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诺亚虽然着急,态度还比较温和:“请问,人事部的费恩·亚尼克去哪里了?”
“费恩?您是来找他的?”里夏德站起来。
看着里夏德脸上那股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犹豫神情,诺亚几乎要误以为这个地方已经被炸塌了。所有沉重的砖石、泥土,全部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里夏德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他之前在这里……可是昨天晚上他跑出去了。走得很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停下来想了想,继续道:
“后来他的朋友,穆勒先生追上去了,不知道追到他没有。可是穆勒先生已经被……被抬回来了。但没有费恩的下落。”
他狠狠心说完了这句话,惊讶地发现,诺亚的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要说变化的话,只是那双眼睛愈发深邃了。
“那个人是在哪里发现的?”
他冷静地问道。
当里夏德说出那条街道的名字时,诺亚突然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离开这个房间。
就像是积蓄在他体内的情绪这一刻终于失控。
该死。他怎么会料到事情会沿着这个方向行进。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当年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将那张写有自己家住址的纸条塞在他手里。
这个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其实心思简单善良的小蠢货!
妈的他怎么会蠢成这样!
诺亚也不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用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好像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但是他已经不想理会了,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诺亚现在,只能听到自己内心那唯一一个声音。
无数次地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回到地面上,柏林的街道他再熟悉不过。而且也没有多少徘徊的苏联人了。他不再顾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那边赶去。
无数条街道……无数个路口……
那些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白天……夜晚……无数个岁月。
他的回忆里,根本抹不掉他的影子。
他路过听人所说发现费恩那个朋友的的街道。建筑物被完全炸塌了,废墟堆在路中间。诺亚毫不犹豫地从废墟上走过,灰尘蹭得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钢筋□□在外面,划破他的衣服,都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他深深的眼窝之中,那双眼睛一直在寻找着费恩的身影。
总是希望在下一刻就能找到他,不得不去看视野内的每一具尸体,却又害怕在其中辨认出他。
诺亚的视力在夜色中依然敏锐,只是不知不觉,天色开始从深邃的黑色慢慢淡去。
天际的第一线白色,落在了费恩仰起的脸上。
诺亚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看到,费恩躺在街边,躺在冰凉的地上。
微光就照在他的鼻梁上,然而诺亚看不到那双蓝色眼睛。他闭着双眼,像是再也不想去看这世间的一切。
他的费恩。
他的挚爱。
诺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在费恩倒下的身体旁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费恩的脸上身上几乎脏得认不出来,但那只是别人不可以,而不是诺亚。厚厚的灰尘覆盖在他那张本来精致俊美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他身上那几个血淋淋的弹孔,似乎还温热着。
微弱的生命体征随时就会消失。就连一阵风,都可以带走他。
诺亚轻柔地,如同抱着新生的婴儿那样托起费恩的后颈,将他从尘埃里抬起。
也根本不顾他的脸有多脏,将自己的额头和他的贴在一起。
他错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做下一个关于“可以承担所有后果”的承诺,就可以不回头地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走。
可是他……错了啊!
这样的后果,他没有想过。他的自负,不允许他去想。
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个结果,他承受不住。
他承担不起!
诺亚猛地抬起头,失控地用手摩挲着费恩的脸,想将他的脸擦干净,变成他们曾经在一起时的那个样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血污,不管怎么擦都无济于事。
国家破灭了,信仰崩塌了。曾经无上的荣光褪去之后只留下一摊惨淡的余烬。
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国家,却也没有保护得了自己喜欢的人。他以为奔赴战场可以将费恩护在身后,却只是将他一个人留在火海之中,痛苦地承担这一切,最后在他们一起期待过的破晓来临之前,孤独地倒在焦土之上。
作为一个曾经承诺要守护他一辈子的男人,连陪着他都没能做到。
诺亚又埋下头用力亲吻他的嘴唇,像是在为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错误忏悔。但费恩紧闭的唇,并没有将他宽恕。
他又一次明白过来,他错在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上,错在他曾经以为自己有足够资本的自负上。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安排妥当,他们的未来,和他曾经无数个早上和他一起做的工作计划表没什么区别。
本来以为,按照计划分开的这两年一挺过去,就可以换来之后的安宁。
可是他错在,时间是不可以等价交换的。
这样做值得么?也许吧。可是这两年,他无论如何也补救不回来。用尽余生也有没办法。
他突然希望自己身体内部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能够化为真实,将他和费恩两具在这个世界上渺小的肉体撕碎。碎片全部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彼此。
然而没有。
他还是他。
费恩还是费恩。
痛的也只有他而已。
“塞弗尔特先生!”
