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面对乔千岩的询问,邢琛道:“听说这个时间段可能没车了,我便和小徐一起过来接你一程。”
乔千岩感激道:“谢谢。”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小车站。方才小徐和邢琛本打算在此处等乔千岩,可邢琛打过电话后便要自己去看看,小徐不放心要跟着,被邢琛阻止了。
三人上了车,邢琛嘱咐小徐开慢点,和后座的乔千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车开到弯道路时,乔千岩的电话响了,他看见温那的名字,立刻接了起来:“温那?”
温娜急忙道:“乔哥,奶奶一直见不到你,现在又犯病了,死活要出去找他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乔千岩立刻道:“温那你先让她吃药,把门窗都锁好,我到家之前千万别开门。”
温那:“好,你快点。”
邢琛等他说完立刻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爸,你和妈下楼去帮温那看着点老太太,别让她出门。”挂了电话后安慰乔千岩道:“别担心,家里三个大人,不会有事的。”
乔千岩知道老太太犯病的样子,除了乔千岩,谁的话都不听,谁都不记得。即便乔千岩在她面前,她仍是拉着乔千岩要去看他的父亲乔毅然。乔毅然两年多以前入狱,除了一开始给儿子交待了一些事情,后来再也不愿意见他们。更何况现在乔千岩和奶奶远在洛江,压根不可能见到乔毅然,所以每次奶奶犯病,乔千岩都是想各种理由骗她,只要让她的药效起作用,睡一觉之后就会忘了。
走过弯道后,小徐将车速提高,踩着油门在路上疾驰。乔千岩很久没坐过快车,一张脸变得惨白,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
到了巷口,乔千岩打开车门就往家里跑。站在门边就听见院子里温那的尖叫声,不用看,肯定是老太太又砸了什么东西。乔奶奶的病特别奇怪,医生做出的诊断是老年痴呆,可她每次发病,根本不像医生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丧失记忆,而是颇有点狂躁症的架势,砸东西是轻的,有时候能和乔千岩打起来。一个老太太,身高还不到乔千岩胸膛,可每逢发病,乔千岩都不一定能制住她。乔千岩带她看过很多医生,去年底还去了一趟沿海的大医院,依旧是开一堆药带回来吃,没有太大的作用,可不吃药也不行。
之前有一位名医开解他,人年纪大了,身体就是在修修补补,任何病都别指望能痊愈,要是都能治好了,人岂不是能长生不老了。
温那打开门看到乔千岩宛如看到救世主,推着他去屋子里:“你可算回来了!”
乔千岩看着屋子里一边翻东西一边不停念着儿子名字的奶奶,走到她面前,高声道:“奶奶,我回来了。”
邢家父母见状退了出去,他们知道老年人这种病状,此刻太多的外人站在这里反倒不好。邢琛虽有些担心,但看到父母的眼色,便也跟着他们一起上楼了。
老太太抓住乔千岩的胳膊,神态着急:“千岩呐,你爸爸是不是又出差了?啊?你快叫他回家,我这两天老梦到他在外面被人欺负,我得看看他。”
乔千岩试图把她扶到床边,声音温柔几分:“爸工作忙,赶不回来。明天我带你去看他。”
老太太半信半疑:“明天?”
