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卉又一次遭受打击,眼角泛红,瞧着像要哭出来:“我,我哪儿不招你喜欢了?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颂然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大概是从小被宠大的。二十出头,刚出校园,感情鲜活纯净,遇到了合缘的男生就想腻在一块儿,态度直率,不肯轻言放弃,偶尔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虽是被追求的一方,却不意味着地位高人一等,人家女孩儿都把姿态摆到低位了,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林卉,你没有哪里不好,我们之所以不能交往,是我的问题。”
颂然拿起一根薯条,左手捏一端,右手捏一端,当着林卉的面把它凹成了一个弧形。
林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啊?”
颂然:“我是弯的。”
林卉:“……”
之后长达几分钟,林卉都没再说话。
她大口大口嚼着汉堡,吞牛肉,吞芝士,吞番茄,掉下来的菜叶也一片片塞回嘴里,仿佛要通过暴饮暴食来刺激胃酸分泌,把颂然说的四个字消化掉。
颂然看呆了。
也许这消息是挺打击人的,可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吗?
我是弯的,又不是女的!
在艰难到快要噎死的一顿饭过后,林卉猛灌半杯可乐,勉强顺过了气,双手握拳按在桌子上,一脸绝望:“实不相瞒,颂少侠,我这几年一共就追了三个男生,你是第三个Gay。”
颂然哭笑不得:“那……你的眼光还挺毒辣的啊。”
林卉狠狠咬断一根薯条,极为愤慨地说:“我这辈子难道就不能正经八百地追一个直男了吗?上上个是Gay,上一个也是Gay,这就算了,我跟他们吐槽这件事,他们表示很有缘分,说要相互认识一下,认识没两天,居然双双脱单了,每天喂我吃狗粮。我盘算着找个男朋友,反过来喂他们狗粮,结果……结果你也是弯的!”
颂然撕开一包番茄酱递给她:“你这么说,我的良心很煎熬。”
“不用煎熬。”林卉已然自暴自弃,“要是我命中注定找不到直男,说明我接下来还会认识一堆Gay,我可以介绍给你认识,帮你脱单。”
颂然笑着摆手:“不必了,我有男神了。”
“对喔,你有男神了。”林卉顿时更加沮丧,趴在桌子上,苦口婆心地传授人生经验,“颂然啊,我跟你说,你追他之前有一件首要任务——搞清他的性向。千万别跟我一样,追到后来发现性向不合,那就完蛋了。”
林卉这句话正好戳到了颂然的痛点,“性向不合”四个字如同一道精准的利箭,直穿心脏中央。他捂住胸口,也沮丧地趴到了桌上。
他的男神何止笔直?
还早早结了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两个人下巴垫桌,面面相觑。林卉注意到颂然难受的表情,眼睛一点点瞪圆了:“不……不会吧?真是直的?”
“笔直。”
林卉伸出手,使劲与颂然握了握,以此表达共患难、同倒霉的革命情谊:“看来你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着一根一根消灭薯条。
很快,餐盘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根薯条。
林卉把它抓起来,捅进了番茄酱里,然后左手拿番茄酱,右手拿薯条,双双递到颂然面前:“你是哪个?”
颂然老脸一红,捂住眼,羞耻地指向了番茄酱。
林卉怜悯地摇了摇头,又拍了拍颂然的肩,安慰他说:“常言道,十Gay九受,一攻难求。现实虽然是残酷的,但你这么优秀,肯定能很快找到属于你的小攻,要对自己满怀信心。”
颂然一点信心也没有,只得闷闷道:“承你吉言。”
走进餐厅时,他们还是一对潜在情侣,走出餐厅时,已经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颂然和林卉都觉得剧情走向似乎有些失控,不知该用什么眼神交流,唯有布布一直开开心心的,拉他们去坐过山车、坐小飞鱼、坐潜水艇,还明星赶场似的到处看儿童表演。
离开前他们逛了一圈纪念品商店,布布看中了一只垂耳兔公仔,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心里想要,却不敢开口,于是抱着兔子在颂然面前使劲晃悠,指望颂然能主动买给他。
颂然弯下腰,问他:“想要兔子?”
