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园的眼睛在那小巧的鼻头上绕了一圈,而后落在下面闭合的唇瓣上。他举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凉水,没有提醒林郁之鼻尖上沾到了东西。
林郁之在某一些方面是笨拙的。
林园记得有一次自己下班回来,林郁之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菜出来:切成土豆条大的青椒土豆丝,看不到鸡蛋的番茄炒鸡蛋,以及那浓稠得疑似藕粉的豆腐羹……唯一看起来不错的红烧鱼,扒开里面,白色的鱼肉上布着血丝,肠子还在里面没有清理出去——难怪会那么腥。
“肠子要去掉的吗?”当时的林郁之满脸的不可置信。“……为什么鸭肠可以吃呢……猪大肠也可以吃……”他是这样问自己的吧。
在林郁之又一次差点打翻装有食材的盆子,林园接过他手里的打蛋器。“我来吧。”
让林郁之把手机拿给他看,整个浏览一遍,他记住所有步骤,叫林郁之把手机收起来。其实无论是做菜,还是做蛋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项工作,找准方法,做到心中有数,这一切其实并不难。
蛋白要打发泡。林园记得当初买厨具的时候,商家有送过一套料理机,从柜子里找出来拆开包装,里面果然是有电动的打蛋器。
“怎么突然想起做蛋糕了?”林园问他。
林郁之捏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本来是要做奶油猪的,忘记买酵母了……”
拌好的面糊倒进干净的模具里,然后放入预热好的烤箱内。林园洗干净手,转过身来,扶住面前小人儿的肩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总喜欢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林园看着这一颗黑黑的小脑袋瓜,上面有两个发旋。老人常说,这样的人是固执的。是的,看起来温和的林郁之,其实是那样的固执。
“是因为喜欢吃吗?”
“……喜欢的……”
明知道他说的是谎言,却不能去揭穿。就像那些偶尔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近,和时而退开表达出来的抗拒,是那样的矛盾,那样的无法解释。
或许自己一再追问,能够逼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又有什么意义。他一定会把头垂得更低,走到更远的地方躲着自己。
手从那瘦弱的肩膀拿下来。如果他一直低着头,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再值得被他看到;如果他一直退开,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再被他需要……如果有一天雏鸟终要长成大鹏,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拿一片小小的绿叶假装宽广的蓝天?
“你要在这里等它烤好吗?”
“……是的……”
给他想要的,而不是自己想给的。
“要等凉了才可以脱模,不要烫到手。”
“……好的。”
阳光穿透薄薄的窗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他打开阳台的门,在一把摇椅上坐下。
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城市里的人们为了健康着想,总喜欢把阳台用玻璃封闭起来。
前一段时间,他去办了手续,将剩下的房贷全部还清,压力一下小了许多。
在这样一座偌大的城市,如果将来林郁之想要做些什么的话,自己应当有一些能力去帮助他,只是不知道等到那时,他是否还愿意接受自己的一小片树叶……
青年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一副几日未修整的模样。在这夜深人静里,蹲在他家的门口苦苦地哀求。
“师兄,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忍住额角抽搐的冲动,侧身让青年进来。青年立刻绽开笑容,一时间从地狱返回到天堂。
“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你最好的啦。”
当时青年也是这样爽朗地大笑,离开故土,千里迢迢跑上来找他。“师兄,我要跟着你,你吃肉,我喝汤都行。”
两年过去了,他们早不再同一个部门,但每次青年遇到工作上的问题,都会习惯性地跑来向他寻求帮助。
只是最近这几次,愈发的离谱,深更半夜来扰人清梦。
“小心天上下道闪电来劈你。”
这样的咒怨听在青年的耳朵里是亲密的表现,他知道那冰霜面容的覆盖下,是怎样温暖和煦的心。爽朗的笑声又要爆发出来,一只冰冷的手掌适时将他的嘴巴捂住。
“噤声。”
袁琮季瞪大了双眼。他的人生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是叫我闭嘴的意思吗?我会被憋死的,师兄。”
在看到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微合着眼睛揉着额头,他噎住了,将剩下的已经溢到喉头的三百句废话,精简成七个字。
“师兄,你不舒服吗?”
