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当不起的,谢老师也太谦虚了,”庆澜皮笑肉不笑地道,“今天下午的事整个公司都传遍了,听说现在连姚总都得让您三分,恭喜谢老师一步登天。”
他把手中杯子往前一递,作势要与谢观碰杯:“我敬谢老师一杯,咱们算是同事,以后还要一起拍白导的戏,谢老师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谢观不动声色地往白导的方向瞥了一眼。庆澜明摆着是来挑事的,然而现在白鹭洲在这里,两人以后是同一剧组的演员,他当然可以干脆地拒绝庆澜,但却不能不替白导考虑。
中国的酒桌文化就是这样,上前敬酒是礼节,不管你乐不乐意,必须得喝,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今天下午谢观跟资方的矛盾已经够让白鹭洲头疼了,现在万一再闹出个同剧组演员不合,那这戏干脆别拍了。
他不能再给白导添麻烦了。
谢观给自己满上,客客气气地跟庆澜一碰:“庆澜兄是当红艺人,不像我,虽然签了个大公司,到现在还没有代表作。”他笑了笑,含而不露地威胁道:“人红是非多,娱乐圈水又深,往后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还得请庆澜兄多提点。”
庆澜吃了他一记“绵里藏针”,心中恼火,然而谢观的凶名摆在那儿,他连投资商都敢打,要对艺人动手自然也不在话下。庆澜听从姚婧的指使过来找茬,然而到底还是惜命,只得喝干杯中酒,冷嘲热讽几句后愤愤地走了。
姚婧一直偷眼观察这边的状况,见庆澜出师不利,暗骂废物。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了个办法,招手找来一个星辉的女艺人,让她们轮番去给谢观敬酒。
既然庆澜一个人不行,那就上车轮战。
姚婧的报复心很重,谢观不想生事,虽然喝得头痛欲裂,到底咬牙硬扛了下来。等这一场酒局结束,他已经跑去洗手间吐了两次。
在场所有人都喝高了,有助理的叫人来接,开车来的由俱乐部找代驾送人回去。谢观没开车,也没带助理,勉强保持着直立走出俱乐部,晕得不分东南西北,想去路边打个出租,却不知怎么回事拐进了俱乐部西侧的露天停车场。
数九寒天,寒冷和酒精令人麻木。谢观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放弃了寻找出口的打算,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找了个避风的墙角,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停车场里一辆保时捷车灯忽闪两下,一个男人裹着大衣匆匆朝车子走去,一不小心被坐在墙根的谢观绊了个跟头。
“我操!”男人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站稳了,刚要问问是那个找死的兔崽子蹲在这儿碍事,一回头,恰好借着路灯朦胧晦暗的光,看见了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
霍至宽从嗓子缝儿里飘出来的声音顿时变了调:“我操?!”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找出个号码:“哥!你是不是丢人了?”
第20章 爆发
凌晨12点半,霍明钧睡得好好的,被霍至宽一个电话从床上叫起来,听见这么一句话,唯一的念头是把霍至宽塞回娘胎里,让他重新思考一下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事?”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听霍至宽汇报情况,数秒后手指蓦然僵在眉间:“你说谁?”
“谢观,就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个,是不是你的人?”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霍至宽道,“看样子是喝大了,怎么弄?在这儿睡一晚明天肯定冻成冰棍儿了。”
霍明钧冷不丁听到谢观的名字,这会儿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他没有助理吗?”
“没啊,人都走光了,”霍至宽听他这公事公办的语气,还以为两人没什么往来,于是非常有眼色地主动建议,“要不我在这边安置一下?俱乐部上面有客房,反正不差他这一间。”
霍明钧迟疑了两秒,继而断然道:“不用,你先带他进里面等,我马上过去。”
霍明钧的住处与蓝越俱乐部不在一个区,等他赶到,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霍至宽把谢观搁在一楼的员工休息室里,找了个服务员照看他。
霍明钧挟着一身料峭寒意走进大堂,霍至宽困得眼冒金星,一见他顿时如盼到了救星:“来了,人在里面。”
他向霍明钧身后张望,本以为会看到保镖或者助理。霍明钧却只“嗯”了一声,根本没分给他多少注意力,径直越过他走进了休息室。
霍至宽当即傻眼:“我的哥,你这是……自己来的?”