诺亚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看着费恩,想珍惜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看着他。用来弥补没有陪着他的那几年。
“塞弗尔特先生。”那人走到了诺亚身边,“我刚刚看到了您,出什么事情了吗?”
这个年轻的军人站在诺亚身后,手臂上戴着医疗兵的袖标。
“兰格。”诺亚轻声道。轻到兰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诺亚是在叫他。
“救救他。”
兰格俯视着诺亚,还有他抱着的那个受伤非常严重的军人,不用去问也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我会尽我所能。”兰格道。他透过鼻梁上那架细框眼镜扫了一眼,虽然中了好几弹,都幸运地避开了要害部位。现在及时搬回去救治,说不定还能有救。
诺亚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这个时候兰格突然发现,诺亚的脸上有些什么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象过会出现在诺亚脸上的。
从眼角,一直到线条刚毅的下巴。
兰格没有去问,也没有再去看。他知道诺亚不抬起头来,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子,除了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已经完全沐浴在破晓日光之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幕也完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w破晓已经到来,还剩最后一幕啦~
真的是HE!!相信我!!!
ACT.6
第123章 I.柏林临时医院
“先生,我们认识么?”
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盯着诺亚,茫然地看着对方脸上震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诺亚。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去确认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是费恩,用不着怀疑。
可是,他等了那么久,等到他清醒过来重新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不是想要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么陌生的话?
费恩见他迟迟没有回答,疑惑地偏了偏头,正准备再问的时候,双肩突然被诺亚牢牢地抓住了。
他抓得那么用力,猛地拉近自己,好像是要努力缩短两个人之间的空间,来让他将自己的面目看得更清楚似的:
“要开玩笑不要是这种时候!我是诺亚啊!战争结束了,我……我回来了。”
费恩的表情有点痛苦,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出声。还好诺亚注意到了他有些惨白的脸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确实重了点。他松开手,从领口处看见费恩身上那件对于他的身材来说大得松松垮垮的病号服下面,还层层叠叠地裹着绷带。
他帮费恩竖起枕头让他靠好。费恩望着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先生。”
诺亚突然发现了,一直折磨着他的心的那种疼痛,并没有消失。那颗种子只是在默默地扎根,只是在这一刻,才钻裂之前禁锢的石头疯狂生长。
而他的心脏,可是远没有石头那么坚硬。
就算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费恩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先生”。
“头好痛……”费恩突然扶住脑袋。诺亚也在这一刻回过神来:“你忍耐一下,我去帮你叫医生。”
他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被床脚绊了一下。
正好,他也想找医生问个清楚。
为什么好不容易从生死线上挺了过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好不容易才重逢、隔了两年的光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从来没有想过,两年之后当那双眼睛再看着他,费恩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就好像是奔跑在朝向曙光的道路上,在快要被光明拥抱之前,脚下的道路轰然坍塌。整个人和他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一起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更何况他……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费恩坐在床上,看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背。
根本不知道怎么会在医院里,而且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那个男人是一直等着自己醒过来么?他到底是谁?会不会了解他记不起来的过去?
一想到他,脑子又是一阵阵痛。像是一下下撞击着牢笼的囚兽,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脑海深处挣脱,奈何脑子之中的枷锁,比他想象得要牢固得多。
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自己让他感到……悲伤吗?
