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下楼的男人被“人造路障”挡住去路,只得停下脚步。
大堂里鸦雀无声,静的落针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三秒,包厢里的人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摔蒙了的张总,拍土的拍土,问候的问候:“张总没事吧?摔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站在楼梯上的霍明钧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这场闹剧,视线微微一动,落在了包厢里最后走出来的年轻人的身上。
他的脸大半隐在昏暗的阴影下,看不清美丑,身姿却挺拔得像一棵树,窄肩细腰,步伐轻而稳。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衣袖,在人群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恭谦有礼地垂首,关切道:“您没事吧?”
狼狈不堪的张总看见他这副模样,差点气成脑溢血,怒吼一声,挣开旁人的搀扶就要冲上去揍他。
谢观状似无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还来?”
张总的脚步迟疑地停顿了。
这时,一直在旁不吭声的王哲突然冲上前抓住谢观,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谢观全副心神都在张总身上,没防着偷袭,冷不防被王哲钳住手臂,头向后一仰,也只堪堪避过半个巴掌。指尖擦着他的脸抽过去,登时肿起一道鞭痕似的红印。张总见势,立刻抖起威风,一拳捣上了谢观的肚子。
巨大的疼痛从没有骨骼保护的地方骤然炸开,只这么一下,谢观的腰就弯了下去。张总犹嫌不解气,还想再补一脚。谢观捂着胃勉强躲开,下意识地往靠近出口的地方挪,从灯光昏暗包厢门口走进了明亮的大堂。
那张脸纤毫毕现地落进霍明钧的目光里。
一瞬间,莫可名状的巨大惊愕攫住了他的心脏。霍明钧死死的盯着谢观,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在令世界静寂的窒息中,他的耳边却幻觉般地听见了滂沱的雨声。
陈年旧伤如有所感,他怔愣片刻,突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陪着他的表弟霍至宽吓了一大跳,忙过来扶他:“哥,怎么了这是?呛着了?要不要紧?”
霍至宽在一众兄弟里跟他算是比较亲近的,然而也只敢虚虚地扶着他的胳膊,不敢再亲近一步。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两个保镖,训练有素地挤开霍至宽,递上温水和手帕。霍明钧咳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理智也跟着回笼,注意到因为他刚才闹出的动静,楼下打群架的已经停了手,正盯着他这边看。
霍明钧搭着霍至宽的手站直,径自朝谢观走去。
谢观疼出了一头冷汗,胃里的疼痛让他连保持站立姿势都很困难,然而感官到底还是灵敏。霍明钧离他还有几步远,身上那股冷峻气势先碾压过来。他都不用抬头看,腿肚子就开始自发转筋。本能快过理智,谢观当即就向楼梯口退了两步。
霍明钧见他居然要跑,低喝道:“站住!”
他刚止住咳,嗓音沙哑,这一声低斥越发显得肃杀。谢观果然乖乖站住不动了。
张总一行人面面相觑,作壁上观的聂总却吃了一惊,悄悄拉住牵线的制片人问:“那是不是……霍先生?”
制片人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霍先生?”问完自己也反应过来,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真是他!他怎么会认识那小子?!”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霍明钧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伸手钳住谢观的下颚,把他的脸扳正了对准自己,低声质问:“跑什么?你认识我?”
他手劲非常大,谢观只觉得自己下颔骨下一刻就会在他手里碎成好几块。他认出了对方是上个月在翠屏山下偶遇的男人,但出于求生本能,他摇了摇头,含混道:“不……认识。”
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脸与脸之间只有十几厘米,足以让霍明钧在高度相似之外,看到一些微妙的细节差别。
他放松了钳制的力度:“你叫什么?”
谢观心念急转如电,完全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看见自己的,又想干什么。他在余光里瞥见围观的众人,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靠说瞎话蒙混过关。这么多知情人,随便拉一个问问就能套出实情。
脸上传来一阵压迫的疼痛,男人像是看穿了他的犹疑:“说实话。”
“谢观。”
“真名?”
“是。”
“出生日期。”
谢观愣了一下,他身份证和实际年龄不一样,签进公司时经纪人看他脸嫩,让他改小了两岁。他平时设密码都用实际生日,但这种状况下,谢观还是选择了身份证上的日期:“1992年。”
霍明钧心中突兀地一沉。
年龄对不上……不,他明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对的上。
下巴上的禁锢忽然松了,指纹细腻的手指落在他的眼底,几乎是带着温柔的意味,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脸上的肌肤实在太敏感,这个动作仿佛带了电,从面部神经一直酥麻到尾椎骨。谢观被他摸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那比别人都短的反射弧又不打报告就行动,想也不想,一巴掌挥开了霍明钧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
知道内情的聂总和制片人头皮一麻,险些犯了心脏病。霍至宽目瞪口呆地拧了一把旁边服务生的大腿:“我没看错吧?刚那小兔崽子……打我哥了?”