一推开门,谢观就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双目紧闭,消瘦的下巴藏在大衣领子里,脸色苍白,唯有脸颊上晕着一抹醺然的红。
霍明钧与他近两个月没见,此刻骤然对上,那张以往让他觉得无比熟悉的面容,竟然显得有点陌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谢观成功了。
他用最干脆决绝的方式,彻底在霍明钧的认知里将自己与程生剥离开来:霍明钧永远不见他,就永远不会把他跟程生联系到一起。
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相当见效,现下两人之间的藩篱意外被打断,霍明钧发现自己再见到他,脑海里的回忆反反复复,却最终定格在了谢观平静地说出“我们不要再来往了”那一刻。
他不是程生。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付出代价后依然确证的事实。
“谢观,”他示意服务员出去,慢慢走到椅子前,弯下腰轻轻摇他的肩膀,“醒醒,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谢观的眉头难受地拧起来,闭着眼睛胡乱按住他的手,含混道:“别摇……晕。”
霍明钧猝不及防,被他冰凉的爪子抓了个正着,这个纯属意外的肢体接触令他呼吸停顿了一瞬间,整个人刹那僵在原地。
霍明钧静止了足有几十秒,气息才逐渐平稳下来。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平复片刻,意识到他可能是被谢观搞怕了,一举一动都跟准备摸电门似的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一脚踩中地雷。
这样下去,他们今晚谁都别想消停了。
霍明钧号称面冷心狠的大魔王,最大的优点就是果断,说干就干,行动力相当强。他一旦找到问题的根结,立刻快刀斩乱麻地收拾好思绪,不再试图征求谢观的意见,叫来服务员,两人一人搀一边将这个醉鬼送上了车。
霍明钧让谢观在后座躺好,跟目瞪狗呆的霍至宽交代了一声,便上车打开导航,驱车向谢观的住处驶去。
到了楼下又是好一番折腾。霍明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醉鬼从车里请出来,然而这个醉得根本不走直线的混蛋被折腾醒了之后,居然还认得出他,也不说话,只闷不吭声地一个劲将他往外推。
旧楼房楼道狭窄,两人连推带搡,霍明钧好几次差点抓不住他,在凛冽的冬夜几乎手忙脚乱出一脑门热汗来。
谢观东倒西歪,却执拗地一次一次试图让他离自己远点,醉成这样了还记着仇,可见确实被伤得很深。他平时很努力地掩饰,但总有些情绪是关不住的。酒精侵蚀了摇摇欲坠的锁,而霍明钧的出现无异于在其上又补了一记重锤。
霍明钧心中有愧,因此对他表现出的排斥格外迁就,尽心竭力地扶着他爬楼梯,堪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谢观固执得不行,见推不动他,干脆耍赖般地抓住楼梯扶手,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霍明钧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发出告罄前的警报:“别闹了,先回家,回家再说好不好?”
谢观眼里泛着红血丝,困兽一样,不看他,不说话,也不肯挪窝。
霍明钧的脾气实在不算好。大少爷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低声下气地哄过人,长大后遭逢剧变,性格更是直接奔着冷酷无情那头去了。他那点愧疚之心只够支撑十五分钟,时间一到,性格中独断专行的一面立刻露出了爪牙。
“有话直说,别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在这儿跟我犟什么?”他掐着谢观的胳膊肘,猛地将他扯到眼前,怒道,“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要耍酒疯回自己家去疯!”
霍明钧的嗓音一提上来,整个楼道的声控灯全部应声而亮,他明显感觉到谢观的身体被他吼得一颤。
只是还没等他心软,就听谢观嘶声道:“你怎么总是这样……”
霍明钧:“什么?”
