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执脱好鞋, 默默坐在床边。
顺着它的目光往上看, 他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只好跟龙一起发呆, 等它来跟自己说话。
一会儿后,飞来的厚被子盖上他的肩膀。
龙的尾巴一卷, 把他带进被窝里。
“睡觉!”龙说。
捂热的棉被完整包裹了他从外面带回的寒意,冻得僵硬的双腿也渐渐回温。可乔执的一颗心却像是灌了铅,冰凉冰凉地沉了底。
——为什么?它没有主动跟他讲毕重安的事……
“我回来前……”
顿了一顿,他暗示性地问出口:“你睡得好吗?”
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作为回应。
还记得乔执感冒没好,大爪子贴心地给他用力掖了掖被角, 柔软的棉上留了一个圆圆的印儿。
小小的细节让乔执的心又暖了起来。
他想:或许是觉着不值得提, 它就没有说吧。
……
几日后,龙蛋蛋说他要出宫一趟。
龙蛋蛋到处跑不是头一遭的稀奇事,它常去外边买好吃的,自己吃完还给他带。但这一回, 乔执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四皇子放下毛笔, 托腮望着眼前的人,他那样一动不动看门外已经好久了。
“苏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他嫉妒地问。
窗子没关, 一阵微风吹动桌上宣纸。少年抬眼, 淡淡的目光扫过来。
“四皇子,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这样称呼不太妥当。”
沉下声音警告了一句,乔执拿镇纸替他抚平纸张,顺便看看他的山水画得如何了。
一下午没做实事,小孩竟在纸上画了个笑容满面的他。
嗯……就是因为这样,每回都要拖堂。
“画山水。你只会画我,是不会有长进的。”乔执揉了那张画。
四皇子不服气地努了努嘴,心想:他每回都不细看,自己明明已经比去年画得好了许多。
风不止,乔执起身去关窗。
站在窗边,拂面的凉气让他打了寒颤。
仍是病体,他走回书桌时,呼吸不畅地吸了吸鼻子。
“苏哥哥,你哭了?!”四皇子匆匆甩了笔,站起来看他。
墨点在纸上晕开,毁了一张上好的宣纸。
小孩跟他差了一个头,瞪着眼也只能是仰视。
“是染了风寒……我没事哭什么?”
乔执弯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还有,说了别那样叫。”
“啊呀,没事的,这里又没有别人。”
四皇子搓搓额上的红印,被打了,不气不恼,倒是乖顺安分了许多。
“你终于打我了!虽然是额头……”
他脸上带了抹满足的浅笑:“最近老没被你打,时常感觉屁股空落落的。”
“……”
四皇子的羞怯,成功让乔执的唇角抽搐了两下。
“你说,我近来都不打你了?”
细想之下,他忽地涌出一股不安。
“嗯!你说、你说,为什么嘛!”四皇子扭了扭腰,浑身上下写满了欠揍的气息。
——为什么?
即使四皇子故意使自己迟回去,龙蛋蛋最近也没有冲过来揍他了。
为什么……
龙蛋蛋回来时,屋子是黑的。
它觉得奇怪:不过用晚膳的时间,乔执不至于睡得这么早吧。
房里看了一圈,看到榻上鼓鼓的。
走近一瞧,果然是裹成蚕蛹的乔执。
它买了两大包桂花糕,左边挎一包,右边挎一包。
带着它们爬上床,显得有些挤了,所以没有化原形。
伸手进被窝里一探,乔执冰凉凉的,不像是发烧了。
可能是感冒,头晕难受吧。
“乔执,我回来了。”龙喊了一声。
他翻过身,抓住它的手。
“哎唷!”大拇指根,肉多的地方被咬了一口。
“喂!有这么饿吗?”龙反扑,捏他的脸颊。
脸被扯得扁扁,乔执没应它。
龙感受到他咬自己的力气不小,也不担心了。
——这个傻子!饿了也不吃饭,生病就能任性吗!