服务生捂着腿,含泪点头。
谢观从来不知道打手也能打出抽耳光的动静。他本来就挺怕霍明钧,现在又当面给了人家一巴掌,基本可以预见到自己是什么下场了。
霍明钧问:“整过容吗?”
“啊?”
谢观怀疑自己被吓出幻觉了。
他一直不敢直视霍明钧,此刻惊讶地抬起头,恰好撞进他的目光里。男人的眼睛深邃湛然,额头至鼻梁一线饱满流畅,眉心有一道皱眉形成的浅浅竖纹。这样坚毅俊美的面相,只要不笑,无论何时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若仅就五官论,这男人好看得令谢观都自惭形秽。如果换成个少女被他这样专注地盯着,恐怕能给帅晕过去。
可惜谢观是个心宽如海的糙老爷们。
“没整过,”谢观狐疑地看着他,一针见血地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霍明钧的面皮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也许是因为离得近,虽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情,但谢观能感觉到他有点失望。他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心理上的疏离感没那么强,于是拉开点距离,朝他笑了笑:“您大概是弄错了。”
谢观能被星辉签下,那张脸辨识度不会太低。他眼角一弯,霍明钧立刻想起了五月份在翠屏市街上遇见的徒手抓飞机的人,那时在心头一闪而过的奇异感觉也终于有了解释——他对这张面孔实在是太熟悉了。
“原来是你。”霍明钧任由他退开,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用故作严肃,面无表情就够吓人了。配上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有血海深仇的死敌。
谢观小腿肚子又隐隐疼了起来。
“今年五月,在翠屏山,还记得吗。”
“哦——”谢观在心中怒吼你怎么还不走求求你快走吧,面上还要强作恍然大悟,“……嗨?”
这个难伺候的男人这才像是满意了,转身朝霍至宽招了下手。蓝越俱乐部的老板立刻训练有素地快步走来,狗腿得十分到位:“哥,有什么吩咐?”
霍明钧方才在谢观面前外露的那一丁点情绪全部收起,转眼又是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他刚才站在楼梯上目击了这伙人大打出手的全过程,为防万一,特意提了一句:“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先不要为难他。”
霍至宽点头应是。
霍明钧用的是正常音量,站在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这些人虽然人品不行,但还算有眼色。聪明的已经从霍至宽那一声“哥”里推断出霍明钧的身份,迟钝一些的也知道蓝越俱乐部分三层,楼层越高包房级别越高,从楼上下来的必定不好惹。众人此时不免都把目光投向谢观,心中暗自忖度这小子的来头背景。
霍明钧交代完,带着保镖从电梯离开。从头到尾没再分给谢观一丝目光。
霍至宽等他走了,慢悠悠地踱至张总跟前,一脸不走心的模样:“客人在包厢里打架,各位的私事不归我们管,不过损坏的财物要照价赔偿,还打伤了服务员,医药费误工费哪位来结一下?”
没人应声。
“谁动手谁赔偿,不认账的话我们要调监控了,”霍至宽和煦带笑的面色说变就变,“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想必不愿意在明天头条看见自己的名字,对不对?优合传媒的张总、众品影视的李总监……”
“霍老板……霍老板!”制片人赶紧出声,“息怒息怒,这事是我们莽撞,赔偿我来出。别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
霍至宽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些,叫服务生清点屋内器具,带制片人结账去了。
这么一闹,谁也没了喝酒的兴致,脸上都挂不住,纷纷告辞离开。谢观今天算是把张总得罪透了,公司那边不好交代,王哲的表情更是阴沉得像要下刀子。谢观知道他肯定要冲自己大发雷霆,但在那之前,还有两个姑娘不能不管。
谢观帮刘潇扶尹丽莎上车去医院检查,女孩子拉着谢观的手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观费劲地哄了好半天。等终于把人送走,他站在街边,一口气还没松完,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小谢。”
一辆白色宝马停在路边,车窗徐徐落下,露出后座上的聂总。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谢观看了片刻,才幽幽地道:“你很有勇气。”
谢观今晚第一次被人夸,讶然抬眼望去。
“身为女性,那种场合下你能仗义出手,我很钦佩……但作为投资商,我不认为你做了一件对的事。没有哪家公司敢用一个在酒局上打投资商的艺人,这会毁了你的前途。”
谢观态度郑重下来,点头道:“我知道。”
“但聂总,在艺人之前,我首先是个男人,不能见死不救。”他朝聂总微微颔首,“不管怎么说,谢谢您的好意。”
聂总抿紧嘴唇,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张总是个记仇的人,事后肯定要为难你。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但也不是死路一条。你如果能在那位面前说上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谢观:“谁?”
聂总的视线越过车窗,落在他身后灯火通明的蓝越俱乐部:“听说过恒瑞集团吗?刚才问你名字那位就是现任霍家掌门人,霍明钧霍先生。蓝越俱乐部的老板霍至宽是他弟弟。你要是还想在这行继续做下去,就得找个比张总更大的靠山。”
第5章 解约
当夜,王哲先行离开,谢观并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怒火。但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压得越久,后果越严重。悬在头顶的鞋子最终会掉下来,区别只在于早死晚死罢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电话打过来时,谢观正和王若伦曲杰一起吃早饭。这两人今天下午就要进组,谢观一夜失眠,索性早早爬起来做了一桌子菜,把打着呵欠出房门的王若伦吓得又倒回去,躺在床上重新睁了一次眼,才不敢置信地在桌前坐下:“今儿是什么日子?”
