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打算,妄尘接着收拾这间老庙。
直到夜里子时的更声刚过,这城南老街也和昨夜自己住的那条街道一样陆续的没了声息,连带着楼里彩灯都熄灭了大半。
妄尘以干草做垫铺好被褥,在盘腿坐在佛前蒲垫上默念一轮心经后,才打吹熄了油灯和衣睡下。
庙门外,一抹鲜红的衣角划过屋顶残破的青瓦。
一双带着浓重戾气的红眸赫然出现在这寂静漆黑的夜里,其中正映着熟睡在老庙角落中的妄尘。
作者有话说:
☆、师傅,我被夜袭了!
鬼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老庙门前皱了皱鼻子,随后一脸嫌恶的将小庙园中藏着的几道符咒烧毁。
确定那些碍眼的保护符咒消失后,鬼推开破烂的庙门走了进去,站定在熟睡的妄尘身边。
老庙中古旧的大佛像是不忍心看见纷乱的尘世一样半垂着眼帘,一手拈着一朵褪色的莲花,一手拈着法印。佛像前的贡桌上放着一些果子和小吃,还有妄尘那打着补丁的青布包袱。而供桌下的一侧,正是蜷缩在被褥中的妄尘。
鬼抬头嘲讽的看了一眼那即便褪色也依旧宝相庄严的佛像,随后一双猩红的眼睛带着前一夜被打伤的怒气瞪着妄尘。
月光透过早就没了窗纸木窗洒在妄尘脸上,这让他本就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容更显稚嫩。无论谁看,都会忍不住觉得这个清秀的小和尚绝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可就是这个看上去一脸无害的小东西,昨天趁他不备暗算了他!他敢伤自己,那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如此想着,鬼手中隐隐浮现寒光的银丝从他指尖滑出,悄无声息的在这个寂静的夜里缠上了妄尘看上去纤细脆弱的脖子。鬼觉得自己应该先切开这个假和尚的喉咙,让血一点一滴的从喉咙里全部流出直至干涸,然后他可以趁机满足自己鲜少被勾起的食欲。
忍着胸口下隐隐的疼痛,鬼忍不住舔了舔自己唇,怀念起昨夜舌尖那一滴让他无比满足的美味。
“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吧,”鬼缓缓蹲下伸手摸上妄尘被银丝轻轻缠住的脖子,感受着指尖轻微的脉动,“你可是第一个……”
话音落下鬼的眼中寒光一凛,那缠在妄尘脖子上的银丝得了主人的命令猛地绷紧。加之前夜那稍稍划过就在妄尘手臂上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的锋利,可想而知这一收紧后会是怎样鲜血淋漓的惨状。
然而让鬼无比兴奋的血腥一幕并没有出现。
在银丝勒紧的那一瞬间,鬼明锐的感觉到妄尘身边突然出现一股熟悉的波动,早吃过一次亏的他心中警钟大作急急向后退开。可就算如此,鬼还是被妄尘身上骤然迸发的金光震的脚步踉跄,背部狠狠砸在庙内另一面墙上。
这一下动静可不小,本就年久失修的老庙硬是被鬼砸的落下厚厚一层灰,而妄尘也因为这阵强光猛地醒了过来。
妄尘倏地翻起身,隔着一层衣服摸着自己一直揣在怀里的紫金钵,浑身冷汗的看着与自己不过三四步距离的红衣厉鬼。他眼角飘过一抹寒光,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肩膀附近落了几缕断裂的银丝。一想到刚才自己熟睡时差点被这银丝割断了脖子,妄尘就觉得自己背后一阵冷汗。
妄尘下意识摸着了摸自己玩好无损的脖子,后怕的揣紧怀中金光渐淡的紫金钵。
“该死的假和尚!”红衣厉鬼恼羞成怒,手中重新聚起几缕银丝就要再次袭向妄尘。
妄尘心下一惊,只觉得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一时竟忘了自己还不会用怀中这紫金钵。
“恶鬼接招!”他猛地从怀里掏出罩着淡淡金光的紫金钵往面前一立,单手做印口中厉呵一声,“去。”
吃过那紫金钵两次暗亏的厉鬼被妄尘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银丝化成护盾,并做好了再吃一记重创的准备。
然而架势摆了好一阵,在护盾后准备接招的厉鬼都没有感觉到任何攻击。
厉鬼皱眉心中大疑,勾勾的看着面前离自己不过两臂之遥的妄尘,表情诡异。
妄尘一手持钵一手在胸前做印,一脸正气的看着厉鬼,直到手中紫金钵上的金光散尽也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只不过,他那配着凛然正气的脸上不自然的浮上一层尴尬的薄红。
就这样两人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变得……安静无比。
好一阵后,直到妄尘举着钵的胳膊都酸了,鬼才一脸想笑却又努力忍住不笑的指了指没了丝毫动静的紫金钵开口:“就这样?”