“你想出现就出现,说不要就不要……我求你来接我了吗,啊?我求你帮我了吗?我要死不活跟你有关系吗?霍明钧,我跟你说过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你为什么还非要往我眼前凑?!”
霍明钧愕然怔住。
谢观双眼通红,神情几近崩溃,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是程生!你认错人了!求求你别再招惹我了行不行!”
他破了音的嘶吼仿佛在霍明钧心头重重拧了一把,登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疼痛。霍明钧嘴唇微微一动,正欲开口,却只听寂静的楼道里突然传来楼上住户怒不可遏的吼声:“都他妈几点了!大半夜的鬼吼鬼叫什么!有毛病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一盆冷水浇在汹涌的怒火上,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僵持,徒留一缕虚弱而尴尬的白烟。
短暂的清醒很快被上涌的酒意冲散,刚才又发了顿火,情绪波动太大,谢观现在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太阳穴疼得像是要裂开。他被抓得不太舒服,手臂轻轻挣动了一下,霍明钧没留神,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
谢观失去了唯一支点,整个人顿时如一滩烂泥,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去。
霍明钧吓了一跳,好在他站得比谢观矮一个台阶,反应又够快,眼看着谢观要摔,堪堪伸手把他给捞住了。
两人因为惯性齐齐往后一仰,谢观失去平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进霍明钧怀里。
霍明钧嘶地抽了口凉气。
刚才见到谢观时,霍明钧纯靠目测,感觉他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现在把人抱住了,成年男人硬邦邦的骨骼顶着他的胸口,他才真正感受到谢观到底清减成了什么样。
谢观个头不矮,逼近一米八,可霍明钧的身形几乎可以把他完全笼罩住,腰与瘦削的背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用一只手就能搂得过来。
念念不忘的,从来都不止他一个。
这一下撞得有点狠,谢观晕了半天才恢复神智。他大半张脸闷在霍明钧肩窝,刚要挣扎,却被按住了。
男人一只手环在他的腰上,一手搭在他后脖颈处轻轻揉捏,像是在哄一只不听话的猫。贴在鬓边的声音低而沉缓,充满了温柔安抚的意味:“嘘,安静。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训你……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带你上去,回家再说,好不好?”
谢观无力地抬手推他,稍微睁开眼动了动,猛地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还晕?”霍明钧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先缓一缓,剩两层楼就到家了,再坚持一会儿。”
两人自从认识以来,交情未见得有多深,架倒是惊天动地地吵过好几回。霍明钧总结经验,大致摸清了对付谢观的路数。此人吃软不吃硬,看着温温和和的,实则相当放得下,耍起狠来人是他的对手。这样的人宁折不弯,越是逼他越容易逆反,只能采取怀柔政策,顺着毛摸。
照理说,霍明钧这样的身份地位,天生就不是伏低做小的料。但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两人之间,看起来是霍明钧更为强势一些,但真正维系着两人交情的其实是谢观。霍明钧独断霸道,谢观也愿意迁就他;等某一天谢观不肯再容忍,那便是说走就走,开弓不回。
经历过数次失败锤炼总结出来的法子果然好用,历时十分钟,霍明钧终于爬完最后两层楼,磕磕绊绊地打开房门,总算是将谢观完好无缺地送进了卧室。
他靠着床边轻轻舒了口气,侧头看了一眼把手臂搭在额头上的谢观,又弯腰去帮他脱掉鞋袜和厚重的大衣,给他摆成个舒服的姿势。
谢观里面只穿了层薄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小段精致突兀的锁骨。霍明钧把被子拉过来要给他盖上时,无意间瞥见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突然发现那块皮肤发红发烫,有些地方还冒出了几个小红疹子。
霍明钧怕他喝出什么不良反应,赶紧把快要睡过去的谢观叫醒:“谢观?先醒醒,你脖子上起红疹了,怎么弄的?”
谢观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霍明钧把他搭在额头上的手拉下来,试了试温度,不放心地问:“之前喝酒出现过这种情况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谢观难受地闭着眼,嗓子也是哑的,有气无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过敏。”
霍明钧心头突地一跳:“你对酒精过敏?”
