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牧清月已经把手机挂了。
牧清阳觉得好笑,刚点上的烟就着窗台摁灭了。这儿到处都是烟烧灼的痕迹,上一任住户留下的,看来是没有用烟灰缸的习惯。窗户底下是夜市,每天晚上香得过分,也热闹得过分,正因如此,这里的房租价格才如此便宜。屋里没开灯,牧清阳就着楼下的光看着手里的烟支,忽然就在想,明明抽了那么久的烟,怎么才戒了几个月,就已经陌生它的滋味了。
牧老师的课件又变回原来模样了,有学生问起怎么不继续之前的风格了,牧老师笑笑,问起那学生月考成绩如何,大家都是中下班级,成绩再好也不至于到能骄傲的地步,学生堵塞得说不出话,也就渐渐没人问了。
牧清阳依旧不会做菜,可是泡面已经吃不惯了,快餐又嫌弃。他买了一本菜谱,学着做一两个简单的菜,光是这样就花了两星期,而且还不好吃。牧清阳很果断地扔了菜谱,有一餐吃一餐,实在吃不下就不吃了。
原来中午牧清阳都有自带的饭菜,还挺香,羡煞不少同事。新学期以来却没了动静,反倒跟学生们抢起食堂的饭菜,来回这样,在一次会议过后,与牧清阳同行的易甄终于忍不住问了:“最近怎么不见牧老师带饭来了?”
牧清阳正翻看物理组发下来的任务,漫不经心地回了,“分了。”
易甄先是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切的变化是怎么回事,脸便因为窘迫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是……”
“没事。”牧清阳偏头看她一眼,安抚意味地笑了笑,“小事。”
易甄又是一愣,怔在原地。
牧清阳也不好抛下她直接走人,也随着她停下,“怎么?”
易甄呆呆地看着牧清阳,又垂下头来,刘海遮住她眼里笑意绽开的一瞬间,呈现给牧清阳的是柔和温暖的笑,“……你变了很多。”说完又发现自己的话里可能存在歧义,连忙补充道,“是往好的方面。”
“啊,”牧清阳的反应看起来并不惊讶,应该是有不少人都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冲易甄点点头,温和道,“谢谢。”牧清阳说完要走,易甄又连忙唤了他一声,引得牧清阳眼带疑惑地注视她,易甄又不免紧张起来,手指缠绕许久,忐忑地问:“我……早上做菜会做多些,一个人吃不完,牧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带一份。”
易甄没敢盯着牧清阳看,也看不到牧清阳一瞬消了笑意的脸。
他低头看着这个比他矮一些的女人,她的脸保养得当,皮肤水嫩,五官顶多只算秀气,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几点雀斑,实在普通。
没有张诗韵的清纯漂亮的脸,也没有老板娘的明艳与自信,连梁婕都要比她优秀。
平日交往时她是游刃有余的,只是在这种时候会泄露心思,太容易被看清。
与……他,截然不同。
不算短暂的沉默让易甄的不安扩大,她忍不住去看牧清阳,“牧老师……”
原来没任何表情的牧清阳就笑开了。
“那以后麻烦你了。”
温城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到了法国办的,另一部没有卡,也没见他用过……不,也不是不用,怎么说呢……拿来看算不算?
卡琳娜“不小心”地看过好几眼,有照片,有文字,她见过频率最高的是一句中文,凭着印象写了一遍,她拿去问跟温城一起来的中国学生,那学生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似鬼画符的字,最后不确定地说:“……等……我回家?”
“确定吗?”卡琳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应该是,只是这个,”那人拿笔把卡琳娜的“等”字圈起来,重新写了一遍,“如果是这样写,就对了。”
卡琳娜眯着眼仔细看了一下,拍了拍手,“对,就是这样的。谢啦小绅士!”
