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长的时间,在火车车厢的门开启的一瞬间,都化成了一场梦境似的。回过头去看,也就是一转眼的时间。
那么多的人,在他等待的尽头,从火车车厢中涌出来。押送的士兵也没有理由再去拦住他们了。长时间的劳动之后,他们洗干净了一切,什么也不拥有。没有从前的身份,也不再有罪名。
所有的人都一个样,风尘仆仆,穿着的衣服虽然还算干净,但已经看得出,是已经反复洗过很多次的那种干净。有的污渍,往后再怎么用力也洗不掉。正如同他们虽然没有了罪名,心中被曾经留下的烙印,用多沉重的体力劳动也掩盖不掉。
但是格莉塔说得没错。
很难说是谁先看到了谁。因为费恩在看到诺亚从车厢上下来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也正好朝着这边。诺亚也变了太多,他的脸瘦了很多,棱角比原来更清晰了,清晰地让费恩看到他的一瞬间,心脏就猛地抽疼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想挣脱这喧嚣的人群,他奋力地挤出一条通路,来到他的身边。
更近的距离,他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诺亚身上的沧桑。这三年,不,追溯回去,这十几年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写在了他的身上。
诺亚微笑着,等着他过来。只有那笑容尽管再疲惫,也从来没有变过。
“行李给我吧。”费恩向他伸出手。
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诺亚僵在原地。
这阔别许久之后,再听到的第一句话,竟和当年初次相见,如出一辙。
同样的,就是他从车上下来,正好对上那双只需看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的蓝色眼睛。
同样的,自己看着他,再也移不开眼睛。连他伸出了手,都一时难以察觉。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只是瞬间。
而现在,面对着他的,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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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经常和熟人沟通、带患者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利用环境刺激,就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医生是这么说的,诺亚记得一字不差。
这三年来,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一句话。一次他在搬运砖头的时候,突然有了想法。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他能够造成刺激的地方,想来想去,诺亚心里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那里更适合。
于是,刚刚安顿下来没一会儿的诺亚,又开始着手准备另一次外出。正好伊尔莎的野营安排在那几天,也不用担心她会没人照顾。诺亚对她很放心,倒是费恩焦虑地拜托了好几次带队的老师,让她帮忙关照一下这个小姑娘。
可是他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哪里,诺亚也让他不要多问,说去了就知道了,于是费恩只能乖乖地去帮他收拾行李。
重新启程,一路向西。费恩看着窗外飞啸而过的乡间景色,总觉得这画面无比熟悉。路途中一点也不无聊,诺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费恩说着苏联那边的事情。他们被安排的体力劳动重得可怕,甚至有人丧命。
看到费恩有点不敢置信的表情,诺亚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回来了么。”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苏联的那些,比起他们马上要去的那个地方,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会让费恩想起来的。
一定会。
下了车,再经过转运。费恩很疑惑,他知道他们来到了波兰,却没有在这个战后重生的国家中的任何一座大城市过多停留。他们乘坐的车,朝着郊外飞奔而去。
而且,诺亚还买了一束花,更让费恩摸不着头脑。看诺亚的样子不像是要去看望某个人,这束花的用途,他猜不透。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费恩还是忍不住开口向诺亚问道。“你会知道的。”诺亚说着,眼中是费恩从他回来之后,很少再见到的那种坚毅和深沉。
费恩并不记得,可是他觉得,曾经的诺亚,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再抬头看,外面的风景已经变得一片荒芜,连道路都几乎被杂草覆盖。天上下着雨,费恩握紧了手中的伞。没错,虽然带着伞,可是这场阴郁的雨还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天上那些云层越来越浓重,一层层压下来,就像是厚重的棉被将他包裹了起来。
费恩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跟着诺亚下了车。他撑开了伞,怕诺亚被淋到。而诺亚一下车,就把伞接过来自己拿着。“靠我近一点。”诺亚轻声道,“别淋着了。”
雨中的地面非常泥泞,而且坑坑洼洼,布满了小水坑。所以两个人走得很小心,也很慢。就像是用最缓慢,最小心翼翼的步速,在记忆的路线上倒退,捡拾着那些遗落的过往。
他们慢慢地前进,很快,雨雾之中,建筑物的大门也逐渐显现了出来。那绝不是一座很宏伟的大门,也不算高,并不精致,只是用红褐色的砖石垒成的,门洞之上还有哨塔。
费恩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诺亚,根据他的表情,他做了一个决定,还是不要去问诺亚那是用来干嘛的比较好。
在门口,他们被人拦住了。
“这里正在修建博物馆,先生,还差一点点才竣工。”看门人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诺亚和费恩。他的目光明显在诺亚抱着的花束上停留了好一会了。
诺亚和他商量道:“这个、我们从德国过来,有些事情想要做。”他将手上的那束花往前递了递,无声地向他示意。
