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听见她的叹气声,苏少迟笑了笑、放下茶杯。易寂嫣想去给他添茶,他摇头制止。
「坐着,说会儿话。」
易寂嫣起身起一半,听闻又坐回去。这次她拉近了些距离,往桌案靠近几吋,由长案的另一头看着上的折子。
苏少迟搁下笔,骨节分明的指头在奏折上敲了敲。
「我记得,往年每到这时节,父皇就说着想去南方,要是咱们也有南方的一半温暖该有多好……我在外游历那么久,却还是从没有好好地看过南国。听闻,那里的一年四季有花草盛放、江水在冬日也不结冰,而南方的水乡,养出来的人特别温婉。」
「噗,这儿唯一能让咱们考察的南方人,分明悍得很。」
易寂嫣知道主子只是有感而发,便没认真响应。苏少迟跟着她笑了,一个不慎,长袖拂过了桌案,碰着了上头的笔。毛笔落到案下,他深蓝的衣袖上则沾上了朱色墨痕,一两点,也不是特别显眼。苏少迟捡起毛笔后却来了兴致,把长袖铺到案上,开始比划起来。
「妳看看,是来点个几朵梅花、还是画条锦鲤呢?」
「公子,让洗衣服的下人省点事吧。」
易寂嫣泼了桶冷水,苏少迟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点头,便作罢。
「说起来,之前提了幅踏雪寻梅,待诛银回宫打算送给他的。我记得那卷画,让妳收去了?」
「踏雪寻梅啊,昨日原要拿给诛银,可那家伙……把画给扯碎了。」
苏少迟一愣。易寂嫣无奈地摊开手,拿诛银莫可奈何。
「他不大高兴的样子,说是说:南方无雪。」
「这是在……思乡?」
好好的一幅画竟然就这样毁了,若苏少迟没想起,恐怕那卷画还要被易寂嫣默默地处理掉。乍听之下,反射的猜测使苏少迟有些心情复杂,望了一眼案上的卷宗,他喃喃自语着。
「果然还是该去看看他。」
「奏折批完再去吧。难道公子昨晚没听他说起?」
「别提了。我整夜就睡在政殿。」
易寂嫣不客气地笑了起来,脸上的面纱跟着轻轻颤动。苏少迟提起毛笔,作势就要往她脸上画。
「别笑了。帮我整理一下折子,午膳之前批完这些,下午我想带诛银去散散心。」
扭头躲开了毛笔,差点还掀翻了桌案。闹够,易寂嫣便依言开始整理成叠的奏折。苏少迟也终于安份地继续做事。窗外的阳光隐入云层,天似乎更冷了些。冬日的脚步悄悄地接近宴国皇宫,将来的雪即要覆盖那异乡人对于南方水乡的记忆……
2.
看日头给灰蒙蒙的云掩蔽,这个早晨,诛银都耗在时明宫里。
他在中庭练剑、或者翻上屋顶发呆,正好这里无人会打扰他,他也难得能消受这份安静。虽说此处的视野不及边城辽阔,望不见荒原野雁、大漠滚滚,但于他而言也是无所谓的事。在宴国啊,哪里也望不见他的故乡。
诛银是南方人,这点从他的轮廓便能依稀看出端倪。比起苏少迟和易寂嫣,他的五官平淡许多、线条也柔软一些。他的眼不似北方人那样狭长,可特别的眼神,使他看上去比宴国更北的游牧民族还悍。那样的眼,似利剪裁开了人情长短。虽阴狠些,却是有几分沧桑的味道……这与他的本性无关。
此刻,正午时分。他正瞇眼眺着远方的天。一双眸子倒映出皇宫内部之景、和他身后一片靠近的光影。
诛银扶着屋瓦回头往下看。身后是时明宫的中庭,而一名宫女正端着一只碗,战战兢兢地来到屋檐下。
「怎么?」
「殿下吩咐,让奴的给大人送药……」
「哦。」
压根没听宫女说完,诛银便打断她、从屋顶一跃而下。他轻巧地落地,却吓着了宫女,后者倒退半步、险些把药汤洒出来。
诛银没管她,起身后兀自拍了拍衣服,他今日仍穿着合身的深色劲装,腰间挂着不曾离身的匕首。站直身子,他竟然比宫女还矮小些。显然也发现了这点,诛银面上流露出不满之色,年轻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把碗端上前,他并不接、只是上下打量着面前从未见过的少女。
她可能比诛银小了几岁,长得不算特别出众,一双手却好看得出奇。皮肤细致如凝脂、下方隐隐透着青白,扣着碗、长长的指头使她的手看起来特别清瘦,柔荑纤纤,自然而然地惹人怜爱。
诛银端详着这双手,忽地冷笑一声。
「殿下要妳来的?就来给我送药?」
「是……是的。」
碗里的药汤混浊,散发着咸腥的气味。诛银的身体一直有些毛病,药也是宫里的太医给他配的。他不是不晓得自己该喝,只是看那双端药的手,便有股说不出的恼火,非得做点什么排解。
摸向腰间匕首,掌上的茧子磨过握柄处,一使劲还有些疼。诛银手掌心有一道深深的凹陷,平整的伤疤硬生生地将手掌分为两部分。
「大人?」
宫女缩着肩膀,头低低的不敢看他。诛银盯着药汤上方蒸腾的热气,忽然伸出手,扣住那只碗。
「啊啊啊──!」
只听一声惨叫,诛银把药碗斜倾,滚烫的药汤尽数洒在宫女手上。她下意识地缩手,岂知诛银不放过她,一个箭步上前,捧着碗、把半碗药直接往她脸上泼。
宫女跌倒在地,那只碗则被摔在面前。诛银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药汤由她手上冒起泡泡,宫女疯了似地在地上打滚,他似乎才解气。