这实在是太普通的一句话,卡琳娜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来回查看的必要,最后只能归结于发这条消息的人了,回想楚墨说的话,卡琳娜已经把温城的感情关系了解得差不多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卡琳娜靠在温城桌边,抬着下巴问他,“中国是不是有句这样的话?用来形容爱而不得的。”
“你的阅读兴趣很广泛,卡琳娜,”温城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资料,“希望对工作的兴趣也如此。”
“okey,”卡琳娜双手举起,作投降的样子,“你没法否认,我的小天使,工作时间我可是非常尽责的,而现在是下班时间。”
温城看她一眼,卡琳娜正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奇葩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啦,”卡琳娜仍在笑着,眼里却是看得透彻的理智,笑意因此收敛许多,“毕竟你不工作时的样子……”
温城桌上摆着两个小多肉,卡琳娜用指尖戳了戳,近乎叹息地说道:“看那眼睛,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温城不语,戴着戒指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两下,电脑屏幕上的资料通过打印机印出,温城一张一张地收好,在最后一张的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特意遮挡,卡琳娜便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保险受益人:牧清阳。
她常常觉得,真正的温城并不是她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无论是他那特殊的手机、他指上的戒指、电脑前的植物……甚至是他做菜不喜辣、摆盘一定要肉素相隔之类的小习惯,都与他本身格格不入。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有着很清晰的、另一个人的痕迹。”易甄轻轻咬着筷子,笑意浅淡地低下头去。
坐在易甄对面的女老师安慰道:“这不正说明牧老师专情嘛,都是过去式了,你加把劲总有机会的。”
易甄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温柔又伤感,“他啊……”
第九十七章
转眼又到了期末,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下午牧清阳有考场要监考,下楼的时候撞到了温佳柠,比以前开朗多了,身边跟着两个女同学,捧着笔盒和课本有说有笑的,本就是美人胚子,笑起来引不少人侧目,眼睛更有几分温城的影子。
温城走了以后,温佳柠曾去找过他,平日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那会儿却支吾着说不出什么因为所以,她说:“我不太清楚……但是……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能等等吗?”
牧清阳就想起新年那天晚上他对温城说的。
“你想清楚。”
温城说,很清楚。
于是牧清阳笑了,语气淡然,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漠:“我不会等。”温佳柠微微张口,似是要反驳什么,牧清阳没让她说下去,截话道:“苦衷是他的,跟我没关系。”
温城没有任何让牧清阳等他的资格,温城太了解他,所以连告别都说得明明白白。
温佳柠有刹那的失神,回过神来对牧清阳抱歉,像犯了错的孩子,匆忙跑掉。
至此之后,牧清阳在学校遇到温佳柠的几率就大大减小了,偶尔见到便是生疏地点点头,叫一声老师好。此时两人一上一下,目光对视,温佳柠敛了与同伴玩笑时的笑意,规矩地道了一声牧老师。
她垂下眸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谁,令人恼火。
考完试,放假。
牧母在家里炖了鸡鸭,说牧清阳这几日太辛苦,牧清月这几日更辛苦,要好好给两人补补,特补充一句:不准缺席。
牧清阳回到家里时牧母还在做菜,天气热,厨房里不怎么透气,她边做菜边嘟囔抱怨:“怎么那么快就热了,穿棉衣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牧清月嘴上叼着冰棍,瘫倒在沙发上,“所以什么时候在客厅里安台空调啊。”
“美的你,”休假的牧父□□着上身,挥掌拍到牧清月后脑勺上,“热就学你爸。”
牧清月促不及防,冰棍差点就掉地上,还被化成水的冰棍呛住了,连咳好几声,怒了,“我……”“靠”字没说出来,因为想起这是在家,牧清月硬生生改口道,“哎西!”
牧母乐了,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来,又严肃警告:“别学你爸啊,你们那排骨板的身子,脱了怪辣眼睛的。”牧清月郁闷地“嗯”一声,牧清阳充耳不闻,去冰箱里找喝的,牧母不满地在后头追问道:“阳阳!听到没有?”