看门人耸了耸肩,不过这段时间来,有他们这种诉求的不算少数了。就算战争已经结束了,就算这个地方发生的那些,也永远不会被抹去。因为这里被联结起来的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存在。
这就是诺亚选择会来这里的原因。
奥斯维辛。
它已经不只是一个地名,不只是戒备森严的集中营,带电的铁丝网,林立的哨塔和大片压抑的灰色建筑。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一个烙印,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永远在疼痛的伤疤。
不是剧痛,而是那种,一直存在的隐痛,永远停不下来,也永远适应不了。
“好吧。”看门人还是妥协了。而且外面的雨看起来越来越大,他更想赶快到房间里面缩着。
费恩虽然现在仍然弄不清楚诺亚要做什么,却还是躬了躬身,轻声说道:“谢谢您。”
两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里面。废墟之上,现在又长出了新的花草。
那条路,诺亚走过不知道几百次。尽头的那道铁门,也是他熟悉的。上面那行字,不知道是在战火之中保存了下来,还是被后人有意复制了一遍。就算不用看,诺亚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劳动即自由。”
诺亚将伞交给费恩,让他暂时帮忙拿一会儿。伞笼罩着他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身将花束放在门前。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自己无论说些什么也没有办法挽救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诺亚只是慢慢地弯下了腰,很用力地,朝着自己的脚尖,以能够达到的最大的幅度鞠了一躬。
就算他给出证据逃脱了死亡,就算他已经得到了审判,经历了所谓的“改造”,可是到了这里,面对这一切,他也没有办法否认,造成这里那些惨剧的人之中,确实有他一个。
诺亚没有出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完了祷告词,伸手让费恩把伞给他。
费恩将伞柄交回诺亚手上。雨中的世界一片冰凉,只要他的指尖还是温暖的。诺亚接过伞正准备继续往里走,却看见身边的费恩也弯下了腰。
诺亚的表情有些惊愕,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在模仿自己而已。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他应该还没有恢复记忆。
没关系,只是时间问题。
沿着路走到里面去。诺亚可以感觉到,费恩有意识地在往自己身边靠。他没有被雨淋到,也不是因为道路太窄。只是因为两边那些整齐森严的建筑,像巨人一样矗立在旁边,俯视着他们。
那种压迫感,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对费恩是,对清楚地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的诺亚,更是这样。
“那边?……”旁边传来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边走去。打着伞的诺亚为了不让他淋到雨,也只好快步跟上,用手中的伞将他笼在下面。
看门人说博物馆还没有完全建成,所以,那剧响应该是在施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连挖掘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之中都显得那么不清晰。脚步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脚,湿透了变成更深的颜色。
“那是什么?”
费恩的脚步突然停住了,诺亚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听到费恩的声音有些颤抖,诺亚把伞稍微往上抬了抬,从伞沿看出去。
他想知道,费恩到底看到了什么。
雨中,巨大的机械仍然进行着作业。刨开的泥土被推成一堆,又开始慢慢地往下滑落。
于是,那些白花花的、本来不应属于这泥土之中的东西,也从中滑落了出来。在雨水的冲洗下,恢复了原本苍白的颜色。
“那些是……什么?”
费恩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诺亚想要跟他解释,所有的话却在这一瞬间都哽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淋到雨感冒了的扁桃体肿胀症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况且,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要怎么解释。
无论怎么解释,他也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了的不合理,解释成合理。
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雷声混在一起,区分不开。那钢铁浇筑成的怪物暴力地将泥土掀起来,很快被水打湿而结成块状的泥土,还有那些白色的物体都从铲斗的边缘溢出掉下。
雨声太大,那些东西掉在地上,根本没有发出和视觉画面相配的声音来。所以当那个白色的不平整球体,从那里落下,骨碌骨碌地往这边滚过来时,费恩的双眼,一直隔着雨雾定定地盯着他。
诺亚想上前去一脚将它踢开。但是在那之前,甚至在他迈出脚之前,那东西就因为它自己身上的那些凹凸而停下了,面对着费恩。
所有的都面对着费恩。上面被摔打而出现的裂纹、瞪着他的,早已经失去了眼球的黑洞洞的眼眶、鼻子上那两个洞、朽坏的牙齿,这个骷髅,就在地上安静地对着费恩。像是要诉说什么,又或是谴责什么。
“费恩……”诺亚感受到了他的颤抖,想要搂住他的肩膀,却被费恩挣脱了。
他的行动,比诺亚想象得要迅捷得多。诺亚伸出手却碰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雨中。
浑身很快就被淋湿了,衣服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是,被水凝成一缕一缕受重力垂落下来,让他不得不伸手将挡在眼前的发丝拂开。
跑得更近一些之后,他已经能够完全看清楚了。不,应该说之前,当他看清那骷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猜到了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是,仅靠猜测得出来的冲击力,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亲眼看到这么强。