“所以,因为我生病,你要放过我吗?”
“呜哇~”袁琮季一把抱住林园的大腿,“师兄,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师兄……”
林园拉他起来。“怎么还跟小孩一样?拿来看看吧。”
袁琮季立马坐好,将随身携带的电脑打开。“有几个地方我知道有问题,但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改。”
林园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摸出眼镜来戴上。
落地窗旁边摆着一盆海芋,夜晚屋内的湿度大,有水滴从它的叶尖上簌簌的掉下来。
电视机旁边的矮柜上,两只金色的小狮子托着一个圆形的表盘,指针每移动一格,都发出轻微的机械的响声。
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淡的绿茶和木头混合的香味,侧面可以看清镜片后长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
“干什么?”男人扭头看他,好看的眉毛皱到一起。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鼻子都要抵到人家的脖子上面去了,讪讪地笑:“好香啊,师兄,你都用什么洗的。”
“要送你一瓶吗?”
“可以吗?”
“待会你回去的时候拿给你。”男人说完,又回头继续盯着屏幕。
袁琮季反应过来,不满道:“师兄,这和上次不一样嘛,都这么晚了,你还让我回去,路上说不定会被人抢劫。”
男人平静道:“该担心的是其他人吧,你的样子更像是抢人的。”
“不行不行,总之不行的,说什么我也不能走。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人,绝对是强盗者最喜欢的敲头对象。”
无赖如袁琮季,大约已经天下无敌了。
林园将他安排在书房,他捧着被子,幽怨道:“明天也是会有爱心早餐的吧?”
林园扶额。“早一点起来或许是有的。”
回房之前,他先去了林郁之的房间。
小孩儿侧着身,一条腿压在被子上,整个后背暴露在外面。小心将他翻过来,看到怀里拥着的热水袋,拿出来摸一摸,已经凉透了。
叹了口气,回到厨房烧了热水灌进去,再用干净的毛巾包裹好,重新塞到他的怀里。
小人儿抱着温暖的热水袋发出满意的叹息,扭一扭身体又将自己蜷成了小小的虾米。
他笑着摇一摇头,手指在那柔嫩的脸颊上轻抚而过。略微冰冷的温度,叫小人儿不适地动了一下脖子,嘴里无意识地咕哝着什么,脑袋躲进了被子里。
第6章 面面峥嵘
香味在锅里爆开。在空气中滋长出许多细小的、幼嫩的透明枝叶。
随着温度的不断攀升,那些透明的枝叶逐渐地壮大,伸长着,蔓延着。缠到油烟机上,爬到天花板上,更有一些溜到地板上,顺着厨房的门滑出去……
堆积在书房的门口,探进缝隙。纤细的透明藤蔓在榻榻米旁抖动着,结出硕大的花骨朵儿。
花瓣一层一层地展开,层层叠叠,像莲,露出里面同样透明的花蕊。
熟睡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拥被坐起,撑开沉重的眼皮——“哇~好香啊~”
肠胃蠕动发出哀嚎。青年爬下床,四肢虚软无力,已经饿了一整宿,就快入土了。
林郁之吓了一大跳。
他正在关火,将锅里热好的酱汁倒入煮好的面条当中。
面前的陌生青年,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一副几日未修整的模样。
“你是……?”
“你好。我叫袁琮季。”青年咧出一口白牙。“是你哥大学时期的师弟。”
长长的筷子在面盆中滑动,将面条和酱汁搅拌均匀。林郁之眨眨眼睛,在几秒钟之后回忆起,自己曾经是听到过这样热情的笑声的。
是那个热情的男人?!
