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月感觉身体被放平,胸口的难受稍微好过些,才回过神来,月光洒下薄薄一层银辉,夏云峰面部的轮廓半隐半现,深邃的眸子一点光芒闪动,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除了那一脚,还有哪里伤了?”
步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哪里?”
步月喘了喘,又是一声痛乎,连咳带血道:“腰,被你……勒断了……咳咳……”
夏云峰连忙松手,步月解脱地长舒口气,冷冷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仿若白玉雕刻般精致,却被大片血污沾染,好似没有了生命。
夏云峰忽然心口一紧,不敢再看他,抱过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你先躺着,我……”
视线内一个黑影几个起伏到了近前,夏云峰将步月的金烟杆放入他手中,纵身飞了下去,剑光随风起,铮铮然有龙啸音,海水伴着冷月涌来,天地间,仿佛只有那一声破空剑啸。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被扔进大海时,天际已翻起鱼肚白,金红的光芒渐渐冲破海平线染红海水,朝霞如火,流云似花,成群的海鸟掠过彩云,声声长鸣散在风中,带走最后一点肃杀寒意。
受伤最重的是南浦,应天长在重伤处给他包扎后才得空给了步月一颗大还丹,葛渊只是伤了左边胳膊,一声不响地清洗斑驳血迹,不见和尚对着染成血红的海水念了一遍往生咒,语调怪声怪气,不知是真的念经还是将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几遍。
步月吃了大还丹,又被夏云峰运了些真气化开,这才觉得轻松些许,却见夏云峰和应天长的目光都默默地落在了喃喃念经的和尚身上。
步月心里一转,立马明白了个透亮。
已听应天长冷冷的声音:“不见大师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念经声一顿,海风卷起大红的□□翻飞,拂出浓浓血腥味。
不见转身,慈悲如佛的面容染了朝霞的金光,仿佛金身而塑,又一切皆为虚幻。
“阿弥陀佛,贫僧并未得罪过什么人?”
“死和尚,若你不得罪人,又怎会要求我们与你同行?”步月不怀好意地邪笑着,脸色却是苍白的,因为晕船瘦下的身子仿佛能被风吹走。
葛渊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夏云峰身后,不见依然在船边,身后一片血红大海,不知是被血染的还是漫□□霞所映。
一只海鸟飞过,一声一声短鸣,仿佛木鱼轻敲。
应天长看了看他模样,开口道:“你不说,相思楼却不会不知,你名义上是去南华寺论经,其实论的并非佛经,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你说是也不是?”
不见笑了笑,手中的念珠犹自转动,颗颗圆润光亮,不知被盘了多久光阴佛香。
“黄泉碧落千古事,无穷尽在相思楼。什么事也瞒不过应施主的眼睛。”
步月不知他们打什么机锋,暗道这花和尚竟如此深藏不露,亏自己和他喝了几年花酒!正待听下去,却从船舱里哆哆嗦嗦出来一个粗壮妇人,粗豪的嗓门直嚷嚷:“吓死老婆子了,吓死人了!”
步月一见她便来气,那些杀手怎就没把她剁了去喂鱼!
那庄氏整了整自己的蓬头垢面,手里捏了支木钗,斜斜□□入,才眉开眼笑道:“竟不曾想各位大侠武功高超,不然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要葬身海底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几只海鸟停在高高的桅杆上,沙沙短鸣,专注地看着船上众人。
庄氏见无人理她,将目光落在了步月身上,啧啧叹道:“阿月公子怎成了这般模样,这可如何了得哟,老婆子这里有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用了绝对好得快!”她嗓门极大,神情又谄媚,挤着一脸皱纹头发凌乱,着实令人生恶。
步月嫌恶地退了一步,庄氏面上一顿,有些讪讪的:“阿月公子若不需要,脸上的伤却是要处理的,不然毁了这容貌可是大大的罪过。”
步月一手摸上面颊,心道脸上何时也伤了,那死鬼怎不提醒我,正疑惑着,耳边猛然听见一声“阿月!”竟是惊骇至极,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猛觉腹中一股剧痛——那个回头只到一半,入目是夏云峰惊慌失措的半面容颜。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周末,白日发文,由于宝宝我还没摸透晋江的规则,所以,竟然不知道地雷鱼雷炸弹神马的玩意儿,直到昨天……感谢July_/漆樂,感谢卷耳,两位亲们的地雷是对我最好的鼓励啦!我会努力更文的,绝对不坑!