“乔执吃桂花糕吗?”
它大方地拆了纸包,与他分享自己的最爱。
“不吃啊?”
手举酸了他都不搭理,龙愤愤地把糕塞进自己嘴里:“那我自己吃了。”
吧唧吧唧吃完了一包,没能把乔执能勾引出洞,龙蛋蛋按耐不住地叫了他第二遍。
“真的不来和我讲会儿话?跟你说啊,我这次出去一趟有不得了的大收获!”
能看出龙心情真的很好,今天难得这么有耐心。
乔执竖起耳朵,眼睛也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你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你的哥哥,你还记得吧,他叫乔奚……我见到他了。”
毕重安问龙要不要易主,跟他一起走,龙给出的回答是——“不准备易主。若日后有机会,可以一见”。
探出洞的眼睛缩回去了,乔执连根头发丝都不留在外边。
盼啊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它和自己说这个话题,他刚欣喜一瞬,便迎来了大大的失落。龙蛋蛋果然出宫见了他们,见面的事,它之前一句话也没跟他透露过。
“你怎么又消失了?吃的要没啦!我全吃完了啊!”
龙蛋蛋捧起第二包桂花糕,那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块。
“乔奚还记得你。刚见面时我是人形,他很激动地上来抱住我,管我叫弟弟。我想,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乔执一把掀开被褥。
双眼是耷拉下来的可怜形状,他屏了呼吸,直勾勾地盯着龙蛋蛋。
龙蛋蛋警惕地握紧自己手中的桂花糕。
乔执的眼神太可怕,它张大嘴,一口把糕吞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哈哈!叹什么气啊,我给你留了的!”龙笑出声,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块桂花糕,塞到他手里。
“哼。”乔执咬掉了桂花糕的一角,苦兮兮的脸却依然没有甜起来。
“什么叫刚见面是人形?后来你化了龙形?”他钻进针眼似的,挑出它话中细节。
“嗯!表明了身份,未来才能合作啊。”龙坦荡地答。
——合作?看,它自己都已经把事情决定好了。
乔执觉得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要告诉它: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完成,不用去找别人。
只差那么一小点点,他就说出口了。
鼓起勇气抬头的那一刻,他望见,冷清的月光下,它熠熠生辉的眼睛。
即使长着相同的面貌,他们的瞳色是不同的。
龙的双眼有他无法模仿的澄净明亮,它那么纯粹,像凝集了宝石的光辉。
他们四目交汇。
乔执的心,好似被泼了沸水,又浸入凉水。
“你的眼睛能看见了。”他说。
龙愣了一愣。
“神奇啊!”它惊讶地大呼。
“本来想找个机会吓你一跳的!你怎么发现的!!”
如鲠在喉,乔执勉强地笑了笑。
“你怎么,能看到的?”
他不认为自己这几日有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能令它的修为增长至此。
龙照实回答,它说:“因为真龙之气,乔奚身上也有。”
乔执忽然有点庆幸,刚才那句“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完成”,他没有说出口。
它开了眼……好事做尽、坏事做尽,他什么再辛苦不怕,努力了好几年都没有完成的事……龙见到乔奚的第一面,他就完成了。
就仿佛是年幼时被丢石子的七皇子,他见到自己的五皇兄从高处往这儿看。被欺辱得脏不溜秋的自己与一袭白衣的他,悄悄仰视那一角的白色时,他心中便已知晓:何为云泥之别。
“真是幸运的一天!有桂花糕吃,给乔阿执找到了亲人,眼睛忽然能看见了……乔执,就算生着病,你也高兴点啦!今天有这么多好消息呢!!”