是哥哥的……
那一夜,他睡得不是太好,迷糊之间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时而还要爆发出一阵雀跃的大笑……
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啊……
灰暗的颜色蒙上眼睛。
屋内的那些到处缠绕的透明藤蔓迅速地萎蔫,漂亮的轮廓慢慢地扩散开,粉碎成无数的微小颗粒,最后一丝一丝的全部风散。
“你做的是什么?”青年明知故问,满脸满眼的期待。
将拌好的面条分配到小碗里,林郁之递给他。
他也不客气,端碗到餐桌边坐下,呼啦啦就开始吃起来。一边吸溜,一边砸吧嘴:“小朋友……你的厨艺很棒哦……”
“……我只是煮了面条,酱汁是哥哥提前炒好的……”
青年接过林郁之递过来的牛奶,触手的温暖,在这样一个寒凉的深秋的早上,是多么的美好的救赎。
他不明白,坐在自己对面少年一般容颜的男孩,微扬的嘴角,可为什么一副想要哭泣的表情。
“对了,还要谢谢你上次留给我的小豆包,也很好吃。”
“是吗……是在超市里买的……你想要知道牌子吗,我可以告诉你的……”
像是那种受惊了的小动物……嗯,应该是被大灰狼追赶的小兔子吧。
洁白的绒毛在慌乱的逃跑中弄脏,红红的眼睛掉不肯出一滴眼泪,尽管害怕,但还是会努力地迈动已经非常疲惫的小短腿……
这男孩给自己的感觉,是和师兄完全的不一样啊。青年在心里想着,再看一眼那仿佛沉浸在哀伤里,走不出来的男孩。
这是一个可怜的悲观主义者。他的大脑作出了判断。
“买回去还要蒸,多麻烦啊。”青年长叹,“我女朋友除了帮我放洗澡水,就没为我做过其它的事情……”
“女朋友?”小兔子突然站起来:“你有女朋友?”
红红的眼睛,不再是想要溢出泪珠的柔弱,青年仿佛在那瞳仁里看到了火苗的弧度。
“有、有女朋友很奇怪?我可是帅哥啊,好吗……”
声音渐渐的虚弱,小兔子竟然拍着桌子对他叱咤:“太坏了!我哥知道吗?”
“……”呆若木鸡的青年。
难道自己不应该交女朋友吗?
自己绝对没有想过要在谁的面前秀恩爱。可是谁知道面前的小兔子,其实是一只披着兔皮,受不得刺激的单身汪?
“咳……我女朋友也是通过你哥认识的,所以你哥……”话到这里,呆鸡的青年反应过来,或许男孩恼怒的是,无形之中自己把他们兄弟俩一起给虐了。
“……我哥知道的……?”
汪魂兔身的男孩皱眉,在餐桌前凝思了一会儿,突然朝洞开的书房跑去。
榻榻米上放着叠的不算太整齐的被子。
青年惊讶地发现,男孩又重新扬起了嘴角。那仿若可以吹开万树梨花的笑容,差点没让他的大脑当机:所以,这其实是一个隐藏的乐观主义者?
“不用担心你哥,他的护花使者可多啦,从街头排到巷尾,都可以办一场选美比赛了。”
“我知道的。”
这活脱脱的傲娇的小模样。青年顷刻泪湿了双目,这才是正宗的虐汪套路。
什么也别说了,苍老的灵魂受到来自宇宙的暴击伤害。青年耙一耙凌乱的头发。“师兄怎么还没起来?”
林园是有早起的习惯,更何况是在工作日,绝对不会犯懒。
林郁之想到什么,惊惶地跑出门。“糟了……”
印象中的林园,除了生病,从未迟到过一次……
他一手撑着墙壁,按下冲水键。
胃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吐了些酸水出来。
外面的天已经浅蓝。揉一揉胀痛的额头,他扶着墙壁,在旁边的浴缸边缘坐下……
也许是过了几秒,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更长的时间……等他恢复意识,阳光打满布帘,瓷砖上晕出一团一团的光斑……
拉门被推开,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冲到自己的面前。“哥……”
“小郁?”
