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发出一串的骨骼响声,笑也变得愉快起来:“说起来,不管那个主使是谁朕倒是要好好感谢感谢,若不是他想出这么个主意,恐怕朕还不能到前线去过过瘾,倒是不错。好了,你去吧。”
越宁犹豫片刻,开口道:“皇上,臣有些担忧……”
“说。”
“是。皇上,那主使者既能想出杀我前方将领,恐怕……”
任极见他停下,径自点头笑道:“不错,能杀前方将领,自然也会想到一个更加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杀了朕。”
越宁撩袍跪下:“臣惶恐,肯请皇上三思。”
任极不在意的笑笑:“那人着实深算,看出朕新帝登基不过年余,那帮老将领一死,朕手上可堪用的人军功和经验都不够,为稳军心不亲征不行。”
“朕还未有子嗣,朝中又才刚稳,底下暗流汹涌,而且亲征时远不比在宫中戒备森严,机会多的是,只要朕在途中遇刺,那启梁立刻就成了覆巢之卵,不必等符离来攻便要闹个天翻地覆,那时符离只用等着张嘴把启梁吞下去就成,连嚼都不用嚼。”
“退一万步说,就是刺杀不成功,只要消息传开来,军心更加要大动,只怕朕亲征也不会地再有多大作用。”
说着眼中居然露出欣赏之色,摇头道:“想不到符离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机深藏之辈,只可惜,出来得太晚。”说到后面,语气眼神转为冷冽,
越宁听他话语已有决定之意,心头一震:“皇上!还请……”
任极摆摆手,将他的话打断:“不必再说,这亲征是无论如何要去的,再说了,这样的人物,不见见实在太过可惜。你去办你的事吧,朕还想早些见见他。”
第二日早朝果不其然的便是由兵部上报前线将领被杀之事,顿时殿中哗然,在一番忧虑惊恐之后御驾亲征之事就此底定,三日后就出发。
由于夺位之争时任极的兄弟或被杀被软禁,是以并无亲王。肃清左相的势力后权力只能算收回一部分,底下几个掌高位的老臣他更加信不过,于是亲征时摄政王或辅政大臣一概不设,期间朝中诸事及奏折一律由快马送至朱批用印,不得延误。
三日后,庞大的亲征队伍在震天的战鼓号角声中起程。
第 28 章
春天总是美的,暖风旭阳,园中流水春花,刚抽芽的杨柳细长的枝条上绿意盈盈,沾着清晨的露水碧色透明的仿佛削薄的翡翠。
树下的人穿着一身淡青的衣衫背手而立,看着叶尖上轻颤的露珠出神。突地,原本有些朦胧的眸子划过厉光:“查到什么了?”声音铿锵坚硬,听去有若金铁交鸣。
旁边闪出道人影躬声道:“禀宗主,启梁的穆昭帝果然亲征,但由于前线死了那么多将领,他似乎很谨慎,防卫比我们所想的还要严密得多,目前为止都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那人抬手拂过娇嫩新叶,看着手上沾着的透明水滴:“再盯紧点,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固若金汤,更何况他还只是在路上,总会露出破绽。”
来人领命刚要离开,那人又道:“等等,你准备一下,我亲自去。”
来人似是吃了一惊:“宗主,你要亲自去?”
“怎么,我刚刚没说清楚?”
踌躇片刻,来人咬牙道:“宗主,属下有句话知道不该说,可是,今天还是想说出来。”
说着不等被他尊为“宗主”之人有何表示,自顾自的往下说下去,说的速度很快,仿佛不这样,他好不容易凝起的勇气就会瞬间消失:“宗主,虽说我们干的是杀手的买卖,但宗旨是不趟浑水不扯麻烦,向来银货两讫就一拍两散,可是这次接这么的买卖虽然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想后面该怎么说,最后索性豁出去般地道:“宗主,你这次答应得太草率,难道是为了那个女人动了私心?”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喊的,竭尽全力才将字全给吐了出来,只是声音却小得可怜。说完后,呼吸就变得又粗又急,全身的肌肉都绷得死紧,就像是料定自己一说完这些话旁里就会伸出柄快刀将他一劈两半。
旁里没伸出柄快刀来,不过是站在他前面的人拿眼睛扫过一眼,锋利的目光就已经比快刀还要锐利,似乎真的已经将他劈成了两半。
“本主做事需要你来多嘴么?”