就哪样!?
妄尘怎么可能好意思在鬼面前开口说自己这是偷了自家师傅的宝贝不会用?可现在这个情形该怎么办?妄尘一张脸羞窘发红,举着紫金钵的手颤的不成样子。
“哈哈哈哈,假和尚,你这宝贝是哑火了?”那红衣厉鬼见状不在忍笑,而是毫不留情大声笑了出来。
“你、你这恶鬼离我远点!”妄尘被鬼笑的心烦意乱,偏偏自己修为不敌,宝贝紫金钵又根本不听话。
那厉鬼也不给妄尘留点情面,边笑边挑衅道:“我若不想离你远点呢?假和尚,我可惦记着你血的味道。昨夜让你占了便宜,我怎么着也得讨回来才是?”
说着厉鬼面前的护盾重新化作银丝往妄尘飘去,只是这次不像先前那样气势汹汹,反而是逗弄的意味浓了不少。
妄尘一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再寻退路,可面前那越来越近的银丝却不给他机会。妄尘无法只得向一旁躲开,那银丝却碰巧撞上了他手中的紫金钵。
“噼啪”一声,银丝与紫金钵相触的部分激起一簇火花。
这让稍微妄尘和鬼双双一愣,面色各异。
妄尘算是大致明白了,这紫金钵只能护他,不能听他命令攻击外物。只是刚才那一簇火花是怎么回事?妄尘还是想不明白。
鬼也不笨,从昨夜到今晚的情形来看,他也算是知道妄尘手中那奇怪的紫金钵只能护人不能攻击。
刚刚那一下紫金钵却没有像前两次一样做出那么大的反应,而是警告一样弹出一簇火花。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刚才放出银丝不是为了取那假和尚的性命,而是心里觉得有趣想逗逗他,所以并没有施以杀念?
有这紫金钵自己既杀不了这个假和尚,这假和尚又伤不了他。想到这鬼看着那紫金钵的目光不禁流露出几分欣赏,但他同时也明白过来,这样高深精巧的术法肯定不是眼前这个假和尚能施展出来的。
看来这假和尚身后该是有一个修为高深的佛修大能做靠山。
鬼一向不爱和佛修牵扯过多,毕竟佛修和鬼道天生向冲。只是鲜少吃亏的他偶然一次栽在这假和尚身上,鬼觉得实在可气,这才不顾自己还未修养好身体,废了大力气来寻妄尘。
再加上这假和尚的血那么好吃……
鬼不甘心啧了一声,收回被紫金钵弹开的银丝后往背后的墙上一靠,竟就屈起腿席地坐在了直对妄尘被褥的墙角。
“你!你坐这里干什么!”妄尘被鬼下了一跳。
“废话,当然是疗伤。”那鬼坐在墙角挑眉一笑,看着妄尘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块美味的肉似的,“你不给我你的血,那我只能退而求次了。我吃不了你的血肉,取你一点阳气总是不难的。”
说完后鬼看着妄尘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觉得奇怪,过了一会才恍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补上一句:“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假和尚,你可知道自己生辰?”
妄尘目光一黯,不做言语。
只听鬼接着说道:“你这一身至阳之气可不一般,虽然无法为修行正道所吸收,但稍微没点定力鬼修妖修魔修闻见了都要发狂。想来你生辰应该极为特殊,定时百年以来至阳之时出生才对,怎么?你父母或是师傅不曾对你提过?”
