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深夜,也不见顾怀安回来。
叶长笺单手托腮,一手轻轻敲着桌子,“他是吓尿了,不敢回来了吗。”
唐将离抬头望一眼窗外,道:“来了。”
顾怀安生得高大英俊,与顾念晴的容貌迥异,还未进屋,便听到他洪亮的声音喊道:“听说弟弟回来了,在哪呢?”
“晴晴,快出来让哥哥看看!”
叶长笺听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撇撇嘴,“我年夜饭都要吐了!”
卧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顾怀安兴冲冲地闯进来,在见到顾念晴的一瞬间,神色僵硬,然一现即隐,立即开口笑道,“晴晴,好久不见啦,你似乎瘦了些。”
他说着便迎将上来,热切地握着叶长笺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差点甩开叶长笺。
叶长笺轻轻一笑,乖巧纯真。“大哥,你不觉得我的手很冷吗。”
顾怀安心头砰砰大跳,这分明不是活人的手!
他脸上挤出一个笑,“你从小畏寒,一定是穿的少了,你看你,就穿这么一件单薄的道袍。”
阴冷的气息从手上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顾怀安冻得牙齿咯咯直打颤。
叶长笺轻声道:“大哥,似乎你现在比较冷。”
顾怀安的头发,脸颊,手背,皆已覆盖一层白色的薄霜。
他再怎么迟钝,也已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人!
顾怀安一把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使得前者登登登倒退几步。他指着叶长笺,颤着声问,“你是谁?你不是顾念晴!”
叶长笺道:“我怎么不是顾念晴了?”
顾怀安厉声道:“顾念晴已经死了!”
沉默了半晌,叶长笺轻笑一声,抬手拂袖,掌风一出,“碰”得关上了门。
门栓自动插上。
叶长笺一步步走向顾怀安,“是啊。顾念晴已经死了,你猜我是谁?”
他每走近一步,顾怀安便向后退一步。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清秀的容貌,而是布满森森的黑色图腾,眼里覆着一层白翳。。
顾怀安惊慌失措,跌坐在地,大叫道:“鬼……有鬼……有鬼啊……”
叶长笺森然道:“有谁能救你?”
顾怀安想到顾老爷对他说唐门首席大弟子在这,连忙爬将过去,抱着唐将离的鞋子,痛哭流涕,“仙长,仙长,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唐将离冷眼看着他。
叶长笺轻嗤,“救你?顾念晴被你反锁在房里,毒性发作时,他痛苦地拍门求救,有谁去救他了?”
他一步步逼近顾怀安,“顾念晴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哥,救救我,大哥,救救我,你听到了吗?我问你有没有听到!”
叶长笺暴喝一声,神情骇人至极。
顾怀安连连点头,高大的身躯卑微地如一条狗战栗着。
叶长笺脸色狰狞,阴森森喝道:“直到他死之前,他都不相信是他最敬爱的大哥害死了他。你从小宠着他,他要什么给他什么。你让他花天酒地,让狐朋狗友带坏他,就打着这个主意呢。心里的算盘打得那么响,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啊!”
他手下掐诀,无数藤蔓从地底密密麻麻地生长出来,包裹住顾怀安。
叶长笺一脚将五花大绑的顾怀安踢到角落,又慢慢踱过去,“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换上你给他做的新衣服,安静躺回床上等死,那种心情,你懂吗?你懂吗!”
他声色俱厉,每说一句话,便重重地踢他一脚。
“怨之木灵,皆听吾令,刃。”
藤蔓深深勒进顾怀安的皮肤,如刀如刺,汨汨渗出血。
“你懂那种心情吗?知晓自己必死无疑,知晓无人会来救他。”
顾怀安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恐惧。
叶长笺平静下来,微微一笑,“就是你现在的心情。”
他缓缓道:“绝望。”
顾怀安使劲滚动身子,咕噜噜地滚到唐将离面前,连连磕头,“咚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他额头已磕出血,哭叫道:“仙长,仙长,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救救我,我给你们捐很多钱,很多钱!”