龙一件一件数,饱满期盼的语气,快乐得有些残忍。
“还有,你不用被迫留在宫里了,不久的将来,你一定可以出宫。”
它说着话,好像已经看见了被放出宫的乔执,似一只奔向天空的、无拘无束的小鸟,展开翅膀,一往无前。
其实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最适合他的。
龙思索了好几天,仍是由着情感占了上风。
乔执不是龙,龙的天职该是龙来完成。
他没必要被它绑架,为它牺牲他的一生。
如果阿执能幸福的话,天上的龙也会很幸福的呀。
“开心吗,乔阿执!”它的眼亮晶晶的。
乔执挠挠脑袋,对龙露出一个微笑。
开心吗?怎么会不开心呀。
阿执一直想出宫的嘛,也不想当皇帝的。况且这样一来,龙蛋蛋的修行能加快许多许多……
他骗过许多人,这次是最吃力的。
他感受到有一双双漆黑的手,扯住他的皮囊往下拽。
他卷入丑恶的漩涡,看见自己溺毙的轨迹。他被撕裂着,脸上笑得灿烂,没有发出一句呼救。
他问自己在嫉妒什么。——你难道不希望龙蛋蛋好吗?
给不出个回答,所以只好装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乔执骗了自己,也骗了龙。
当初做骗子时,就想过绝不骗龙蛋蛋的。
可他还是骗它了……
第27章 寻路
望着不省人事的俞守, 秦万瑾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时他九岁,拜了修道的名门,师父带他去“见见场面”。
躺在床上,没有睁眼的俞守, 便是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年轻俊美。
他的长发散在纯白的枕头上, 睫毛覆着安静的眼, 唇是没有血色的红。
那般如画面容, 远远看着, 只觉得美好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九岁的秦万瑾在床边看得愣住了。愣着愣着, 他见他眼皮微动。
猝不及防, 一双琉璃眸,撞进小秦心里。
那之后,又过了十七年。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始终是空荡的。
俞守是完美的,因为他存不住任何记忆。
因此秦万瑾从不曾见过,他现下的模样……
俞守睁了眼, 忽地笑起来。
他不常笑,笑时脸上有一个甜酒窝。这使他看上去沾了几分烟火气, 像一个会哭会笑有感情的活人。
“我们,竟是相爱的。”
大概是受幻境影响,迷蒙眼里饱含泪光。
“真傻啊。”
泪光化作流转眼波, 俞守摸着脑袋, 一对笑眼微弯, 缱绻柔情深种。
“你看见了什么?”秦万瑾不舒服地问。
——在幻境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开心至此。
俞守没有回答他。
之前那个幻境过后,他觉着自己想通了一件很久很久,都没有想通的事。
如今面对秦万瑾,他仍是不知道他们怀了何种目的,设计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但突然之间,就感受不到害怕了。
他说“我们竟是相爱的”,他用了“我们”。
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曾经所经历过的,这感觉强烈,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俞守记得桂花糕的甜味、天命阁的熏香、屋顶的花纹、铮炀六年久违的那场大雨;乔执的十六岁,很久才好的感冒……那全是他的记忆啊。
他甚至记起那碗无糖的糖丸子,汤水的味道。
还有,疼痛。
该把那叫“爱”吗?有一点鼻酸,稍稍一碰也会难过。又忍不住靠过去,看到那个人快乐,心头会变得软软的,像凹进去的海绵。
越软呀,就越难过。
俞守感同身受。
他迫不及待去翻自己身上的衣服,想从这件古装里找到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他很快看到手腕上的红绳。
——它很旧了,褪色得过分,样式是最简单的那种,旁的什么装饰也没有。
那是乔执的红绳,他因着那句“红线牵姻缘”,迷信地将它留下,他们离家逃亡,他也没有把它丢掉。
看吧,这是他的记忆!他全记得的!