妄尘拿着紫金钵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因为用力而浮上一抹苍白。
“我倒不知,你这滥杀无辜的恶鬼竟这么多话。”
妄尘冰冷的语调,鬼细细看去才发现那妄尘那张总是温柔中带着一丝慈悲的脸上竟覆上一层阴霾之色。想来是刚才被自己哪句话戳到什么痛处?
“你这假和尚,怎么就知道我杀的都是无辜之人了?”嗤笑一声,那红衣厉鬼看着老庙窗外高悬于夜的月亮,总是一副嚣张霸道的面容在月光下变得有些肃然。
“假和尚你给我听好了,这临仙城内,可没几个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妄尘贴着另一面墙警惕的坐下,可看到鬼此时肃然苍凉的面容时,心中竟然有种忍不住想要相信他的冲动。
但隐隐作痛的手臂马上就让妄尘想起了昨夜鬼所做的一切。
“那你倒是告诉我,余清……就是昨夜你劫走要杀的那个男子,他怎么个不无辜法?还有我,我怎么不无辜了你要杀我?”
红衣厉鬼转回目光耸了耸肩说道:“那男的我不是没杀他吗?昨夜里我抓错人了,本来打算扔他回去的。没想到你缠上来了,让我错了把他扔回去的时机。”
鬼才不说自己是觉得那拼命在自己身后追着他的步伐的妄尘有趣,才故意那怀里掳错的男子来钓他。
“再说你一身妖魔鬼怪喜欢的至阳之气,我一个鬼修看了当然会眼馋。你引出我的贪欲,你说说,你怎能算是无辜?”
妄尘被鬼的歪理气的冷哼,一手抱着紫金钵一手转着手里的佛珠,嘴上低念着佛经,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的鬼不放。
而那被他无意中重创了两回的厉鬼则又一次看着窗外的月光,脸上嚣张的神色渐渐淡去,转而变得一片茫然。
“喂,假和尚。”
两人就这么无语相对,好一阵后鬼忽然开口叫了妄尘。
妄尘先前被鬼气得有些浮躁的心在默念的经文中平静了下来,听到鬼叫他,他也只是停下口中默念的经文,并没有出声答应。
“你说,那释尊为了救那只白鸽,自愿割肉喂鹰。他救的是那只鸽子?还是那只鹰?亦或是说……他就的是自己?”
妄尘波动佛珠的手指一顿,轻笑一声回答道:“释尊割肉喂鹰,救了鸽子,度化了鹰,对自己本身并无私情。”
“就知道你这假和尚会这么说。”鬼哼笑一声后长叹口气,脸上又一次浮现出那种带着怨戾的神情。
“但是你知道吗?在我看来释尊只是救了自己。他超脱为佛,不再受凡躯之苦。而那白鸽和鹰,谁也没有被救。白鸽还是会被捕食的白鸽,鹰也还是不吃肉就会死的鹰。假和尚,你说是不是?”
妄尘被鬼这番解读说的一时无言,好一会后才摇摇头苦笑道:“故事一人说万人听,各有各的见解,哪有完全的对错是非一说?”
那厉鬼深深看了妄尘一眼,目光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怨仇戾色。
“啧,你多去感谢一下给你那紫金钵的人吧。要不是这玩意,我早把你吃了。肉在嘴边偏生碰不得,我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
妄尘又摸了摸怀里的紫金钵,觉得鬼脸上那抹吃瘪的颜色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说:
☆、师傅,我要查案了!
妄尘不知昨夜厉鬼是何时不见的,他只记得前半夜里那鬼总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和自己聊天,后半夜时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窗外半亮,妄尘歪到在垫着干草的被褥上抱着紫金钵,而那厉鬼早不知何时走了。
妄尘去井边打了一桶冷水洗了个脸后还是没明白,自己昨夜怎么就和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家伙聊上,还能相安无事的过了一整夜。
可一想到昨夜鬼昨夜说过的话,自入城以来一直埋在妄尘心里的那丝不安又一次被勾了上来。
“这临仙城内,可没几个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妄尘看着水桶中自己的虚影,眉间一抹凝重。
鬼,凭恨意而生,以怨念为力,秉执念为心。那这一次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红衣厉鬼,他是恨什么,怨什么,又在执着于什么?