那人浑身一个激灵想也不想的跪下去:“属下知罪。”
“下去!”
园中再度寂静下来,那人转身再度望向绿叶露珠,日光已盛,映着透明的水滴幻出七彩又渐渐凝成水汽消散,最终一丝痕迹也无。
短暂却耀眼,就像初见那个女人时的感觉。
如同无数个来找“无月门”的人一样,自然会有线人负责决定接与不接,再商讨价钱,价格高的特殊生意接过不知凡几,能惊动到他的却是一桩都没有。若非她的价钱高得离谱,要杀的人也特殊得离谱,恐怕他尽一生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牵动他已近三十年都如死水般的心。
她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清晨,阳光很好,唯一不同的是那时正是白雪皑皑,阳光照射下泛出耀眼的七彩光华,她就像踏着彩光而来。那样的景致在这“无月门”中从未出现过,又美又虚幻得不真实。
一身的素白,乌黑的发丝披散双肩,不着胭粉不戴环佩,只发间簪着朵白玉梅,墨色的瞳苍白的脸,面无表情,连唇也是苍白的,整个人只剩黑白两色,犹如徘徊人世的寂寂幽魂,冷香飘然而至。
她很美,但很憔悴,眼神却很亮,仿佛燃着火光,走到他面前似看着他又像看着虚无般的道:“你已经知道我要杀哪些人,其中有一个更是非死不可,接还是不接?接,符离国库中的所有珍宝就都是你的了。”
作为顶级的杀手组织,要保证声名不坠,接生意的规矩就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接的生意善后要方便,绝对不能有后顾之忧。虽然这样的事情对于他这个“非月门”的宗主来说简直少之又少,少到只有这一桩。
这样的生意,按理别说一个符离的国库,就是将全中原的国库都搬到他面前他也不该接的,杀人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处理随后而至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没有把握将善后做得妥贴,那就绝不要接。
作为一个声名在外的杀手组织,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那会让他们被迫暴露在光线下带来重重危机。偏偏这桩生意就是,任是他手眼通天也没有把握将所有的麻烦一并清个干净,所以,这生意是不该接的。而且他知道,在他之前,所有的杀手组织都没有接这桩生意,他更不应该接。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对着那双燃着火的墨黑眼瞳就像失了魂,拒绝的话说出口却变成:“我接。”
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有一刻的怔忡。而面前的女人仿佛了却了今生最大的心事般松口气,瞬间放松下来,那一刹那他看到她紧抿的唇线松开,勾起一个又轻又浅的笑,不过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却令他魂飞天外。
于是他脱口而出:“竟然能想出这种法子解符离覆国之危,不愧为誉名遍传符离全国上下的将军夫人。”
她的目光垂了下去,再抬起时里面是一片冰冷:“符离是覆是兴干我何事,更何况它已根本没救了。”
这话倒是说得他再度怔住,她已经转身离开,只能听她接道:“我只是个女人,心里能容下的也只有一个人,而今他亡,我自是要报仇,做我唯一还能做的一件事而已。”
从那之后,两人再没有见过,可那不过盏茶长短的会面就像刻进他的脑子里,不论何时何地总会想起来,甚至越来越清晰,连她当日发丝飘起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不由苦笑起来,感情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己以往也对它嗤之以鼻,没想到居然说动就动了,只是那日她也说得分明,她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人,自己该不是杀的人多,活该受的现世报么?
她的话又开始在耳边回响,一声大过一声,白玉梅的冷香似乎又飘过来。随手拗下一截柳枝,他轻喃:“做完这件事,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突地全身剧震——生无可恋!