第56章 一花一世界
佛曰,前生五百次轮回,吾劝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笑吾痴狂。
凡人道,求佛再施最后一次机会,吾愿回头,献出吾之所有!
佛陀摇头,汝且顽恶,吾劝汝五百次不回头,今身在火坑,言辞不善,威逼利诱,可见并无回头意,佛门以慈悲为怀,不舍众生,却难度无缘之人。如是因,如是果,虽吾成佛,难改因果。待汝罪业受满,起忏悔心,出离心恭敬心,吾再来度汝。
佛陀一去不返,凡人焚于熊熊火坑,嚎啕不止。
步月于睡梦中朦胧听见嗡嗡之声,一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那佛祖来度自己,却被自己打了个屁滚尿流,醒来时,听这故事结了个尾,心中迷茫,不知前世今生。
“醒来了。”是夏云峰的声音,低沉的,有些沙哑。
步月定了定神,恍惚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再看一圈,昏暗中只有远远一角点了如豆灯火,几个黑影直挺挺立得如雕像,隔着他们的栏杆足有手臂粗,黑黢黢的不知用的什么材质,而他身下,薄薄一层稻草,带着湿腐的霉味。
他动了动,腹部传来的疼痛提醒他在船上发生的事情,又看见另一个角落的应天长,南浦靠在他怀里昏迷不醒;葛渊默默擦拭手中大刀,双目隐在黑暗中,像头愤怒的野兽;还有那打坐喋喋不休的花和尚。
真是一网打尽,一个不落!
“什么人下的手?”
夏云峰摇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黄雀何人也。”
“我们被关了多久?”
“一天多,没有其它人来过,似乎准备先关我们一阵。”
步月冷笑一声,既然不取他们性命,必有所求,不知求的是他们中的何人。
他慢慢坐起来,腹部的伤已被处理过,并不算太重,也不知那庄氏用的什么手法竟能一招弄晕他,他提了提体内真气,并无淤塞之感,这才松了口气,行走江湖,不怕真刀真枪,暗器□□才是防不胜防。
嘴边靠过来一碗水,他顺着喝了两口,疑惑夏云峰怎又对他好了起来,却也没开口,不远处盘腿而坐的不见又叙叙说起了大鹏金翅鸟的故事,他凝神听了听,不耐道:“这故事无趣得很,你不若说些鲜艳的故事来解解乏。”
不见顿了顿,温润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在摩竭陀国有一个富人公子名叫迦叶,他喜爱修行,不愿娶妻,在父母的逼迫下,他无奈,只得用黄金雕了个大美妞,言道世间若有这等女子,少爷我便娶她。”
步月道:“大美妞可美得过本教主?”
不见道:“色即空,空即色,教主再美也不过皮囊虚设,不过,摸着佛祖的良心说,月施主生得着实美丽可人,倾国倾城,比那金身大美妞也差不了。”话音徐徐落下,远处的黑影中投来几道目光。
“嘿嘿,迦叶的父母怎可能找到这样的大美妞?”
“他的父母请求婆罗门帮忙,那婆罗门使尽手段,竟还真弄到一个这样的美妞,在她面前,黄金塑成的金像都失去了光彩,所有男人都对着她流哈喇子,所有女人都自惭形秽。”
“哈哈哈,那迦叶定当不成了和尚,天天对着老婆流口水,心中哪里还有佛祖!”
