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有意思,逢云甚至在这里面觉出一点微妙的幽默。他终于在羽绒服兜里捂热了右手,接着慢吞吞的写。一楼走廊上的灯光很暗,大概就是刚好不让迎面走来的人撞到一起。瞟一眼对面高一教室门口透出来的光线就更加眼花缭乱。好在文字都是用大号的马克笔写,目标是要方方正正的,实际效果则在夜风里瑟瑟不已。
“写的什么?”
韩联抱着手,背靠着扶栏。“你不冷吗?”他又问道。他当天请了假回家,本来跟其他走读的同学一样上完两节自习就可以走了,不知为什么磨蹭着留在一楼看逢云写字。
“冷啊。”逢云头也不回地答道:“随便写点,像个有内容的样子,忽悠一下就行了。”
忽悠一下就行了。韩联知道逢云对他不在意的东西通常就是这样的心思,好像叛逆的小孩假装正经,还偏偏要在一丝不苟背后露出一小截狐狸尾巴。
“我看看,”他凑近念道:“……你来世的细藤要扎根在我的心底,你的芬芳将成为我最温柔的鼻息……”
只挑了他刚好看见的一段。
逢云在冬夜的冷风中觉得耳尖都烫了起来,他默默在心底补完了后面的一句,像完成了一个仪式,停下笔半天都没法接着写下去。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逢云搓搓手,飞快地写完后面一版,写的什么完全没从脑子里过,转过身说道:“好了,写完了。”
韩联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才从神游里返回,转头看着隔壁班的门缝道:“噢,你写完了。”
“你冷吗?”他又问了一遍。
还没等到回答,韩联鬼使神差的伸手用手背在逢云颊边贴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本来是想用指尖碰一碰,手已经伸出去了,临到头手腕一转换了手背,短暂的接触了一下,觉得一片冰凉。
逢云脑中空白,颊边像火烧了似的,也不清楚自己是冷是热了。
韩联看他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冻傻了吧?”
逢云努力平复着呼吸,却觉得头上一暖,韩联把帽子取下罩在了自己头上,于是一颗心像搭上了火箭,蹭蹭蹭的往空气稀薄的高空飞去,要一直一直飞到大气层外面,第一宇宙速度是每秒7.9千米,第二宇宙速度是每秒11.2千米,第三宇宙速度是每秒16.7……他在短暂的几秒钟内把课本上关于万有引力定律的重点从头过道尾,心率一路指向一百三。
这时那每每吓人一跳的铃声突然响起,许多磨蹭了一晚上的学生终于等来了下自习的信号,整栋楼几乎是立刻吵闹起来,抢着回宿舍洗澡、去食堂吃宵夜的学生蜂拥而出。
逢云终于回魂,扶了下绒线帽子,讷讷地说:“回去吧。”
“哦。”韩联让开步履匆匆的同学,跟着逢云回了教室。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往耽美文库里收资料,一沓一沓也没看是是什么就放进去,一个在教室后面收伞,揪了半天都扣不上带子,简直是坐定的心怀鬼胎。
韩联提着耽美文库走到教室后面来,伸手帮逢云系了伞,认真道:“那我回家了。”
“噢,好。”逢云觉得耳尖又烫了起来:“回去吧,路上……小心。”
一诊、期末、二诊、三诊,四场全市排名的考试刷刷刷的过去,逢云的成绩大概在六百一十分上下波动。老师们对学生的态度越来越温和,有时甚至主动问这样会不会作业太多了要不要下次再做这一套,相反学生呈现出一种发吧发吧赶紧发现来给我做,蒙菲评论道:“好像受虐上瘾一样。”
以前逢云经常绕路去买书那家店在他高二的时候关门歇业了,店面被转手,新换的老板重新装修过,里面隔出一个小间加工中式糕点。逢云很喜欢他家的老婆饼,酥皮香脆,瓜馅融和,周末放学常常照例绕路过去,总觉得和这个位置的店十分有缘分。
这个周六也是一样,他挑着才烤的糕饼,又看见店家出了新品种,正想问问呢,门口进来一个人喊道:“老板,我下午打电话来定了一盒蝴蝶酥……沈逢云,你怎么在这里?”