布布点头:“嗯。”
“那应该怎么和哥哥讲?用一个完整的句子。”
布布想了想,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我想要这个兔子玩偶。”
“行,哥哥给你买。”
颂然笑着答应下来,牵起布布的手,带他去付款。
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多少都会对毛绒玩具有所偏爱,颂然小时候没爹没娘,床头也没玩具,时间一久就落下了皮肤饥渴的毛病,总盼着能有人抱抱他,至今看到大号维尼熊还会忍不住心痒。布布想要毛绒兔子的心情,他比谁都理解。
毕竟,他心里也住着一个同样的孩子。
收银员接过玩偶,用机器扫了一下条形码,礼貌地说:“一百九十九元,谢谢惠顾。”
颂然掏出钱夹打开,里面躺着三张薄薄的红票子。
他非常惊讶,来回数了几遍,确定真的只剩三张,苦恼地刮了刮下巴——最近开销是比从前大了些,但怎么就一个不当心穷成这样了?
颂然抽出两张红票结了账,收银员掏出纸袋,准备将玩偶包好装进去,布布却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双臂。
颂然忙说:“不用装袋了,宝宝喜欢自己抱着。”
于是,垂耳兔又一次回到了布布怀中。
布布将小脸埋进柔软的兔毛里,欢喜得又亲又蹭,过一会儿满足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像晨星一样闪闪发亮:“谢谢哥哥。”
颂然也朝他笑:“喜欢就好啦,不用谢。”
回去的途中,布布和林卉一前一后犯了困,东倒西歪地扒拉着安全带,挤在后座上呼呼大睡。
颂然记挂着存款的事情,用手机查了一下银行卡余额。数字比他预计的还要少,只剩四千多个零头。除去为下个月预留的房租水电,可能连吃饭都有困难,更不用说帮忙养布布。
他其实可以向贺先生要钱,但是自尊心阻止了他。
贺先生的确答应过会付他一万四的薪水,可那指的应该是回国了以后再清账。颂然做不出第一天带孩子就张口要钱的事,这实在太难堪了。
他切换到微信,点开出版社邱姐的头像,发了一条求助消息。
:邱姐,诚恳求接商稿,要啥画啥,来者不拒,绝对不谈节操(/谄媚)
:又缺钱了?
:一贫如洗,从未富裕过(/哭泣)
:商稿我这里有几份,但是之前给你派了十来张,再接新稿,这个月画得完吗?
:保证完成任务,绝不拖稿!
:那行吧,看在你信誉度满格的份上,我帮你匀一匀。
:谢谢邱姐!邱姐赛过我亲姐!(/泪奔)
:嘴巴老这么甜,给姐姐亲一口,来。
:Mua!
求完稿,卖完萌,颂然退出微信,与主屏幕上那只呆萌的花栗鼠对视了几秒。他笑了笑,心里想,是该要一鼓作气,勤奋画稿子,多赚一些生活费了。
他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布布要照顾呢。
第十六章
Day 06 18:00pm
贺致远半夜下班,按例在公司健身房做了十二组卧推,顶着一身汗臭味开车回家,冲了个简单的热水澡,然后抄起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厨房倒红酒。
天气寒冷,他想喝点热的,便拿出汤锅和肉桂,切了几片鲜橙,开始煮橙子红酒。
家里没有别人,他未披睡袍,只穿了一条深灰色内裤,赤裸着上身,露出臂膀与胸腹处一块块健硕的肌肉。两条长腿笔直站立,呈现流畅而性感的线条。
长达五年的空窗期里,贺致远一直保持着规律运动的习惯。运动对健康大有助益,却也有麻烦之处——它会促进荷尔蒙分泌,让性欲始终维持在旺盛状态。贺致远忙于工作,无暇恋爱,空有一具精力无限的体魄,却没有肉体契合的床伴共享欢愉。
忙碌的白天过去,待到夜晚,他总会感到寂寞。
内心自律,身体饥渴——这就是贺致远目前的真实写照。他像一根锁在保险箱里的炮仗,明明引子上泼了热油,一点就着,却只能发出憋屈的闷响。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恋爱,也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结婚。
不婚,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温暖的人在傍晚等候他回家,为他准备好沐浴换洗的衣物,给他无言的拥抱与安慰。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在哄睡了布布之后走出房间,被他按在墙上深吻,吻得情潮涌动,彼此谁也控制不住,双双滚到床上裸裎相见。皮肤贴着皮肤,肌骨蹭着肌骨,在疯狂的律动中共同抵达高潮。
他拥有大部分人所没有的东西,譬如实现自我价值的事业、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和不断增长的财富。但是,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他反而没有。
比如家庭。
锅里的红酒开始冒出气泡,香味四溢。贺致远倒出小半杯,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胯间的情欲反应还未消去,内裤隆起,鼓鼓囊囊一个大包。他望着那处,颇为无奈地饮了口酒。
家庭?