声音出口,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经哑掉。
“不要担心,可能是有点儿着凉。”话落,另一张不修边幅的脸也担忧地凑过来,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师兄,你有点发热……唉哟!”
青年满脸呆滞,盯着自己被打掉的右手。手背都红了。
林郁之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不准碰他!”
“我、我不碰他。”
小狮子警惕地竖起尾巴,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他稍有异动,就会马上扑上去撕碎他。
好可怕。
林园叹气,费力地将小狮子的爪子捉进手里握住。“小郁,厨房的柜子里有药箱,你知道的吧?”
“哥……”
刚刚还怒火熊熊的双眼瞬间染满哀愁,我见犹怜。
“找到感冒药,帮我拿过来好吗?”
“哥……”
“去吧,我等你回来。”
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一步三回头。眼睛里的泪珠终于掉落出来。
“师兄,你家的弟弟……”
林园回到卧室。
“抱歉了,琮季。他有时候比较容易缺乏安全感,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是觉得他特别有意思。可惜我没有弟弟。”青年说。他是家中的独子。
林园拿起手机看一眼。“从这里开车到公司,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琮季,你再不走来不及了。”
“啊啊啊!”青年这才想起自己还要上班,手忙脚乱,边往房门口跑,边说:“师兄,我先走了,我会给你请假的,晚点再来看你。”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拿药回来的小狮子堵在门口。“你快走!快走!”
“小郁!”林园倚在床头,“不能这样说话的。”
“没事的,师兄。”青年摆手,示意自己根本不介意。
在小狮子又一次横眉怒目扫过来时,青年跳到门外,对小狮子发起最后的一波攻击。“小郁小朋友,你放心,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门被小狮子重重拍上。
“哥……”
林园拍一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来吧。”
小狮子将药盒和水杯放在床旁边的柜子上,然后脱掉拖鞋,爬到床上。
细瘦的胳膊圈住林园的腰,小脑袋在胸膛上蹭来蹭去。“哥,你的身体一定很难受吧……”
“不难受,吃过药之后很快就会好。”
有节奏的拍抚一下一下落在绵软的被子上,小狮子温顺地眯着眼睛呢喃:“真的吗?”
“嗯。”林园笑一笑,硬是忍下喉头窜起的痒意,没有咳嗽出声。“不相信哥哥吗?”
那小脑袋就像一个小小的钻头,孜孜不倦地往林园的怀里钻。
“相信的。”
第7章 秘密
“我下午有课……”
林郁之从林园的怀里挪走,紧捏住床单的手,为之前的失态感到难堪。
在用过药,又与林郁之相拥睡一觉后,林园的精神恢复了许多。
“我送你去。”
林园打算下床换衣服,被林郁之拉住了手。“不要你送……”
低垂的脑袋,抗拒的态度,这一切又回复到了最初。
林郁之总说“我自己可以”,总说“我不想打扰你”;总拒绝两个人可以好好坐一起的时光,总以害怕的目光望向自己,然后一退再退的远离自己……
“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去学校……”
如果假装疼痛,林郁之是否会像早上那样主动靠过来亲近自己?
会的吧。
于是背对着他坐在床沿,林园听到自己平淡的声音。“你路上要小心。”
小小的婴孩在大人的怀中熟睡。
朋友的女儿的满月酒。
原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已经开始结婚生子。
拇指在那肉肉的小脸蛋上擦过,林园对朋友伸出手。“让我也抱一下。”
朋友以为他不会,教他用手护住婴孩的头部和臀部。
婴孩顺利的过到林园的手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儿依旧睡得香甜。
林园是会抱孩子的。
年少时,林郁之出生在春天。那胖乎乎莲藕一般的小身体,被薄薄的布缕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