第17章 第 17 章
来的人是喻廷,他长高了好一截,满面含笑,比以前更见秀气精致,逢云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我常来买东西,你……好久不见,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拿了东西,喻廷主动送他去公交站等车:“你最近如何,现在是考完三诊了吧?想好上那个大学没有?”
“到时候再说吧,三诊还行。”逢云望着往来的车流:“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喻廷促狭地笑了一下:“你们高三可忙了我知道,哪里还敢找你聊天。等你高考完再说。”
逢云老实不客气的用手里的袋子碰了下喻廷:“等我考完你也要高三了好不好!”
“那等我们都上了大学再慢慢聊。”喻廷几乎是容光焕发,早已不见了以前受人欺负还不开口的样子。
逢云由衷地感叹道:“你变化真大。”见喻廷露出疑惑的眼神,又赶忙补充:“我是说比以前看着开朗很多,真好。”
喻廷有点小满意,倒是诚恳地说:“沈逢云,六月加油!”
告别喻廷,逢云上了回家的公交,心里像装了温暖的热水,真心实意地开心着。
渐渐的,有时樊景和王新新夜里讨论题目,逢云和韩联也跟着说一两句,舍管几乎不再管束学生熬夜用功的事,只是偶尔念叨几句:“也要适可而止,一口气吃不成胖子。”高考当前,以前的什么龃龉嫌恶都要靠边站,同学关系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考前一个月,突然之间,老师也不再往下发试卷了,整个班步入了一种奇异的轻松里,语文老师挥挥手:“没有啦,卷子都给你们做完啦,地下室的印刷间要给工人放假了。”数学老师说:“什么,让你们休息调整一下还不好?”英语老师把手背在背后绕着教室转圈:“你们啊,都做了这么多题,该复习的也复习了这么多遍,要再有什么漏洞,现在也来不及补了。”
郝德均满面含笑,端着他的搪瓷茶盅:“大家自己看看书,看看以往的试卷和练习册,轻松一点,都轻松一点。”
以前总以为高考远在天边,高中真是一辈子都过不完,这不知不觉地也走到眼前来了。三年三年,年轻的学生们尚且不用去想到底什么是一辈子,这三年几乎就是他们大部分人年轻的生命中最辛苦最难熬的阶段,然而这么困难的事,竟然也已经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五月份,天气渐渐热起来,两年前的地震好多人还记忆犹新,后面接着的几年,全省的高考英语都取消了听力。逢云还留着高一时的听力教辅,长久没有翻动,在一摞书的最下面压得很平整。这个月逢云把抽屉里、课桌上、旁边专门加的纸箱里带字的纸都细细看了一遍,热也不觉得,潮也不觉得,平心静气,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就等着那一天来了。他暂时还没有去想考试之后的事,那个超长的、没有作业的假期像最美好的嘉奖,憧憬和希望都保留起来,只等礼物拿到手里的时候才去猜测包装纸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和往前好多年一样,六月出头那几天热得不得了,传言政府部门已经做好了人工降雨的准备,整个教学楼封闭起来布置考场,学生自习都在宿舍和食堂。考前一天试坐,五中是文科考场,理科生要去五个站以外的四中考场。校门口一路排开都是租来的公交车,考点之间道路交通管制,送学生的车都是警车开道。
整个国家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在同一天踏进年轻的战场,他们摩拳擦掌三年四年甚至更久,只为了今天。
本省的考试模式还是老派的语数外加文理综合,两天考完。逢云把大脑暂时腾出来只装考试一件事,掐着时间做题,检查个人信息,在铃声响之前就把笔收到塑料小袋里。
下午从考场出来,夹在人群里往外走,耳边都是嗡嗡的议题声,今天语文做得很顺利,数学在大题上花的时间有点多,检查也是一目十行看得很赶。他上了自己班的公交,赵容眼睛里包着泪,听说是机读卡涂错了——好像是涂错了,她自己也不确定,过后细想起来不免要受影响,几个女生围着她,郝德均也在安慰她。
逢云看见韩联的眼神,知道是问他的情况。
“一般吧,我也说不准。你呢?”