乔千岩:“对。”
老太太:“那先给你爸打个电话,我要问问他用不用我炸点鱼块带给他吃。”
乔千岩笑道:“奶奶,都这么晚了,爸估计早都睡觉了,他明天还要工作。”
老太太闻言突然生起气:“他工作就能不理我了吗?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不行,我现在就要打电话。”
“……”乔千岩没想到一不小心又惹她生气,连忙道:“行行,等会儿我去打,您先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坐车。”
老太太精神奕奕:“我还是现在就做,你爸喜欢吃我炸的鱼。”说着就要往厨房去。
乔千岩无奈叹气,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一味反对,有个事情转移注意力,总比她吵来吵去不愿意睡觉强。他让温那先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应付得了。
乔千岩今天来回折腾,晚饭没吃,又饿又困。乔奶奶将养在院子水池里的几条草鱼都捞上来,蹲在水池边给鱼开膛破肚。入夜院子里温度低,乔千岩将电暖扇搬出来放到乔奶奶身边,老太太做菜从来不让他插手,现在这时段他更不敢做出让老太太分神的事,便靠在厨房门口闭目小憩。
不到二十分钟,乔千岩就哆嗦着被冻醒。乔奶奶已经把鱼洗干净,正准备端进厨房。他连忙起身让路。乔奶奶一边热油锅,一边给鱼块裹上面糊,时间差不多后非常熟练地往油锅里下鱼块。
乔千岩肚子饿,老太太刚出锅一小盘,他就夹起吃了。
乔奶奶见状笑道:“你小时候都没怎么吃过我做的鱼。”
乔千岩记事起与奶奶见面不多,奶奶一直待在老家,两年前父亲出事,她才从老家赶到安城市。乔奶奶做完鱼,人倦了,终于肯洗漱休息,乔千岩知道明天一早,她就会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往往会抑郁好几天,才会逐渐恢复精神。
乔千岩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已是凌晨两点多,院子里温度很低,他快走几步准备回房间,一个不小心,脚下滑了一大步。他借着灯光看地面,发现院子里一滩滩的油渍。不用多想,肯定是奶奶把厨房的几个油壶给砸了。
乔千岩担心明早奶奶出门摔跤,便去厨房拿了洗洁剂,将院子地面重新刷洗一遍。
邢琛房间的窗户大开着,他能听见楼下一点一滴的动静,比如乔老太刮鱼鳞的声音,比如此刻乔千岩一点点刷地面的声音。邢琛想起多年前那个走哪都是被人簇拥的少年人,说起话来总不自觉地扬眉毛,骄傲自信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乔千岩那种人,肯定是不希望自己家里的难事被外人看到的。
邢琛看着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半,楼下的刷刷声终于停止,然后是关门的声音。邢琛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乔千岩所住的房间。等到天亮,他就该和父母启程回去,可此时,他却没有一点睡意。
4
第二天一早,邢家两老收拾好下楼,乔千岩也起的很早,见小徐跑上跑下搬行李,便去给他们帮忙。邢琛将一个小包交给他,笑道:“昨晚忙到那么晚,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下午困了再睡。”乔千岩很早就醒了,起床后脑子昏沉的厉害,喝完一杯热水后感觉稍微好点,就没当回事。他跟在邢琛后面走到巷口,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后走到车窗边给两个长辈道别,欢迎他们下次再来。
邢琛站在车门边,看着他道:“这几天很高兴,多谢你。”
乔千岩摇摇头:“我应该做的。”
“你……”邢琛犹豫着开口,但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了。
乔千岩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是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邢琛释然一笑:“没有,我想过不了多久我还会来的。”
乔千岩笑道:“随时欢迎。”
邢琛点头,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从车窗里向乔千岩挥挥手,小徐启动车子。
乔千岩转过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就觉得天旋地转,他连忙靠住墙壁,试图稳住身体,可眼前越来越暗,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地往地上滑。
“停车!”
邢琛从后视镜里看到乔千岩晕倒,叫小徐停车的同时就打开车门往他面前跑,在乔千岩几乎滑到地面时将人捞到自己怀中。
乔千岩的脑袋歪在邢琛颈边,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邢琛弯下腰将他打横抱起,快步往车边走。后座的二老见状立刻从车里出来,开着车门让邢琛抱着乔千岩坐进后座,叮嘱小徐道:“快送他去医院,我们先留在客栈。”
小徐打开手机导航医院路线,一边开车一边问:“邢主任,小乔老板怎么样了?”