谢观沉默片刻,强忍着眩晕微微睁开了眼睛。
某个瞬间,他的眼神清明得完全不像个酩酊大醉的人,深黑瞳仁倒映着头顶的白炽灯光,竟然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意来。
“不,”他轻声说,“是‘对你’。”
第21章 长夜
这样一句话,出现在深夜里驱车横跨了半个B市、千辛万苦地送醉鬼回家,以及楼道里的争吵与安慰之后,简直称得上是防不胜防的反手一刀。
霍明钧被他杀人不见血地堵死,刹那间脸上的表情犹如被人捅了个对穿。
谢观闭上眼不再看他,头偏向相反方向,无声地表达着“你可以走了”。
他当然知道霍明钧在迁就、容忍、退让,可能这是霍总人生中第一次纡尊降贵地放低身段照顾人。他本该感动,本该笑脸相迎,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不断质问他:“霍明钧真的是在对你好吗?”
当霍明钧看着谢观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谁呢?
他的迁就容忍退让,一切温柔与安慰,是为了谢观这个人,还是为了谢观这张脸?
那句话脱口而出的一刻,谢观心里忽然无法自抑地涌上一阵难过。他在楼道里不断试图推开霍明钧,可是都被挡了回来。霍明钧对他有恩,他不愿意让这个人太伤心,却终究送出了伤人伤己的一刀。
或许从此以后,他跟霍明钧就彻底一刀两断了。
谢观闭着眼睛心想:“会很疼吗?也好,疼就知道怕了。”
他等着霍明钧震怒然后拂袖而去,然而实在太困,谢观只朦朦胧胧地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就不省人事地睡死了过去。
霍明钧端着水杯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见谢观睡着了,想把水杯搁下,四下找了一圈却发现这屋子连个床头柜都没有,只好回手放在了窗台上,又无声地走到床边,把刚才没来得及盖的被子给他盖好。
谢观的眉宇间还有未褪去的疲惫,脸埋在枕头里,碎头发遮盖下的眉头拧着,显得有点委屈。
霍明钧去关了顶灯,却没急着离开,而是回到床边坐下。松动老旧的木板床承重艰难,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
虽然谢观那句话确实稳准狠地扎中了他的痛处,但霍明钧到底比谢观多见了几年的风浪,为人处世上更沉得住气。他已经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一两句狠话冲昏头脑,意气用事。
“平时跟个小绵羊似的,怎么到我这儿就比谁都犟……”霍明钧似叹似笑,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此刻无外人在侧,他身上那股慑人的威势收敛起来,便只剩全然的俊美。霍明钧在一片银纱般朦胧的光色中垂眸注视着熟睡的谢观,神情沉静的近乎温和。
“我知道你不是程生,你们长的确实像,但我其实没有把你俩搞混,我只是、迟迟不肯死心……而已。”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半幅可堪入画的侧脸。他的轮廓被浓稠夜色柔化成一个安然沉稳的剪影,脸上没有谢观预料中的愤怒和失望,反而在眼底潋滟着几分缥缈的笑意。
他低声说:“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同样的错误,这次不会再犯了。”
这句话说完,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重量忽然奇异地微微松动了一下,好像一直挡在头顶的巨石被挪开了条小缝隙,沉闷地底忽然涌入了一缕新鲜空气。
可惜谢观尚在沉睡,自然不会对他这句话有什么反应。
次日酒醒,谢观顶着一脑门头痛欲裂从床上爬起来,刚要拐去卫生间洗漱,余光瞥见客厅餐桌上的数个白色塑料袋,疑惑地顿住了脚步。
他满脑子都是浆糊,绞尽脑汁才想起来昨晚喝断片儿之后被霍明钧送回来。那些混乱又模糊的片段在他脑海里狼奔豕突、遍地撒欢,谢观只抓住几个关键的剪影……他好像给霍明钧甩脸色看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