远处的黑影中又投过来几道目光。
不见更有兴致。
“成亲那天,迦叶不理新娘子,新娘子便对着他哭了整整一宿。”
“她定是边哭边骂,你个瞎了眼的死鬼,老娘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你竟看都不看一眼!白瞎了老娘美貌!就算你不理老娘,老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她说她厌恶五欲,愿修习清净梵行,却因嫁给他而前功尽弃。”
步月的笑声顿了,昏暗中,他看着不见,眼中带着探究。
“迦叶道他也乐于清净修行,如此,即便是夫妻身份,也可各自修行,于是,夫妻守约十二年,他们从未在一张床上同睡过。”
不见慢悠悠说着,他的声音平和温润,像是讲佛讲多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慈悲佛意,令人心境平和温软,步月一时沉在那故事里,想那美人冠世,却一心向佛,荣华富贵,红颜丽质皆过眼云烟,一切虚妄。
“絮絮叨叨说什么!都给老子闭嘴!”
忽然一声怒喝自黑暗中震出,接着几个黑影窜到近处,皮鞭破风声就在耳边:“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让你爽个够!”
“阿弥陀佛,不是贫僧在说,而是佛祖在讲故事。”
“臭秃驴,还敢顶嘴!”皮鞭抽在栏杆上,满满的威吓。
“话说,那迦叶自娶了妙贤后,妙贤感他仁义清净,送了一本无上真经,道此经乃一位婆罗门所赠,惟男子才可修炼。”
那粗犷的黑影一顿:“你如何知道婆罗门?”
“婆罗门源于梵天之口,为祈祷之意,其咒语可消除灾难带来福祉,话说,迦叶修炼那真经后,功力大增,便到了佛祖释迦摩尼尊前挑衅!”
“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抽烂你的嘴!”
步月早已两眼泛光:“他修的什么真经竟如此厉害?快说快说!”
不见宣了声佛号:“那名字说来也怪,就叫《莲花生大士妙法生药师十一面观音心经》。”
“来人,把这和尚的嘴堵上!”
“莲花生了个大士?妙法生了十一个药师?什么乱七八糟的真经!”步月险些掀桌。
“对呀,定是你哄我们,你们还站着做什么,把他拉出来!”
“咳咳……这名字也真是长,莲花也叫芙蓉,所以,此真经又名《芙蓉月》。”
“拖出来!堵住他的臭嘴!”
“话说迦叶到了释迦摩尼面前!一掌震碎佛祖座下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念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
一个时辰后,隔着粗大栏杆,不见面前或蹲或坐挤满了人,为首那人络腮胡,国字脸,圆眼阔唇,正是之前说要堵他嘴的大汉。
“迦叶找了大鹏金翅鸟联手,释迦摩尼却不畏惧,要在众修行者面前以胜负决谁乃佛家之首,不料此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绝妙乐声,又有天女于空中撒花,佛光乍现,众人望过去,但见一女子赤足素衣徐徐而来,身姿柔美,玉面无双,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菩提树下,只听得一声轻叹。”
说到此处,不见轻轻叹了一声,靠得近之人连忙送上一碗清水,更有人急切道:“之后呢?之后又如何?那女子乃何人也?”
不见不语,低低念佛,佛祖您老人家千万莫怪弟子无理啊,南无阿弥陀佛……
步月懒懒地躺在夏云峰腿上,低低道:“定是妙贤大美妞无疑了。”
夏云峰轻叹一声:“不见大师真是……”他想说他老奸巨猾,又想说他无节操,犹豫片刻,终是道,“妙计无双,口灿莲花。”
步月轻轻笑了一声,这昏暗中,夏云峰依旧觉他眉眼清晰明净,每一处都是美到极致的雕琢,就像故事里的妙贤,花容月貌,集聚了世间所有的光芒。
不见温润的声音又徐徐传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那一声叹息,成了迦叶刻在眉间的死穴……”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知道迦叶与妙贤原装版故事的……请喷我!不要手下留情!!!但愿佛祖勿怪罪于小女子,我只不过脑子有个洞……
第57章 立地成佛
故事讲了两天两夜,那些人便如痴如醉地听了两天两夜:
许多年后,大梵天王请释迦牟尼佛祖在灵鹫山说法,佛祖拈着献上来的金婆罗花,并不言语,唯有座下弟子迦叶破颜轻轻一笑。
故事结束,地牢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低低涌起了梵唱之音,没有木鱼,没有香火,却深入人心。
“大悟无言,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
无人说话。
不见休息片刻,又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两日后,寂静的黑夜里,一人默默在不见面前拜了三拜。
“施主可是悟了?”不见道。
“悟了。”昏暗的地牢里看不清那人表情,他沉沉道,“弟子有一同胞兄弟,因听大师说法,感自身作孽太多,自戮以赎罪,弟子颇有感触,不愿再为恶,愿放大师以及各位离去。”
“阿弥陀佛,施主你能顿悟,贫僧欢喜不尽,你可想过,你若放我们离去,你以及这些弟兄们该当如何?”