“我是乔执。”俞守下了结论。
心怦怦地跳起来,他跟自己说:我要去找龙。
——我们是相爱的,一定要去告诉它。
大致恢复的记忆已使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只希望他的动作能快一些。
幻境中的一切无法改变,可他所在的现实,还来得及。
“……”
秦万瑾目送俞守的离开。
那个冰块脸的完美组长,正在渐渐消失。他开始有表情、会焦躁,走的时候很急,丧失理智、莽莽撞撞,却很生动。
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走,目前看来,进展得相当成功。
但秦万瑾不开心,一点都不。
……
何瑞点了根烟。
他的手电没电了,这对于他们无疑是个糟糕的消息。
他们这路,负责背器械物资的组员全数掉下深崖,他们俩身上没有电池和其余的照明设备。如果小宋的手电再暗了,能依靠的只有打火机,他们接下来很可能连路都看不清,更别提走出去了。
小宋还在看画。
背对何瑞,撅着屁股,他用那个姿势研究那个卷轴已经好一会儿。
何瑞无事可做,静静地打量他。
“嘶——”不知看出什么,小宋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了?跟我讲讲。”何瑞适时出声。
他捧着大大的卷轴走过来。
熄了手电筒,他蹭着他香烟的红光,缓缓地开口。
“这个图,是个古籍的临摹图。”
小宋的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何瑞看不太清楚,只是听他说。
“那只狰狞的兽,大约就是我们此行要找的龙。你看它的神态,那么痛苦,已有登云驾雾之能,奈何被囚于人间。是这个东西……困住了它。”
他的手指点到一个圆形的器皿。
“我研究了一下卷轴下角的字,虽然认得不太全。这个器皿,名为祭魂,它能存贮龙的修为。”
本想逐字逐句解释,但卷轴上的描述实在十分晦涩,小宋索性把它放到一边,按自己的理解给何瑞讲。
“唔……你就想象,祭魂类似一个储存东西的匣子吧。上面写,开合匣子需要钥匙,那个钥匙是生魂。献祭者一旦死亡,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听得很蒙,何瑞转头,只能见到小宋近在咫尺的嘴在一张一合。
“祭生魂啊!魂飞魄散啊!很可怕吧!”他强调地拍了拍腿。
何瑞微笑,喷了口烟到小宋的脸上。
“咳咳咳……”压根没有准备,他被熏得直咳嗽:“喂!何瑞,你有病啊?”
“没病。”
只是觉得,都快死了,这个小科学家还有心情研究这研究那,为了古籍上的东西担惊受怕,蛮可爱的。
何瑞悠悠道:“你说的,我一句没听懂。”
“就是说,祭魂这个阴森的东西是用来对付龙的,可以存贮龙的修为。然后打开祭魂时需要有人献祭,这个献祭的相当与祭魂签订魔鬼契约。但这个契约很不公平啊,一旦献祭者死了,祭魂就没效果了,献祭者又要魂飞魄散,光魂飞魄散还……额,你有没有在听啊?”
小宋试图用简单的语言再解释一遍,看着何瑞那张平静的脸,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把那股可怕描述出来。
“嗯嗯,魔鬼契约嘛!知道了,魔法师。”
何瑞叼着烟,单手将蹲地上的小宋拎起来:“我得提醒你,我们得出去了。”
非常不满这样拎小鸡的姿势,小宋挣开他,试图反驳:“可是……”
“石室里的卷轴我们翻开过了,没找到对我们有用的信息。你说的祭魂即使有,也不在这个房间,更何况我们不确定外面的黑影是龙。”
他嗓音低沉,带了些安抚的情绪,也是因着他说出口的话,让小宋的脑袋越埋越低。
“我的手电已经不能用了,我们该尽快出去找出路。就算黑影还在外面等着我们,也是时候拼一把,放出信号弹。在这里耗时间,躲得过一时,却降低我们求生的可能。”
咽了咽口水,小宋猛地抬起头。
“何瑞,我们会死吗?”他的声音在抖,想必是同事葬身深洞的事让他心有余悸。
“会。”
何瑞简练的回答让他一抖。
“但不是现在。”他按住他的肩,厚实的大掌传递了某种坚定力量。
“出去后跟紧我。”
小宋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嗯。”
外面很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