机械冷漠地运转着,继续它的挖掘工作。
随着铲斗的翻动,越来越多的白骨,从土壤中被挖了出来,堆在表面上。已经全部都散乱了,辨认不出原本的面貌,辨认不出,或者说根本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人。那简直就是一座城——森然的白骨,堆成的城,蔓延着死亡,令这片土地都永远失去了生机。
费恩的双腿在颤抖。他甚至不敢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下,多深的地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存在。
他也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灾祸,会让这么多人,埋葬在这片土地下。
“究竟是……怎么样的……”
诺亚举着伞正准备递上去,却被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震惊得顿在原地。几米开外的费恩突然痛苦地抱着头痉挛着弯下腰,就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他脑袋里面承受得那份疼痛。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完全凭着本能在惨叫。
“好痛——头好痛!——”
这样的画面、灰色的建筑、惨白的人骨,还有无数次将他的梦境搅碎的那些鲜血还有跳动的火舌,全部都在此刻重合在眼前。
那么多骷髅,好像每一个都在谴责,每一个都看着他,每一个都宣告着成为他一辈子的梦魇。不仅如此,还有更多,更多杂乱的东西在奋力地往脑袋里面挤。那根本不像是他丢失的,而像是完全不属于他的,被他的大脑阻隔在外,又如刺刀似地一次又一次想捅破这层防护。
“这些是谁、谁干的……唔——”除了脑袋中抽搐着的剧痛,他的胃也突然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剧烈收缩。他本能地将手捂在嘴前疯狂地干呕,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污浊。混沌。此地生长出来的罪恶,像是污秽的粘稠黑色物质,攀附着,侵蚀着他的身体,快要将他吞没。
他在雨里,每一滴雨仿佛都肮脏无比,击打在他的身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太阳穴上的跳动青筋让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目扭曲得异常狰狞,如果非要形容的的话,就好像他就是传说中那位大天使长,正在慢慢变成恶魔。
“救、救命——”
费恩痛苦地呢喃着。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揽住,接下来,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背对着那些恐怖的画面。一时间,他分不清楚究竟是雨停了,还是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伞下。
“走。”诺亚明明一直拿着伞,可是他居然也淋湿了。只是无论如何,他的怀抱在费恩眼中,永远都是温暖的,“我们走。”
“去哪里?”费恩有些虚弱地仰起头。
“我们回家。”
诺亚的嘴唇在费恩湿淋淋的额角轻轻蹭了蹭,揽住他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来这里的目的?那还重要么。
在看到费恩反应的那一刻,他就完全明白了。
如果他还是费恩的上司,或者是同事,或者是战友,他永远不会去干涉让他承担自己亲手犯下的一切。他们会共同在曙光之前沉沦。
可是他不是。
他这颗差点被黑夜同化的心,曾经被费恩救赎。
所以在破晓之后,这些必须落定在人身上的罪恶,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可以了。
诺亚想,自己的肩膀应该还足够结实。足够像现在这样,将费恩揽在怀里。
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w
之后还有几个小番外陆陆续续放送~
下个故事见w
番外
第131章 番外一:午夜电台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混乱。
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变成蜂鸣扰乱着他那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脑子像变成了海绵,布满空空的洞。或者说,就是个蜂窝。
蜂窝。
他的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人会关心他叫什么名字。
他们曾经是战士,现在,是战俘。
所有罪恶的实施者,所有灾祸的承担者。
身在最底层,用血肉之躯扛起这个帝国的辉煌,坍塌之时却不堪其重。
他孤独地缩着身子,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那双从战火之中穿过的眼眸仍然充满了惊惶,它所见证过的那些杀戮和死亡,此时又一遍遍重现。
强迫他去面对,就像是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摁向那个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却都带着相同的表情。
房门外响起钥匙的声音时,骚动瞬间安静了下去。仅剩下的一点点声音,也在那个敌国士兵进来的时候消失殆尽。
敌国——不,现在他们叫做“战胜国”。战胜国的士兵带着一个看起来也是俘虏的人进来,扯着嗓子开始大喊大叫。旁边的俘虏却完全相反,小心翼翼地将俄语翻译过来:
“这里有没有曾经是广播员的?有吗?”
翻译员颤抖的尾音落下,缄默的人群却没有一点点反应。
他也在这人群之中,瑟缩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曾经自认为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见过大风大浪,应当无所畏惧。可是他错了,现在在这里,他不比任何一个人勇敢。
等了一小会儿,依旧没有人反应。士兵又开口了,等他说完,翻译员又道:
“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播送广播!有从事过的赶快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