“多谢大师挂心,弟子心中早有打算,这一生碌碌无为,助纣为虐,不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如此,贫僧也算功德一件。”
步月早在那人开口时就醒了,此刻听到开锁的声音,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单凭花和尚一张嘴,竟能说得人自杀赎罪,倒转干戈……
若他没有与这和尚一起抱过美人喝过花酒,他险些也要以为这是得道高僧,佛祖派来度化自己的……
也亏得花和尚,他与南浦的伤都能得到一些药品,他自己的伤已无大碍,南浦也已醒来,只不过还是由应天长抱着。
门口值守的几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不见看见,又宣了声佛号才走,步月转头看了一眼,不料脚下一软,竟踩到了一人手指。
那手指……
那手指一个颤抖,连忙缩了回去!
步月低头一看,只见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朝他挤眉弄眼,然后双眼一闭,继续装死。
步月:“……”
夏云峰和葛渊都望了过来,继而当做没看见般走了。
出了地牢,外面一阵夜风吹来,众人都深呼吸一口,感受草木土壤的亲切。
当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正是逃命杀人的好时机。
远处隐隐有火光晃动,众人皆是一惊,此处一派平整,无处藏身,少不了又是一番你死我活。
“是什么人?”
已有人到了近前,明亮的火把一照,一切明明白白,葛渊的大刀已出了鞘,其余众人也是一副临敌的阵仗。
来人是之前那粗壮的络腮胡大汉,放他们出来那人僵着不动,只颤声唤道:“苏老大。”
苏老大微微粗犷的声音道:“原来是小六,今晚不是你值守么,怎么,出来透透风?”
那小六道:“是,出来小解,索性阿方他们也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你快去快回。”
“是。”
然后,苏老大又举着火把走了……
步月有些傻眼,他捏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做梦,他应该不是隐身了罢?
那小六的脚步越发紧凑了,走了约摸一刻钟才进入一片树林,忽地头顶上一阵风动,步月连忙闪身躲开,正欲出手,黑暗中那人却叫了声:“小六。”
小六的声音是明显的惊讶:“五哥?”
“老大说树林里有陷阱,让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小解。”
“多谢五哥。”
不知不觉,“小解”已成了他们逃命的暗号了,这样真的好么?
那叫五哥的男子走路无声无息,想来是轻功了得,领着众人在黑暗中行了半个多时辰后到了一条大路。
“前面是一个小镇了,小六你小解完,也该回去了。”
“是,五哥。”
不见打着佛号:“多谢两位施主相救,我佛慈悲,施主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恩必有大报。”
那五哥却始终像没看见他们,仿佛真是出来小解的,拉着小六几个起伏便消失在黑暗中。
“阿弥陀佛。”不见的声音依旧平缓温润,“众位施主,追兵可能不久便到,我们快些撒丫子逃命罢。”
两个时辰后。
“施主,你们逃慢些,等等老衲,老衲跑不动了……”
步月不知是第几次翻白眼了,他只道自己轻功不好,不曾想这花和尚轻功更差,不过多久又叫停,最终,还是由夏云峰带着步月,葛渊拖着和尚。
应天长还是抱着南浦,一路上他倒是一言不发,步月也没心情理会他内心又要如何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