叶长笺讥讽笑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位仙长家财万贯,看不上你这点蝇头小利。”
顾怀安的眼里涌上绝望。
叶长笺左足踏住他胸口,冷冷地道:“你以为我就让你这么死了?那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轻轻一笑,“我要你,生不如死。”
叶长笺随手折了桌上花瓶里的嫩枝,手腕一抖,霎时间化为一柄寒芒森森的利剑,掐出法诀让藤蔓塞住顾怀安的嘴,堵住了他的哀嚎声。
他无聊地用剑戳着顾怀安身上,一戳一个血洞,每每后者疼晕过去,便被藤蔓“啪”得打醒。
顾怀安痛苦的眼神逐渐转为呆滞。
“够了。”
唐将离淡淡道。
顾怀安已经疯了。
叶长笺推门而出,道:“还有一个。”他在后门堵住了正欲跑路的家仆,他记得这人受命将“顾念晴”踢下悬崖。
叶长笺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家仆的脸“刷”得一下白了,抖如筛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二少爷,冤有头债有主,是大少爷吩咐我做的,不关我事啊。”
叶长笺点了点头,“嗯。所以他已经疯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寒剑,一道冷芒闪过。
手起剑落,血肉横飞。
家仆用来踹“顾念晴”下山的左腿掉落在一旁。
作者有话要说: 阴司
殷天月扭着秧歌一步一步扭到轮回台,看到一个清秀的身影,问:你不是叶公子的肉身吗?
顾念晴腼腆一笑:我要去投胎了,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殷天月:啥
顾念晴:谢谢
说完后他便纵身跳入了轮回台
殷天月回头冲十殿阎罗喊:阎罗喂,这小子下一世是谁?
十殿阎罗翻着生死簿:这辈子他浪费银钱,下一世洗心革面,做了个穷秀才,考取功名后成了个清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受百姓爱戴。怎么,你也想去投胎?
殷天月白他一眼:到点了,老铁们,该活动啦!
花飞雪打开音响:欧巴gang nan style!
鬼兵队与众鬼仙一字排开,在黄泉路上扭起腰来
十殿阎罗捂住耳朵:这日子没法过啦!
第86章 杭州
叶长笺眼疾手快地打晕他, 不让他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痛呼声。
他随意地将寒剑丢在地上,血光一闪即逝, 寒剑恢复为枝条模样。
他默了半晌, “唐将离, 你会帮我毁尸灭迹吗。”
“嗯。”
唐将离淡淡地应一声,进入顾府使用灵丝消忆术消除所有人对叶长笺的记忆。成千上万缕金丝向天外飞去。
明日顾府便会多一个疯癫的大少爷,和断腿的家仆。
叶长笺负手看唐将离善后, 问:“顾念晴临死之时都未怀疑是他大哥下毒手害死他。他生前一点也不恨他大哥。但是大哥却恨他入骨, 这是为什么?”
“唐将离,我想不明白。”
唐将离缓缓道:“妖魔鬼怪,通天神力, 都不及人心。”
“那么我们要如何度化这些恶人?”
唐将离道:“以直报怨, 以恶制恶。”
制裁这些泯灭人性的人,便是最好的救赎。
叶长笺静静地注视这冷傲无双的青年背影。他一如既往地善恶分明, 赏罚有度。
这样的人, 又怎能让他不心悦于他。
他轻轻地说:“唐将离,你是不是对我下媚术了?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方才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他知晓他折磨人的模样不可恭维。
唐将离摇了摇头,“无论你变什么样子, 都是你。”
叶长笺道:“我娘生前是艳冠群芳的歌姬,死之时, 被流言蜚语折磨得形容枯槁, 不成人形。她的遗言是让我千万别恨他们,别成为坏人。我或许能答应她第二条要求,但是第一条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我能答应她的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唐将离道:“你做的很好。”
叶长笺道:“所以之后我被他们赶了出来, 我也不怨他们,反倒如释重负。我不知继续与他们朝夕相处下去,会不会提前磨刀霍霍向他们。”
“我师父救了我。”
“风铃夜渡救了我。”
他沉默半晌,道:“现在,是你救了我。”
倘若没有遇到野渡舟老,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成了恶贯满盈的魔头,倘若重生之时没有遇到唐将离,他或许早已将云水之遥夷为平地,燕无虞、李君言、唐涵宇、徒念常……许许多多天真烂漫的修仙弟子皆会死于他手。
唐将离牵起他的手,两人慢慢地往前走,月光倾斜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渐渐拉长,平添几分温馨。
唐将离道:“人生很短,如白驹过隙,刹那间便是天涯,无需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人,困顿一生。”
叶长笺道:“不是无足轻重的人呢。”
唐将离道:“把他们放在心里,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叶长笺踌躇片刻,“唐将离……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把我放在心里……好好活着……时不时地怀念我,行吗。”
唐将离道:“若是你不在了,我也不再有心。”
他反问,“没有心,又何必要活着?”
