几位大哥,我懂得排队——”容佑棠话音未落,目瞪口呆,无措目送老兵奔离。
“兔崽子!跑什么跑?”陈军医吹胡子瞪眼睛吼,又中气十足地问:“小伙子,你哪儿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