年轻时他无畏无惧,一个人、一台车、一只单肩包走南闯北,而现在……竟也到了渴望安定的年龄。
红酒慢慢见底,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了提示音,屏幕右上角随之弹出一条消息:安全到家啦!(\二哈)
贺致远看到那几个字,唇角扬起,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紧接着第一条消息被刷去,屏幕上蹦出了第二条消息:布布刚洗完澡,现在抱着新玩具睡着了,请贺爸爸放心!
贺致远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张图片。
画面中,布布怀抱一只兔子玩偶,正在颂然的床上熟睡。小脸蛋陷进枕头里,嘴巴微启,半咬不咬地叼着兔子耳朵。他的面颊红润,乌黑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模样稚嫩而安宁。
贺致远笑了笑,掏出手机,给颂然拨了个电话过去。
国内这时刚好傍晚六点,颂然叼着一块苹果在厨房炖汤,见贺致远的电话拨进来,忙不迭吐掉苹果,按下了接听键。
他对“贺致远主动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一直怀着小小的执念,大概是因为之前被挂了三次,心理不平衡,总觉得要贺先生主动打给他三次,这笔帐才能真正勾销。
这回是第一次。
颂然在幻想中的小账本上打了个勾,顺手把火苗调到最暗,奔向客厅,跳上沙发盘腿坐好,开始向贺致远汇报今天的趣事。
兴致勃勃聊了几分钟,电脑上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林卉发来的欢乐谷照片压缩包。颂然看也没看,问来贺致远的邮件地址,直接转发了过去,打算与他一起边聊边看,挑几张布布最可爱的照片做成相册,今后摆在家里当装饰。
解压进度条飞速推到最末,颂然愉快地点开文件夹,扫了一圈缩略图,突然愣住,表情一瞬变得特别尴尬。
“贺先生,我……我好像发错了,你先别点那封邮件,删掉删掉,等会儿我给你发一遍对的!”
他握着鼠标,慌乱得不知点哪里才好。
可惜家里网速太快,他一句话没说完,另一边贺致远的屏幕上已经开始一排一排地刷新缩略图。
看到那些照片,贺致远马上明白了颂然为何紧张。
百余张照片,布布当主角的仅有稀稀拉拉十几张,剩下90%全是颂然——林卉用充满爱意的镜头拍摄的颂然。
第一张,容貌俊朗的大男孩望着远方,唇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的睫毛纤长,向上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眼神也温柔,瞳仁里落入阳光的炫彩,皮肤边缘笼着一层柔淡光晕。
贺致远知道,颂然视线所至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布布。
照片切换到下一张,颂然半跪在地上,布布裹着一块拖地的大浴巾站在他面前,衣服裤子全湿透了,脑袋上还竖着几根被水打湿的呆毛。颂然的表情担心又无奈,布布则抓着自己的头发,对他咯咯直笑。
顽皮孩子,才被宠了几天就牛气到天上,净给人家添麻烦。
贺致远笑了起来,随手又切一张。画面跃入眼帘的刹那,他的目光猛地凝住,下腹处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燥热感。
照片内容非常简单,只有颂然的侧脸——他在吃一支蛋筒冰激凌。
镜头拉得很近,碎杏仁与白奶油沾了一点儿在唇边,嫣红的舌尖伸出来,碰到了香草球的边缘,一层将落未落的奶油随之融开,覆在舌面上。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劲。
贺致远被撩得更硬了。
发觉这个尴尬状况的时候,他低头看向自己被性器顶出形状的内裤,着实怔愣了好一会儿。
“贺先生,贺……贺先生?”电话里传来了颂然的声音,“你该不会已经打开了吧?”