叶长笺幽幽道:“唐将离,我后悔了。”
唐将离问,“为何?”
叶长笺道:“我后悔不知死活地来撩你。”
唐将离道:“晚了。”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阵,迎面奔来两道熟悉的身影。
“远思!”
“大师兄!”
叶长笺吃了一惊,看着气喘吁吁的两人,“你们怎么回来了?”
燕无虞道:“船行了一半,咚咚去敲大师兄的房门,久不见人回应,我们便喊声得罪,随后闯将进去,房内空空如也,暗想大师兄应是与你在一起,思索半晌,决定掉转船头,前来寻你。”
叶长笺失笑,“走吧,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四人又回到画舫上。
燕无虞问:“大师兄,我先送你们回姑苏?”
唐将离望着叶长笺,似是在等他回答。
叶长笺道:“我想去鹿遥家玩。”
唐将离道:“先去杭州。”
燕无虞稚气一笑,驭使画舫往南边驶去。
姑苏的景致俏,杭州的风情雅。
此时正值隆冬,断桥残雪,湖面披霜,腊梅娇艳,多了几分冷峻之美。
燕无虞立在船头,向来天真的圆脸上看不出表情,叶长笺知晓,他是近乡情怯了。
叶长笺坐在一旁,温柔笑道,“夏天的杭州最好玩儿啦!小时候我总是摸到湖下面采菱吃。我闭气的时间比常人久,每次都把我娘吓得花容失色。我娘是北方人,不会游水,趴在船上一直喊我的名字。我在她快掉眼泪的时候冒出头来,她就咯咯直笑,笑完后便把我拎上去揍一顿,她力气可大啦,揍得我屁股开花。啊呦,现在想想都很痛哩!”
燕无虞“噗嗤”一笑,“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皮。”
叶长笺微微颔首,“我可是远近闻名的孩子王。巷里坊间的父母们每次见到我都头疼。在我们镇上有个习俗,童子们大年初一时扮成小乞丐,拿一根竹竿,一只破碗,家家户户挨个去讨糖吃,要到的糖越多,明年越甜。我就带着一群小屁孩,咋呼呼地去寻糖,一些年纪小的娃娃就坐在门口看着我们,拍手笑,“小霸王又来啦,小霸王又来打劫啦!”
他活灵活现地学着稚龄孩童的模样,燕无虞、唐涵宇皆忍俊不禁。
唐涵宇插嘴道:“你小时候没少挨你娘的打吧?”
他是唐门的命根子,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未被打过屁股。
叶长笺笑道,“是啊。我娘一边打我一边骂我。她越骂就越生气,打得也越重。我偏偏不知悔改,嬉皮笑脸和她顶嘴。我娘气到极点,说要把我丢海里送给海龙王。我说:娘,你也不怕我把东海龙宫掀个底朝天啊?龙王一发怒,水淹杭州怎么办?那你可就成千古罪人了哦,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我娘就被我气笑了,她一笑,我也笑,屁股就不觉得疼啦。”
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唐涵宇道:“你变成这幅败家子的模样,你娘会被你气死吧?”