若真如自己说的,所杀之人从不无辜,那这些人又是做了什么呢?若是能查明这些,也许他能不费刀剑之力就将鬼化解。
妄尘擦了把脸,将水桶中的水浇在小院泥土中。他正早再去打一桶水,却发现这破庙外四周,包括院子里隐约飘着一抹熟悉灵气。
妄尘定睛细看,这才发现院子里落着不少残破的符咒。上面附着的灵气大多都是江余清身上的,剩下那一抹极淡的鬼气,想来是昨夜鬼闯入破庙破坏符咒时留下的吧。而那符咒虽然被破坏,可妄尘还是能看出布下这一切的人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想来江余清当时那句“修为低浅”不过是句谦辞。
说来那厉鬼也是本事大,明明身上有那么重的血腥味和怨气,却能在这城中藏得丝毫不露。
而且就鬼身上的血腥之气来看,他手上应该是有不少条人命。
相对的,这城里应该有相当浓郁的死气才对,而不是像妄尘现在感觉到的那样,偌大一个临仙城竟只有一丝微薄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死气。不过正是临仙城所表现出的这种正常表象,在拥有红衣厉鬼那样不正常的存在下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这临仙城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妄尘将木桶垂入古井,正要将盛满了水的木桶拉上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铃音,然后一双手接过他手中的井绳将木桶拉了上来。
妄尘顺着这这双手向后看去,果不其然的发现江余清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江余清将绑在木桶上的井绳解开,袖子被桶中溢出的水打湿了一片。
“你胳膊上还有伤,小心一点。”江余清提着水桶对妄尘说道,“昨天我该让人在庙里给你留个水缸才对,这样可以帮你多存些水。”
妄尘对江余清感激的一笑,“余清已经帮我许多了,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能做好的。”
江余清摇头笑了笑,忽然开口问:“说起来,妄尘觉得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这条老街……想必妄尘也看见了。若是不习惯,我再为妄尘寻一住处也好。”
妄尘知道江余清是说这条男风花街的事,也没什么避讳,直叫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无妨,我倒是听闻这条街上没什么大夫郎中。我若能留在这里,对这需要看病的人也是有些帮助的吧。”
江余清打水的动作一顿,语气隐晦的低问:“妄尘难道不觉得着男子与男子之事……有些不妥?”
妄尘摇摇头说道:“我只是从未亲眼看过人世中这种男风馆,所以觉得有点稀奇罢了,但是并不觉得哪里不妥。”
江余清面色一松,可随即马上变得复杂起来,连带着看向妄尘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妄尘看到江余清奇怪的眼神,这才想起临仙城与人世多有通联,想来受人世风俗影响颇多,这才连忙对江余清解释。
“余清未曾在修界生活所以不知道吧?我以前在法莲寺,见过好多修者结伴来寺里听我师傅讲经,其中不乏同性道侣。同性伴侣一事在人世可能颇受诟病,但我师父告诉我,可在修界中只要情投意合不伤天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我还在寺里见过一个道修和一只白蛇妖仙结为道侣的,这放在人世可比同性道侣离经叛道的多。”
江余清听了妄尘解释,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这也怪他见识少,毕竟他从小到大只在临仙城中生活,去外界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有临仙城经常有些外来修者,也不见得人家就要将修界伴侣的风俗对他一一说清。
不过这样也好,妄尘不排斥男子相恋一事,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好事一件。
放下心来的江余清与妄尘一路说笑,帮他将水桶提回了老庙。可才一进门就发现自己昨日暗中布下的符咒全都被强行破坏里,再加上那丝隐隐残留的鬼气,江余清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余清……”
“妄尘!”
两人刚一开口,却正巧和对方撞了个正着。妄尘见江余清神色冷峻,便自退一步让对方先说了。
江余清直截了当的问:“妄尘,昨夜那厉鬼来找你了?那鬼对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意料之中的质问,江余清的这副关心紧张的模样让妄尘心里一暖。他没多想,就将紫金钵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下意识略去了昨夜和鬼相谈的那段内容。
江余清将妄尘上上下下都仔细看了个遍,发现妄尘只有手臂上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才放下心来拉着妄尘进了老庙为他更换伤口的纱布重新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