庭院里春花初绽,碧草连连,衬着春阳本该是极赏心的,但院中的悄无人声硬是让美景添了丝丝凄冷,让独坐花中的丽人更显孤寂。
仍是全身的素白,披散的发丝如同黑缎,斜插一朵白玉梅,青葱般的指间是封书信。她将信仔细看了,小心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又取过一封,再仔细看过小心叠好。
一整个早上,她就在做这件事,直到所有的信都看过一遍也都小心的叠好了,她才收起来放到旁边的一只紫檀小匣里,轻柔的动作就像在对待世间唯一的珍宝。
刚刚将匣上的锁扣扣好,一个腰背略有些佝偻的老人便走进院中,手中拿了件水貂披风就要给她披上,叹息道:“少夫人,早春天还凉着,这样坐在地上寒气进了身子骨怎么办?”
说话间眼睛瞄到那只小匣,又忍不住叹息:“少夫人,天天如此是何苦。”每天每天,她都捧着这只匣子,早上要看一遍,晚上也必定要看一遍,否则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但就算是这样天天看,她也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下去,让人如何不心疼。
她倒是轻轻笑笑,从老人手里接过披风系好:“宋伯,我只是放不下。放心吧,这段日子过后我便不看了。”后面极轻极轻的接了一句:“很快的。”
宋伯年纪大了耳力不灵,最后一点模模糊糊的没听清,问道:“少夫人,你在说什么呢?”
她摇摇头:“没什么,宋伯,院中坐得有些凉了,回屋去吧。”
宋伯本来担心,但听她先说的那番话心已放下大半,所以也没深究,答应一声就将她送进了屋,说道:“少夫人坐坐,老奴去给你端热茶来。”
她却没坐,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对着外间的风景出神,手上扔捧着那只小匣子,右手温柔的拂过上面雕刻精细繁复的花纹,话语似是未出口就已散落:“纪寒,我等你唤声轻裳等了六年,却始终也等不到了么……”
神色在这一刻寂寞又抑郁,但很快她又微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不用多久,我想我就能听到了……”
第 29 章
莫纪寒是在一阵阵轻微却不断的摇晃中醒过来的,初初睁眼头脑混沌,只觉得又晕又重,茫茫然的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愣愣的想着怎么屋顶变了样?
他正愣着,旁边一个带着喜色的声音道:“莫将军,你醒了么?饿不饿,奴婢去给你端吃的过来。”
说话声让莫纪寒又是一怔,随即醒悟那是莫言的声音,神智也终于开始清醒,很快认识到这处并不是以前住的偏殿,从那摇晃的节奏感觉倒像是正在马车上,而且这马车行得很是缓慢。
视线清明起来,莫纪寒稍一打量便知自己所猜不错,但看这马车超乎寻常的规格,雕着游龙戏凤的厢壁以及明黄灿烂色调的幔帘锦枕,又有些愕然——这分明是龙辇!
莫言在一旁没等到他的回答,小心问道:“莫将军?”
莫纪寒随意应了一声打算起身,稍微动一动才发觉全身酸软,轻飘飘的完全使不上力,刚刚清醒点的脑袋因为这个算不上大的动作又是一阵眩晕,嗡嗡作响得让他不由抱住脑袋呻吟出声。
莫言赶紧递上个温热的软绸巾敷上他的额前,然后又帮他揉着太阳穴,小声道:“莫将军你睡了三天,头痛就用热巾多敷敷。有没有觉得饿,粥我热着呢,现在端来好不?”
莫纪寒接过绸巾擦了擦脸,温热的感觉舒缓了神经,这才觉得好过许多,听到莫言的话惊问:“我睡了三天?这是怎么回事?”