邢琛一直用手贴着乔千岩的额头,拧眉道:“一大早就起来干活,脑袋都可以煎鸡蛋了自己都不知道。”
十分钟后到了医院,下车后邢琛抱起乔千岩去急诊。医院没有单独病房,一个大房间里十几张病床并列。邢琛按照医生的吩咐把人背到病房,一看那洗得泛黄的床单心里膈应,他把乔千岩放到床头靠墙坐着,脱了自己外套铺在床上,然后才把乔千岩平放在自己的外套之上。
医生忙着给乔千岩打针,邢琛退到一边让小徐赶紧就近买条床单和被子过来。
点滴挂上后,医生就离开了。几分钟后,提着一大包东西的小徐气喘吁吁地走进病房。
“邢主任,东西买好了。”
邢琛伸手示意他说话小点声,起身把床单铺在右手边的一个空床上,然后低声吩咐小徐:“你来举着他打点滴的手,我把他抱到那床上去。”
小徐:“哦……好。”
两人合力将人放在铺好床单的另一张病床上,邢琛脱了乔千岩的鞋,用被子盖住他,然后起身看着小徐道:“你先回去照顾我爸妈,顺带告诉他们今天先不走了。”
小徐答应着走了。
邢琛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到乔千岩的脸上。
病床上的乔千岩突然皱眉哼了一声,邢琛弯下身凑近看了看,乔千岩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闭着眼睛,苍白的肤色和干裂的嘴唇显示出他的憔悴。
以前的乔千岩也很白,但那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润泽的健康肤色,不像此刻的他,是一种被人抽光血液的枯萎的白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乔千岩与从前判若两人?
外形上的细微改变倒还是其次,邢琛这些天一直与乔千岩相处,如今的乔千岩,找不到半点曾经咄咄逼人的光芒。那个秾丽闪耀到让人见之难忘的少年,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平和寡淡的人。
什么样的往事,其实对此刻的邢琛来说并不吸引他。他只是深深的遗憾,类似于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被打碎了,碎了就没了,再去追究怎么碎的,对于爱好这个古董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一瓶点滴快挂完,乔千岩醒了过来。他睁眼的瞬间有些迷糊,他闻到了曾经非常熟悉的医院里各种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邢琛看见他睁眼,站起身问他:“感觉怎么样?”
乔千岩看到邢琛,便知道是他把自己送医院来了,想说一句感谢,可一开口嗓子就卡住,发不出声音。
“先别说话,我给你拿水。”邢琛将桌子上的矿泉水拧开,然后扶着乔千岩的后背让他坐起来,把水递到他嘴边。乔千岩将水咽下去才开口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两人面对面而坐,邢琛的胳膊仍然环着乔千岩的后背,闻言笑道:“我不觉得是麻烦。”
乔千岩低头看见床单和被子,抬眸看邢琛:“是你换的?”
邢琛:“我看医院规模太小,卫生上不太讲究。”
乔千岩一笑:“你这是职业病。”
邢琛是安城市卫计委副主任,工作上天天和“卫生”二字打交道,去医院对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单位里都说他们这群人没有医生的高工资,却得了医生的职业病,恨不得走哪都带着消毒水。
打完点滴,邢琛又让医生来给乔千岩检查一遍,他的烧已经退了,接下来注意休息便行。
从洛江回安城,开车的话需要七八个小时。因为乔千岩这一耽搁,邢琛一家只能推到第二天再离开。吃午饭的时候,乔千岩提议下午带他们去虎跳崖看看,那边没有其他景点出名,但是风景独一无二。
邢琛不等父母开口,直接道:“你今天还是得休息。”
邢母原本想着下午没事,可以去看看,可一看儿子那不容置喙的表情,便闭嘴了。
不过还好邢琛阻止了,下午三点多,洛江突然下起雨,哗啦啦一阵,来得急走的也急,将院子里的花草全部清洗一遍后,雨一停,太阳就出来了。
邢琛视线落到芭蕉叶上,看到彩色的光线后仰头看天,天边果然出了彩虹。
乔千岩看着他:“跟我去楼顶。”