韩联皱了皱眉:“你要和我对对上午语文的选择题吗,我不是很拿得准。”
今天午休的时候就提起过这件事,逢云明确地拒绝对题,这时也一样:“不对不对,不要想了。”
韩联有点不好意思的碰了下鼻子:“我数学做得还行吧,空了最后一个小题,没时间了。”
“我也是,”逢云说,又有点唉声叹气的样子:“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把数学试卷全部做完了。”
第二天,上午的理综考完,回校的车上大家都有一点压制不住的兴奋,午休好多人都无法入眠,躺一小会儿又要出门赶考。
和以往无数次英语考试一样,逢云做完听力后翻到试卷的最后先写作文,再按照原本的顺序依次做单项选择、完形填空、阅读理解和改错。一切都自然而然,顺利地落下最后一笔,他休息了不到一分钟,将整套试卷从头到尾细致地检查一遍,这个时候离考试终了只剩五分钟,他再次核对了左侧了个人信息,默默放下笔,然后将笔袋收拾好。
就是这样了。
就这样吧。
逢云对自己说。
考试结束的信号响起,监考老师依次收起考生的试卷与答题卡。
高考结束了,高中结束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逢云如释重负。
长久的拘束与压抑今天终于到了尽头,散场的时候,整个校园里都是吵嚷的学生,惊叫与欢喜此起彼伏,炎热的下午变得欢跃起来。
最后坐一次警车开道的公交,有人笑说:“从来没见过18路车这么松散,以往每次都挤得我双脚离地。”
郝德均靠在立杆上,故意愁苦地说:“你们就好了,我这次被抽中了阅卷,我的高考明天才开始啊!”
好像就那么几天,师生之间说话也不用再小心翼翼,有人问:“老师阅卷有没有补贴?”
有人已经在说请郝德均聚餐吃饭的事了。
于大双坐了靠前的一个位置,姜可盈站在他旁边,把包甩到他怀里。
郝德均看了一圈忽然说:“于大双你有没有搞错,你坐着让姜可盈站旁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于大双脸一红,抱着包起身让座。
原来好多事情,都以为老师不知道的,其实年长的人一清二楚。高考结束,师生之间因为身份、年龄产生的天然隔阂好像模糊了许多。老师不再戴着威严刻板的面具,过去彼此之间的抱怨、不满,都在这一天尽数冰释。
考完学校开放门禁,家近一点的住校生有些直接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晚上还是当初高一宿舍的四人组,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叫了一桌。周围都是考完出来庆祝的毕业生,老板也怕学生喝大了出事,规定按每桌的人头,一人最多两听易拉罐装的啤酒。
蒋晓光把短袖那一小截袖子也卷到肩上,露出结实的三角肌。高伊吾喝了点啤酒脸就红了,没有平时克制冷漠的样子,看起来亲切多了。
“等明天的报纸,可以对答案估分了。”蒋晓光说。
韩联拍他一把:“今天不说考试。”
“对,”高伊吾也说:“不说考试。”
彼此都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吃完饭出来,夜风一吹,淡淡的醉意泛上头,好像很多年没这么惬意了。
高伊吾和蒋晓光当天就要回家住,四个人慢腾腾地往公交站去。路上蒋晓光走着走着唱起歌来,逢云想起高一的时候去南山森林公园,也是他在路上边走边唱。
他一个人没唱几句,高伊吾居然也小声地跟着哼起来,最后四个人在路上大声合唱,路过的人看一眼,见是四个少年人,差不多也猜得到是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都报以善意体谅的微笑。
送走蒋晓光和高伊吾,逢云两人散步回学校。
“你暑假有打算吗?”逢云问。
路灯的光芒被夏季茂密的树影遮了一大半,地上都是斑驳的光影,韩联整个人沐浴在夜色里,轮廓温柔:“还没有呢,你呢?”