牧清阳扶着冰箱门,叹了口气,“听到了。”
牧母这才满意,哼着小曲儿,回头做菜去了。
牧清阳拿出冰果汁,靠在墙上喝了一口。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可怕,能把疼痛过往咽下去,甚至不需要任何暗示,就能默契地掩饰过去,仿佛历史不曾存在。时间能治愈一切,这是鸡汤的说法,其实只是大多数人选择用时间粉饰。温城在其中像是一颗落进齿轮的钉子,把他拔掉,齿轮仍能转动,一如从前。
杂志出了三期,经大家几次讨论,最后杂志命名为《中·雅风》,托卡琳娜的福,杂志初出便获得不少法国文学名流的推荐,销量于一般的起步杂志而言非一般的好。杂志内容都属中国风采,有介绍传统工艺的、文化传承的、名家文章之类,他们花了许多心思,所选题材都是不落俗套且精致有趣的,加之外国的“中国热”盛行,这么原汁原味的由中国人编制的杂志,受热爱是不意外的。
起步完美,大家都很开心,趁着休假日想办个聚会,卡琳娜手底下有个热血小男生,富二代,说自个儿毕业爸爸高兴,送了一个小庄园,提议大家到他的庄园里烧烤,所有人都很期待,温城也不扫兴,随他们去。
小庄园里有一片薰衣草田,土生土长的马赛人对此已见怪不怪,倒是中国来的员工们惊叹赞美,纷纷合照留念,温城站在旁边看得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一位法国女员工看着,抬手用拍立得给温城照了一张。
温城回神,看向她,员工不好意思地笑了,拿着照片递给温城,“温先生,你很好看。刚才在想什么?”
温城接过照片,上面初显浅影,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有个说法,不知道靠不靠谱,‘等待爱情’,是薰衣草的花语。”
“你在想这个?”
“不是,”温城捏着照片一角,低着眸,“我在想,如果我的爱人也在就很好,他大概会喜欢。”
温城先生心里有人,这是出版社内的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可他与他的爱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如何,除了卡琳娜没人敢过问。自然地,卡琳娜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聚会开到夜晚,玩到□□,一群人喝多了红酒吃多了烤肉,最后居然载歌载舞起来,卡琳娜玩得最疯,同作为领导人却仅冷眼相看的温城就显格格不入。一通电话打进温城手机里,他看了一眼,独自默默走远,至薰衣草花田边缘远离欢闹和灯光,接起手机。
“伯父。”
那头沉默一会儿,男人深深叹了口气,“打扰你休息了吧。”
“没有,”花香很淡,晚风和煦,的确催人入眠,温城却没什么睡意,在栅栏旁装饰的木桩上坐下,“还没有很晚。”
牧父沉默更久,再开口,嗓音干涩:“别再这样做了吧。”
温城望向天空。这处远离城市烟尘,正值夏季,满天星辰,明明此处与中国并非一片天空,可星路何其相似,像他正式对牧清阳告白那天晚的风景。
太容易让人迷失。
温城轻轻地舒一口气,“伯父,我做了个梦,梦到他爱上其他人了。
“醒来后我就在想,如果那个人待他没有我待他好,他该怎么办,要那人比我好……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会打扰他,您放心。但长夜漫漫,您得让我有个寄托,异国他乡,假如我有什么意外,不至于什么都留不下给他。”
第九十八章
牧清阳日常宅在家里,牧清月过来一通电话,言简意赅:“想出去走走吗?”
“哪?”