“嗯,打开了。”
贺致远依然盯着内裤,目光幽深。
颂然一把捂住面孔,崩溃道:“别啊!”
林卉,你看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你喜欢我没问题,偷拍我我也不说啥,但偷拍照片不都应该藏起来的吗,为什么你会发给我?发就算了,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现在我手一抖全转给了贺先生,老脸往哪儿搁?
透过指缝,颂然看到自己神采飞扬的笑脸,羞耻得只想挂电话。
而另一边黑暗无光的客厅里,贺致远独自靠在沙发上,仰着头,一次次调整呼吸的节奏——他的情欲被颂然的照片撩起,又因为颂然的声音变得更加汹涌。这是预料之外的,也是绝对不该发生的。
颂然是一个男人,一个与他还不算太熟的邻居大男孩。
这个大男孩的确可爱,也很善良,性格温暖直率,从各方面来讲都合他心意。隔着电话,他们的相处过程也非常愉快,但他不该因此就产生歹念。
因为所有迹象都表明,颂然应该是一个直男。
下一秒,指尖不经意扫过触摸板,邮件页面往下滑动一大截,躲在几十行空格后面的一段正文跳了出来。
-
To又帅又萌又可爱的颂然:
虽然表白被拒,但我依然喜欢你。附件是我今天为你拍的照片,各种风格,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只要Po到朋友圈,直男也会被掰弯喔!
祝亲爱的番茄酱早日找到一根大大大薯条!
From林卉
-
直男,掰弯,番茄酱,大薯条。
四个关键词一齐跳入视野,贺致远几乎惊愕。他下意识按了按鼻骨,又揉了揉眼窝,逐字逐句来回读了三遍,才揪出林卉这段话的中心思想。
颂然喜欢男人。
他的心脏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堵塞之物被一铲子清除,思路变得无比通透。
颂然不知道邮件正文的存在,见贺致远许久不回话,还以为他真生气了,忙说:“其实里面也有不少布布的照片的,林卉这份不够的话,我手机里还有很多,我……我现在给你发过去吧?”
贺致远却答非所问:“那个小姑娘今天又向你告白了?”
颂然一愣:“是,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
“答应了吗?”
颂然摇头:“没答应。”
贺致远顿了顿,又问:“她看起来确实很喜欢你,怎么没考虑一下?”
颂然不明白话题怎么就拐到林卉身上了,紧张地搓了搓手,解释说:“她挺可爱的,没哪里不好,我没答应和她交往,主要是因为……呃,因为……我,我是……”
他支支吾吾,“我”了半天也没憋出结果。
贺致远问这一串话,原本是出于私心想诱颂然出柜,可一看到颂然挣扎的样子,他立刻于心不忍了。出柜要背负多大的压力,要提前做多少心理准备,他完全可以想象,在短短几秒内把颂然推入“要么撒谎要么出柜”的两难局,他觉得太残忍。
“颂然,抱歉,这是你私事,我不应该擅自越界。”贺致远道,“你不用回答,我们换个话题,接着聊游乐园的事吧。”
颂然却轻声说:“不,贺先生,这件事……我应该早一点向你坦白的。”
他的身体一阵发僵,手指抓紧抱枕,几乎戳穿亚麻布,双眼也恐惧地闭了起来。酝酿良久,他硬着头皮,咬牙说:“我不接受林卉的告白,是因为我对女孩子……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