“我也没有。”逢云自顾自傻笑着:“明天要发报考目录是不是,你还是想报K大?”
韩联点点头:“你总是说不知道,现在想好了吗?”
逢云愣神看着他,片刻后别开视线:“我想好了。”
韩联没有再多问,两人一左一右,步伐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整个校园幽静黑暗,还留校的学生很多都去了操场,草坪上围了一个个小圈,远远的有笑声传来。
这是逢云最快意最自在时刻,哪怕有些话欲语还休最终没有在当天说出口,那会儿心里却充满希望,觉得还有好长的时间与好多的机会,也许是那点淡淡的酒意,他沉浸在这种舒适温暖的气氛里,不忍心开口多说,只想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希望返回宿舍的那条路无限拉长,让他再仔细感受走在自己左边、近在咫尺的人,他是用怎样的频率呼吸、用怎样的声调说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二天领到专业目录,八开纸,厚厚的一本,放在哪里都不方便,索性一路捧回家。宿舍里的东西能扔的扔能卖的卖,其实没有剩下多少要搬回家的行李。五中没有高三考完撕书、废纸漫天扔的风气,学校专门组织了工人在宿舍门口收不要的书本资料,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回到家的头一周,家里座机接连不断地收到亲戚的问候,来来去去都是类似的问题,逢云也一一礼貌的回应“是的,看了答案了”、“考得还行,没什意外”、“要再看看情况,这几天在网上查招生”。
班级聚会定在六月十六日,还是以前的班委组织,毕业班聚了一次,第二天分班之前的同班同学又聚了一次。总觉得一考完大家都长大了很多,原本都是在学校穿麻袋校服的女孩子们换了小短裙披着长发,有些还化点淡妆,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
逢云话不多,都看着其他同学,互相喝酒的、声泪俱下的、表白的,一个不落的轮番上阵。最后要散席的时候有人提议一起唱歌,唱什么歌呢,最后选的五中的校歌,那是几十年前的人写的,歌词古雅质朴,今天的年轻人唱起了稍显老土。以前在周一晨会上也不知唱了多少回,一群人声调越吼越高,到后面吐词都含糊了,好些同学带着哭腔,眼泪一点也不吝惜地往外流。
高中的日子原来就这样走到了最后。
六月二十三号是通知出成绩的日子,逢云一早就开了电脑,不停的刷新页面。沈妈妈沈爸爸上着班打电话回来问查到没有。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我再看看。”
沈爸爸说:“早饭吃了吗,中午你自己解决,我再打打查分的电话。”
逢云满心焦急,又有点期待。
班级群里都在说查分的事,短信、电话、网络,十八班武器都亮出来,一群人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
“怎么还不出来,都九点半了。”逢云问韩联。
“别着急。”韩联安慰道,自己F5都要按穿了:“可能有延迟,我去试下短信。”
考试的时候,那一串数字还要对着准考证好一个一个填,到了查分这天下午,人人都闭着眼睛就能打出来。
沈妈妈下班回来,正把高跟鞋往鞋架上放:“还没查到成绩?”
“没有啊!”逢云哭丧着脸:“我饭都没吃,一直在刷新。”
沈爸爸回来时说:“考试专线打一次两块钱打一次两块钱,刚才移动来短信通知我交话费了。”
一家人哭笑不得。
晚饭的时候,逢云左手拿着手机不停刷群里的消息。
赵容:“出成绩有延迟,要等到晚上了,都去吃饭吧!”
沙汪:“班长大人,消息准不准确?”
周心巧:“准的。”
易青青:“老娘算是知道了,等成绩居然比高考还难过。”
底下七嘴八舌地把话题扯开了。
逢云坐立难安地吃了晚饭。
八点钟,群里突然有了动静。
于大双:“!!!!”
逢云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紧跟着于大双的又是几个只发一串感叹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