脑袋里的痛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努力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发现这样真的可以让疼痛减轻。
只是对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想了。
窗户外面是庭院,由于种着很多树与灌木之类,看不到更远的景象。于是远眺的想法也打消了,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输液瓶和输液管。
一会儿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门打开了,医生走了进来,诺亚一脸忧虑地跟在他的身后。
医生在他的床边坐下,费恩看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十字架。他先是看了一下费恩的伤口情况,然后开始问他问题。
诺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得到的结果却令他绝望。费恩有关于生活常识之类的记得非常清楚,却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
看着费恩努力想要按照医生的提示去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又一次引发了头疼,诺亚的心脏也跟着他一起揪疼起来。
就好像五脏六腑全部纠缠在一起,被打成了死结那么难受。
所以当医生终于站起来的时候,他急于看到医生的表情,然而敏锐如他的眼睛,也在乱了阵脚的现在,根本看不出来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医生对着诺亚低声道:“先生,我们出去说。”“可以就在这里说么?”费恩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听得出来他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但确实是他的声音,那种清清冷冷的声线,诺亚一听就能反应过来。
倒是那倔强的眼神,一如往常一样。
医生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诺亚,诺亚犹豫了一两秒,点了点头。
“好吧。”医生无奈地妥协了,“这种症状,我们称为‘逆行性遗忘’。会遗失出现记忆损害之前的记忆,但不会影响建立新的记忆。
“通常来说,是由脑部或头部受到损伤造成的。之前患者也确实被检查出脑震荡。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很大刺激。”
诺亚回过头去看费恩,后者脸上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多少。显然,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刺激。
医生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经常和熟人沟通、带患者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利用环境刺激,就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谢谢您。”诺亚道,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疲惫,有些颤抖。费恩也向医生说了声谢谢。
医生看了一眼费恩的输液瓶,便开门出去了。
于是,房间之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诺亚重新在床沿坐下:“好吧……那么,我得告诉你一些东西。”
费恩点了点头,准备好要接受自己听到的一切。倒是诺亚,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告诉一个人,而且是个健全的成年人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
“你的名字叫,费恩.亚尼克。”
“费恩.亚尼克。”费恩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过……好吧。”
他有点小心翼翼地、生怕冒犯到诺亚似的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问道:“那么……你呢?”
“我?”诺亚愣了半拍。
即使在当年,他也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像费恩那样谨慎的人,在他到来上任之前,肯定已经把他能够在资料中翻到的内容都看过一遍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
对于现在的费恩,诺亚几乎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
“诺亚.冯.塞弗尔特。”诺亚慢慢地道。想着要怎么接下来给自己的名字,加一个最恰当的注释。
他必定是特别的。至少对原来的费恩来说,他一定是有特殊地位的,诺亚敢肯定这一点。但是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他不敢确定了。
“我们……”诺亚慢慢地开口,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说出来,“在这之前,是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么?”
费恩马上接上的这一问,来得猝不及防。如果不是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他甚至要以为费恩的记忆在一刹那已经完全恢复。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想起了曾在郊外的公路上驾车兜风,想起了他们曾在阳光透过窗帘的清晨面对面同时醒来……
可惜,这些都是诺亚的回忆。不是费恩的。
但是,真的要告诉他这些么?
这样把他单方面的感情强加在现在的费恩身上?要知道,现在在他面前这个安静地听着他讲的费恩,和那个说着“我等你”的男人,完全不能等同。
虽然诺亚还是爱着他的。从在奥斯维辛,到将昏迷的他救起来,到现在,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已经了解了费恩遭到强迫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从那天酒醒之后,他就恨着那晚的自己。现在他更不想把那样的事情重复一遍。
为了自己的感情,强行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人扯上关系,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太不公平了。
况且,他现在没有办法,许诺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了。
因为他……
“曾经我做过你的长官。”诺亚道,他的嗓子干涩,好像是在阻止他说出这句话,可是,他还是坚持说完了。
“好吧。”费恩点了点头,有点泄气似的地靠在床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来看我。我以为……会有更亲密的人在这里。塞弗尔特先生。”他跟快就记住了诺亚的名字。
其实费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本来以为他们的关系比那还要再好一些。毕竟从他一醒来,这个男人脸上那种时而惊喜,时而焦虑的关切表情,不知怎么的让他很在意。
“嗯,叫我诺亚就行。”出于仅存下来的那一点点私心,诺亚还是很想听费恩这么称呼自己。
费恩冲他笑了笑:“好的,诺亚。”
诺亚见过很多次费恩的笑容,但这一次又不一样了。是很有礼貌的,却又一点也不疏离。
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很温暖。
诺亚看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舒服的话就叫医生。我……尽量,再找时间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