叶长笺道:“她已经看不到了。”
唐涵宇问:“为什么?”
叶长笺平静道:“她去了轮回司。”
唐涵宇脸色一僵,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
叶长笺斜睨他一眼,“咚咚,你长大了。”
唐涵宇怒道:“闭嘴!”
叶长笺悠悠地唱起曲来: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清亮的歌声缭绕不散,仿佛将船上的人都带回了那片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
他笑嘻嘻道:“可惜现在不是夏天,不然我摸到湖面下给你们采菱吃,又甜又凉,可好吃啦!”
燕无虞问:“你不喜欢吃莲子吗?”
叶长笺吐了吐舌头,“我怕苦,我娘偏偏说莲子苦口利于病。逼着我吃了好多苦莲子,我发誓再也不吃莲子啦!”
燕无虞叹了一口子,“我算是知晓你为何喜欢大师兄了。”
“为什么?”
燕无虞耸耸肩,“他甜咯。”
唐将离,糖将离。
叶长笺笑眯眯地扑进唐将离怀里,捧着他的脸又是“啪叽”两下。
唐涵宇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逃似地躲回了船舱。
唐将离揽着他的腰,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燕无虞大叫一声,往船舱奔去,“咚咚,别关门!我也受不了啦,辣眼睛!”
叶长笺靠在他的怀里,笑着问,“唐将离,我这么唠唠叨叨地,你也不觉得烦?”
唐将离摇了摇头,“你活泼的模样很可爱。”
叶长笺问:“只有活泼的模样吗?”
唐将离道:“生气的,开心的,伤心的,骄傲的,倔强的……全部的模样都喜欢。”
“你才认识我多久,说得好像从小看我到大似得。”
唐将离蹭了蹭他的发,“我会一直看着你,看到老,看到死。”
叶长笺“呸”了一声,“我可是要修成正果的,才不会死呢。你也努力啊,争取活个千八百岁的。”
唐涵宇和燕无虞躲在船舱,两人四眼望着船头浓情蜜意的人。
燕无虞啧啧两声,“真是看不出来,大师兄这嘴和抹了蜜一样,哄得远思心花怒放。”
唐涵宇怒道:“什么哄?唐门子弟从不说假话。”
燕无虞:……
画舫驶入西湖流域。
叶长笺淡淡地望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两岸街道。
正巧经过雷峰塔,多情种子燕无虞感慨道:“白娘娘所遇非人。她原本受观世音点化,从妖族来人间历练,却不料遇到一生中最难渡的劫。飞仙的十道雷劫恐怕也抵不上这一道情劫。”
叶长笺道:“害了白娘娘的不仅是许仙,还有世俗的礼法教条,说什么人妖相恋,有违天道,于世不容,全都是狗臭屁。”
唐涵宇道:“她是妖,许仙是人,原本便不能在一起。”
叶长笺忍不住问,“唐涵宇,是否在你心中,就没有善良的妖怪?”
唐涵宇冷冷地道:“唐门世代降妖除魔,行走于人世妖魔间,从未遇到心善之妖。”
叶长笺摇了摇头,“你没遇到,不代表没有。”
唐将离道:“白娘子被关在雷峰塔下三百年,许仙落发为僧。随后白娘子被释放,废去道行重新回妖族修炼,许仙得道成佛。”
燕无虞睁大了眼睛,“负心薄情之人也能成佛?”
唐将离道:“他断绝了七情六欲,五蕴皆空,是以塑就金身,得以成佛。”
燕无虞咋舌,“完了完了,我六根这么不清净,估计一辈子都修不成仙了。”
叶长笺白他一眼,“做神仙有什么好?不能喝酒不能吃肉,哦对了,还不能画女人,他们可是比苦行僧还苦行僧哦。”
燕无虞反问:“你又没做过神仙,你怎知神仙这么苦?倘若神仙真这么无趣,怎么人人都想着修道做神仙?”
唐将离道:“修道的初衷并不是成仙。”
唐涵宇问:“那是什么?”
唐将离道:“三千红尘,业债缠身,净化怨气,道济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