洛江的建筑物都不太高,登上楼顶就能一览无余看遍整个景区,随着大雨将雾气带走,最远处山尖的积雪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邢琛仰着头看了一圈,叹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完整的彩虹。”
乔千岩背着手看着天空道:“洛江只要下雨就会出彩虹,从山的那边一直延伸到这边,可以把整个天空分成两边,如果用手机,都不一定能拍下全景。”
乔千岩转着脑袋看彩虹,等看到楼顶边的晾衣绳时无奈摇头。晾衣绳上满满两排床单,肯定是上午他去医院后,奶奶洗完床单搬到楼顶晒太阳,结果下午下雨,奶奶把这个事给忘了。那两排床单全部被雨淋湿,滴答着水挂在绳子上微微晃荡。
客栈里有专门给床具消毒的机器,但是老年人总觉得晒太阳才是最有效果的,所以平日里乔千岩便随奶奶折腾,等到晒干了,他再送去消一遍毒。
乔千岩走过去收床单,床单吸了水很沉,并且两面都贴住,从绳子上往下扯不太容易,扯下来第一条就弹自己一身水。邢琛见状走到晾衣绳对面,将贴住的床单分离开卷到一块递给乔千岩,乔千岩举起手接住。两人配合,很快第一排床单都被收下来,乔千岩将那一摞挂在胳膊上,一边往楼梯走一边对邢琛道:“我先把这些送下去,马上再来收剩下的。”
“去吧。”邢琛仍然卷着晾衣绳上的床单,一条条收下来放到一边。
邢琛收完后走到楼梯围栏处,朝下面刚从洗衣房出来的乔千岩喊道:“乔千岩,我直接把床单扔下去,免得跑两趟。”
乔千岩仰头:“不要砸到花草。”
邢琛看一眼院子周边大大小小的花盆,他这么扔下去确实容易砸到。而且若是往乔千岩身上扔,也会砸到他。只想了几秒,邢琛把几条湿床单松松打结系在一起形成一条长绳,从栏杆处放了下去。
乔千岩笑出声,伸长了胳膊去接那床单绳的底端,握住后对上面的人道:“你松手吧。”
邢琛手扯在床单绳的另一端,看着底下乔千岩仰着的脸,他的食指松开后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不自觉地用指尖在虚空中描摹乔千岩的脸部轮廓。
乔千岩感觉到邢琛的凝视和停顿,两人隔了两层楼高的距离,却仿佛是近在咫尺,乔千岩似乎能感觉到邢琛手指的温度从床单的那一头传过来。他眨了眨眼。
好像过了很久,邢琛手里的床单突然滑了下去。
原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于下面的乔千岩,手里就忘了去抓紧东西。
一串床单随之落到乔千岩身上。
邢琛转身大跨步下楼梯,到了一楼的楼梯口看见乔千岩往洗衣房去,几步跟上去随他进了洗衣房,反手关上门将乔千岩抵在门后。
邢琛一连串动作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乔千岩惊魂甫定地看着他,还未开口,嘴唇已被两片滚烫的东西堵住,唇瓣一动,便有湿滑的软肉滑进他的嘴里,噙住了他的舌尖。
邢琛难以解释自己这股冲动,他自小家教良好,又什么都不缺,为人处世不急不躁,谈恋爱对他来说和社交一样,若是强取豪夺,便失了自己的身份和涵养。
他从来没有,也没这个必要,在谁面前如此唐突。
乔千岩手里还攥着床单,等到邢琛放开他,两人胸前的衣服都被浸湿了。
邢琛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人,他本以为接下来乔千岩恐怕要动武,可没想到对方出乎意料的平静。
两人的距离极近,乔千岩的瞳孔像一汪深潭,他微微动了动睫毛,还泛着水光的唇轻启:“网上都说来了洛江如果没有艳遇,就是失败。邢主任,你这种人,怎么也把那些文青的话当真了。”
邢琛手指抚上他的嘴角,沉声道:“如果我没想艳遇呢?如果……我来真的呢?”
乔千岩抬起眼眸直视对方,几秒钟后眼尾漾出笑容,那笑容有几分讥讽,更多的是漫不经心。他说道:“有些话,非要说清楚就没意思了。这些天我没把你当陌生人,萍水相逢,刚才的事于你我来说都无伤大雅。明天,一路顺风。”
说完,便推开邢琛,开门出去了。
邢琛站在门内,看那个身影消失于楼梯拐角。他低头看一眼胸前的水渍,那滩潮湿仿佛穿透身体印在了心上。有些事没法说清楚,可他知道,有些事,从他那天傍晚决定踏进这家客栈时就肯定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