谢观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太阳打你被窝里升起来的日子。”
他平静地听完那通电话,对王若伦和曲杰道:“我上午得去公司,中午可能来不及回来送你们俩了。”
“没事,你忙你的,”王若伦摆手道,“我俩有这顿饭就够了。”
谢观笑起来,轻松愉快似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心里装着多少沉重的情绪。他握着手机站起来:“我先去换衣服,吃完记得洗碗,别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王若伦以手掩面,“求你快走吧。”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王哲的办公室,除了经纪人外,副总姚婧,艺人总监和法务也在。谢观一进门,好几双眼睛立刻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目光中好奇掺杂着恼怒,都不是什么善意神色。
大概是因为公司从没出过像他这么多管闲事且胆大包天的艺人,简直是模范版的上赶着找死。
谢观挨个跟他们问好,没人让他落座,他便袖手站在王哲办公桌旁边。面上宠辱不惊,看上去规矩得不得了。
姚婧打量着他,好生体会了一番何谓“会咬人的狗不叫”。待气氛凝重得差不多了,她才悠悠开口:“谢观是吧,昨晚的事我听王哲说了。”
“张总是我们的重要合作方,这一点经纪人也跟你再三强调过。你因为一点小纠纷就意气用事,跟张总大打出手。你眼里还有公司吗?”
谢观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打算来的,几句重话他还忍得住,没有自辩,顺着姚婧的意思道:“抱歉。这件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行事冲动。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我很抱歉。公司有任何处罚,我都接受。”
姚婧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将一纸行政文件递到他眼前,语带不满:“现在道歉也晚了,闯祸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公司会因为你的冲动被搞得一团乱?我没空在这跟你说场面话,当务之急是及时止损,处理好后续问题。昨晚公司高层连夜开会,一致认为你不适合在继续留在星辉发展。所以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谈一下解约。”
谢观心中骤然一沉。脚下地面好像忽然消失了,下坠的失重感刹那间占据了全部知觉。他的身体原地晃了一下,像是要倒,可很快又站直了,脸上的空茫神色散去,仍是平静的样子:“好,您说。”
王哲默默地推过两份合同,一份是他进公司的演艺合同,一份是解约合同。
谢观学历只到高中,文化水平非常一般,看剧本还行,碰上这种全是专业术语的就抓瞎。他耐着性子看了个开头,就把合同放下了,对一旁安静如鸡的法务道:“麻烦你挑重点,给我解释一下解约条款。”
他这么说是为了不露怯,免得别人欺负他看不懂合同做手脚。法务做贼心虚,以为他这是兴师问罪,下意识地把合同里对他不利的条款挑了出来:“谢先生,是这样,原本你跟公司的合同是明年8月到期,现在公司决定提前解约。因为你是过错方,所以公司不会付给你违约金和任何赔偿。”
“而且,”法务为难地望了他一眼,“由于你的行为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所以公司要扣掉你半年、也就是今年1月到6月的片酬。”
谢观的表情像是被人背后捅了一刀。
他双颊上的血色尽数褪成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紧握成拳,目光陡然阴鸷下来。
姚副总和王哲不由自主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仿佛面前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野兽。
谢观轻而森冷地说:“去你妈的重大损失。”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别欺人太甚,也别当我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想让我卷铺盖滚蛋,先把你们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再来说话。”他屈起手指在办公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否则横竖都是走投无路,我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到时候,咱们看谁命硬。”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一时间,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谢观成功镇住了这群王八蛋,唇角挂起个乖戾森然的微笑,无声地做了个“走着瞧”的口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背景音效是一声震天响的摔门。
恒瑞集团大楼27层董事长办公室,霍明钧打开邮箱,点开了助理传给他的调查报告。
谢观,男,1992年5月4日出生于S省孟门县。父谢廷芳,农民,母赵杏儿,早逝。
鼠标滚轮滑动,大段文字从屏幕上掠过,为数不多的几张旧照片上人脸模糊,那其中并没有他熟悉的面容。
不用再看下去,他已经明白这又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痴心妄想。
霍明钧每年八月都会去H省的一座坟墓祭拜。他早该接受这个事实,再多的追悔和不敢置信在一抔黄土前都是枉然。死去的人永远长眠在冰冷的地下,倘若有灵魂可以转世,现在说不定都能下地打酱油了。
逝者已矣,可时隔多年,生者依旧不能释怀。
摆在桌面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正巧,霍至宽在电话里说的也是谢观的事:“……听说跟公司谈崩了,张和山当时看在您的面子上没和他计较,现在卯足了劲要整他……封杀肯定是没跑了。怎么办,要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