而这些,也是苏少迟踏进中庭时所看见的景色,他远远地望见少年,诛银冷漠的姿态任谁看了都只能心底发寒。
「发生甚么事了?」
诛银并未回答苏少迟的问题。太子快步走近,他才抬起头,可脸上却木无表情。宫女一面惨嚎一面爬向太子脚边,可他撇下宫女,来到诛银面前,便捉住了他的手,摊到眼前一看,药渣混了汤水、沿着少年的掌纹缓缓滑过。苏少迟顿住了,努力地把本来想质问的话都吞回去。半晌后,才能克制住、使自己的语调别太像责备。
「烫吗?」
诛银依然沉默,苏少迟瞥了一眼在地上瑟缩发抖的宫女。闭了闭眼,低声道。
「先退下。」
宫女逃命似地爬起身,往大门口跑。而太子和少年僵在中庭内,两人看着仓徨逃跑的宫女,氛围给秋末的寒意冻出了一层霜。诛银彷佛人像般伫立,手还被苏少迟扣着。后者一向看不惯宫里的官员们欺负奴人,因此脸色相当难看。
但在长长的静默之后,他仍是选择了纵容。
慢慢低下头,以唇擦过诛银的手掌,吻去苦涩的药汤……少年任他吻着,动也不动。
「我讨厌那个宫女。」
「换掉吧。」
苏少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粗糙的手。诛银的掌纹很浅,全都是给兵器磨的,大大小小的伤疤更不必说,许多裂口与凹陷布满手心手背。苏少迟一次次吻过,却像捧着易碎黑花瓷器,直到诛银欲抽手,他才放开他。
「我本是想问你那幅画的事。」
站直身体,诛银看着太子,笑了声、可嘴角殊无笑意。眼底的冰冷始终化不开,像提早结冻的湖泊。
「一幅破画,我不想要。」
「是吗?我以为你和易寂嫣说的是:南方无雪。」
诛银的表情僵了僵,却也未否认。他别开脸、视线定在地上,药汤在脚边流动,扩大成一滩水渍。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苏少迟全看在眼里,想他是猜对了,异乡的少年离开南方数年,起了乡愁、那也无可厚非。
「想家了?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故乡的美景,江上小城、渔人晚歌,橘黄的夕照是真暖的,映那水色无边……」
「尊贵的殿下,您一个北方人明白什么?在这地方说着这些,存心不让我好过?」
「不。」
苏少迟顿了顿,斟酌字句,可神色间难免有些黯然。
「我原是想画我熟悉的家乡、把最美的冬景送给你。只是,想来那景色再美,也是比不上南方吧……」
诛银看向他,沉默下来,一时有些哑然。
其实不必这样的,他毁了画、又在太子眼前把药汤泼到宫女手上。苏少迟大可以发火、或是挑明了说出来,他从来不喜欢宫里的上位者虐待下人,如果这次不是诛银,撞见后必定要责怪一番──可偏是诛银,他不论做什么,苏少迟都不愿责备。
「倒不用这么贬低。本来就是家乡的月圆,只是,我回不去。」
不知想了些什么,诛银回避了苏少迟投向自己的目光,抹了抹手,闪身就想走。想当然耳,被苏少迟一把捉住。
「毁了就毁了吧。倒是你的药,去让人重新熬过,等你喝完,我带你出去晃晃。」
「不喝了。」
苏少迟扣着他,后者不耐地挣脱。但才甩开人,太子便又跟了上来,他往室内走他也跟,走在离自己身后两步之远处。
「又怎么?」
「不喝就不喝,还要上奏理由吗?尊贵的殿下?」
「到时又疼起来怎么办?」
「给我疼死好了。那药苦得要命,喝不喝都受罪。」
「我陪你喝半碗就是了,乖些。」
诛银踏入建筑内,停下脚步,回过身一脸厌恶地看着苏少迟。明明是句挺温柔的话,听在耳里却彷佛带刺。他伫立片刻,忽地走上前,一手抓住了苏少迟的衣衫,把那比自己高大不少的青年拉到眼前。苏少迟楞然,他瞠眼盯着他,咬紧一口细牙。
「怎么不想想是谁把我害到这步境地?殿下,您现在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您是想看我笑话,用您的宽容、来衬我无理取闹?」
「我从没说你无理取闹。」
也许是诛银质问时的语气,让苏少迟听出了一丝伤感。太子伸出手就把眼前的少年拥入了怀中,这次,诛银没挣。
他张了张口,最后选择了不作声,在宽厚的臂弯中几乎整个人被长袖盖住。苏少迟的手梳过了他的发间,这一刻,那怀抱非常温暖,不输南国橘黄夕照、映那水色无边。
「乖乖喝药。」
还是像哄孩子那般,两年来一如最初。苏少迟心底是有点儿酸的,天晓得他有多不想听到诛银说那些话。任性的、蛮不讲理的……但也许能听见他的声音,便都无所谓了。
「我去让人重新熬过药,你在这里等我。顺便想想晚些我们去哪儿吧。」
在少年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苏少迟松开臂膀。诛银先是看他,接着又扭开了头。
「您高兴就好。」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1.