莫言却没做答,只拿眼角很轻的瞟了另一角又很快收回,然后接过绸巾往最前面的一个红泥小炭炉走过去:“时辰刚刚好呢,这会儿趁热吃最香。”
顺着莫言那隐晦的视线看过去,莫纪寒不由有些怔住,那里摆着张一臂长短的小案,据案而坐正握笔写着什么的不是任极还会是谁。
莫纪寒吃惊不小,翻身便要下地,岂知刚有动作就传来清脆的金属碰触声,站定寻声望去,见是两条闪着刺目银光的细白锁链,它们的一端穿过车厢地板牢牢钉在坚固的车身上,另一端则套在自己的一双脚踝上。试着运气,发现丹田中空空如也。
莫纪寒顿时面色铁青。
莫言这时已经端着热着热腾腾的细粥小心的走过来,她的头始终都低着,直走到莫纪寒身前站定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借着他的身形将自己遮个严实,眼里满是哀求:“莫将军,你胃空着,先吃点粥垫垫,一会柳姐姐会送些小点过来。”
她眼里的哀求莫纪寒自是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僵了僵后才接过莫言手里的粥碗,不发一言的坐回塌边默默喝完。
莫言拿着空碗,有些局促的道:“奴婢这就去柳姐姐的车中看看小点好了没。”说完几乎是逃跑般的溜了出去,也不等龙辇停稳,自顾自的跳下车匆匆跑下后面相对而言简陋得多的另一辆马车。
龙辇上立刻沉默的让人连呼吸都感觉困难,莫纪寒僵硬的坐在榻上,满脑子疑惑越来越浓,不安也随之扩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问不出口,只能从被风偶尔撩起的帘间看到外面的景色,发现这是离开启梁国都的路径。眉头紧皱心里突地“咯噔”一下:难道与那份急报有关?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任极仍旧据案而坐,没有半点抬头的打算,提笔正在写着什么。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自己一派平静的表象下心里的翻腾比起莫纪寒的来恐怕只少不多。奏折在莫纪寒刚醒的那会儿已经批完,那枝笔如今在案几的宣纸上落下的不过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条。
任极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出了毛病,居然在就在出发的前一刻突地想要带上这个俘虏,命要连夜在龙辇了钉了这么付链子将他锁在身边。因为下了迷药,头三天莫纪寒一直在昏睡时没觉得如何,现在他一醒,顿时就感到分外怪异起来。
他拼命给自己找理由,反复告诉自己那封急报很有可能,不!是九成九与这个俘虏有关系,所以他才要带着他。至于为什么不把他放到别的马车上由人看守甚至是弄辆囚车装着,任极下意识的避开连想都不愿意不想。
如此对着自己翻来覆去在心里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任极才觉得稍稍平静些,想从案几边站起来,扫眼看见莫纪寒如同木头般全身僵硬坐着,直觉自己站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由气闷起这龙辇太小,便是不走动都会面碰面,却从头到尾没想过把莫纪寒扔下去。
龙辇上的空气越发沉闷压抑起来。
辇外突然响起通报声:“皇上,奴婢送茶点过来了。”
任极咳了一声,赶紧道:“进来。”
锦帘掀起,柔和的春风带着令人舒爽的青草芬芳拂进来,车厢中的空气刹那又重新开始流动起来,莫言和柳莺一人捧着几色小点一人端着刚泡好的香片走了进来,她们的脚步很平稳,表情却有着勉强压抑的忐忑。
从郑公公将那包迷药交到她们手里的时候,看到他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和脸上比以往更深的皱纹,她们就已经开始不安。而在知道竟是要随皇上亲征的时候,不安就更严重了,她们想不通为什么亲征会要带上一直被关在偏殿中的囚犯。
任极和莫纪寒交手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当时她们还以为自己会性命不保。谁知任极并未追究,好不容易才松口气,郑海给她们的迷药又让她们把心给提了起来。那些不安有对她们自身的,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却是为着莫纪寒。
虽然对于莫纪寒之前挟持任极的举动她们又惊又怕,但还是忍不住会为他担心。毕竟在宫中,会不把她们当成奴才当成狗的主子,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即便他只是一个囚犯。
莫言和柳莺先到任极身旁在案几上恭敬放下小点和香片,然后便朝莫纪寒走来。莫言将捧着的另一盘小点交到左手,右手在床头倚着的那面厢壁前摸到一处微凸的雕花略微施力向下一板,轻微的木头摩擦声后那里竟被拉出一块隔板,横亘下来就成了一张小方桌,做得极为精巧。
莫纪寒瞧着她们把点心和香片一一放好,半晌后才道:“多谢。”他现在需要找些话来说说,不然又会继续胡思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