“法国,普罗旺斯的马赛。”
于是离牧清阳二十五岁生日还有三天余,牧清阳坐上了飞往马赛的飞机。
“妈让我到爸的书房里找原来她扔在那的食谱,你猜我看到什么?一份保险文件,保险人温城,而受益人……是牧清阳。四月十四日的文件,邮寄地址是法国马赛。”牧清月是那么说的,“在生日之前回来,妈刚出门买抹茶粉,今年蛋糕不出意外就这个味。”
原来连高烧也执着要找出温城的下落,如今得了详细的地址,牧清阳反倒没什么情绪了,订机票,收了两套换洗的衣物,甚至人都已经坐到飞机上了,仍然什么想法都没有。大概是那时烧得迷糊,牧清阳很清晰的记得他要找到那个人的强烈欲望,却记不得为什么要找他、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了。
一阵轰鸣,双耳里有胀意,片刻窒息过去,飞机里只有引擎的噪音,袭来的是沉重的睡意。
幼儿园时被欺负却吓哭了人,小学的被孤立,心理医生的低缓细语,牧母的拥抱与微笑,烟雾的缭绕还有混乱打斗的青春记忆,最后是一成不变的笑,一直路过的人。
画面晃动,牧清阳发现自己正在吃饭,饭盒是粉红色的,易甄常用。他抬头,他的脸就在对面,那个“他”看着他,道:“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能想办法满足你,任何事我都可以迁就你……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他”就这么用冷冰理智的眼看着他,眼里清楚地映着的是易甄的影子。
如果把刚才的内容改成“重力方向总是竖直向下”的都毫无违和。
牧清阳像是附身于谁,视角是这人的,身却不受控制。他将筷子横摆到饭盒上,带着笑意地问“他”:“这听起来很心动。可是牧老师,你这样的语气像是在恳求……唔,或说是,引诱。”
“他”在那头沉默,那个自己眉头轻蹙,眉宇间的不适感清晰可见,再看向他时,眼里已是平静了,“我原来的爱人,是个男人。”
牧清阳愣了一愣,沉默许久才问:“很惊讶。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因为这是事实,我且爱过他。”“他”眼里说不出是愧意还是柔情,“你很好,我们在一起,我会对你始终如一一辈子,所以不能、我也不会有所隐瞒。”
他略微思忖,“你是在寻求我的同意吗?”
“是。”“他”说。
牧清阳微微笑了,“如果我同意,我们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如果你没有离开的心思,是的。”
牧清阳的笑因此渐渐收敛,归为认真:“如果我做了一道他拿手的菜,你会想到他,如果味道有所偏差,你会回忆到他,或许饭就吃不下。”
“他”皱眉,似要反驳,被他制止了,“牧老师,我不介意你爱过男人,可是介意你还爱着别人。女人嘛,总小心眼的。
“你还爱着他,牧老师,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
身体一震,牧清阳的视角突然转换,坐在对面的人正是易甄,仍是平凡面貌。剥离情感,谈及现实与三观,她神情认真,笑意浅淡,眼中澄澈而干净。
牧清阳才知道错了。
她不是不如他遇过的其他女人,她是一颗埋在沙里的鲛珠,要耐心将覆盖在她身上的细沙抹去,才能发现她的珍贵美好,胜过许多钻石。
“牧老师,你实在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否则不会跟我说这些,谢谢你,能喜欢你特别好。”
梦醒,浑身是汗。
飞机广播的提示音响起,空姐甜美的声音通知已到马赛,要乘客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
牧清阳偏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
下了飞机,异国感很强烈,但也不至于令人完全陌生,正值暑假,有许多国人来普罗旺斯旅游,看上马赛的也不少,总能有归属感。
牧清阳已经预约了酒店,刚出飞机场就被酒店的人找到了,是个挺俊的小伙子,举着牧清阳的照片,看到牧清阳本人便笑着迎上去了,照片递给牧清阳,以英语说道:“牧先生,您有什么安排吗,直接去酒店还是我帮您把行李带进房间?”
“直接去酒店。”牧清阳的英语不差,说得流利,不带什么土口音。
小哥应了一声,接过牧清阳手上的行李箱,为牧清阳开了车门,
到了酒店办好手续牧清阳就睡了,在飞机上做的那场梦太累,像是把人生重头过了一遍,唯一不真实的就是这梦里没有温城的身影,他在梦里的时候也完全意识不到,梦醒才觉荒唐。
温城的详细地址被牧清阳记在手机里,牧清阳用地图查了一下,不是居民区,大概是他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