先是感觉苏少迟去得太久,诛银才注意到外头不寻常的吵杂。
时明宫一般都很安静,他人吵闹也吵不到太子的住处来。那骚动在此刻听上去便格外诡异,蔓延着某种不安、与无以明状的恐慌。诛银穿过中庭,踏出时明宫。阴沉的天色重重地压下来,灰白苍穹下,一群渐渐聚集的奴人围住了大门外的回廊。
远远地望见那群下人,一道黑影同时从他头顶掠过,就如同昨日,踩过屋瓦、往皇宫的另一边去。
「追、追刺客!」
「殿下!」
然后诛银才听见了那些人吵闹的内容,余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光瞥见黑影,越逃越远。
隔了段距离,能望见被围在中间的苏少迟。他半跪着,鲜血从他肩上晕开,发丝黏在湿润的布料上,有些怵目惊心。
「吵什么吵?叫太医来啊。」
那么小的身躯,发出的咆哮声却轻易地穿透他人。诛银远远地怒吼,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语气却带了冰凉。
旁人以为他会慌,但少年看起来冷静异常。没人摸得透他的想法,他就那样站着,连靠近都没有,打量着受伤的太子。苏少迟还有意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他应当是希望诛银能过来的。诛银也想得到,那人希望自己慌乱地跑过去、展现出和下人一般的关心与担忧。
可他一步也未靠近,转过身就将苏少迟撇下,迈步去追方才的黑影。
锋利的匕首已然出鞘。轻悄的脚步踩过了地面、而后翻上屋顶。
「哼。」
一根银针朝诛银飞来,他在回廊的屋顶上矮下身,滚了一圈避开,手紧抓住了瓦片,才没摔下去。
挂在屋檐边,一使劲再把自己弄回屋顶上。诛银沿着回廊追逐,目光锁定刺客,距离却越拉越远。
停下脚步,在瓦上踩稳。他四处张望,隔了一排矮房的道路上,望见了一队士兵。没半点犹豫,诛银向士兵的方向跳了过去,落地在领头那人马前,马儿受到惊吓、举起前蹄要往他身上踩。
「哇啊──!」
上头的士兵措手不及地摔下马,诛银就地一滚,拉着马鞍翻身上去。双脚在马腹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伏于马背上、便冲了出去。
「喂!」
往后瞥了一眼,士兵向他举起弓箭,看清他脸孔后才愤愤地松开手。他们脸上夹杂了厌恶、与莫名其妙的神色,诛银一览无遗。
转过头,他驾马往刺客逃跑的方向去。
虽在地面得绕过各种建筑,但有了座骑速度便快上许多。诛银的马术并不算优秀,可他稳稳地跨在马背上,至少做到不会摔下去。
他的马术是苏少迟教的。出生南方的诛银本来也不大熟悉这种生物,北方的马特别高大、也特别悍,初次见到时,他还被吓了一跳……那大概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苏少迟先是让他坐在自己身前,共乘一匹马,接着慢慢指点他驾驭的技术,直到他不再害怕,能控制这生物,和太子并肩奔驰。
说来真令人迷惑……明明思念南方的家乡,为何却还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宴国呢?
诛银感受着擦在脸颊上的风,思绪沉入了更深之处。但他没忘记注意刺客的走向,一路往东南侧疾驰,□□的骏马不断蹦跳、想把他甩下去。可诛银紧抓着疆绳,拉紧马匹、控制前冲的方向。
「人往南边去了。」
忽然听见头上传来声音,易寂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左手边的屋顶上。黑纱蒙面,亭亭伫立于最顶部。
「收到。那家伙是我的。」
「也没要跟你抢。哦,顺便告诉你,殿下没事。」
「嗯。」
看来易寂嫣只是正好在这附近,到顶上帮他留意刺客的去向。诛银快速地经过她,在下一个分岔左转。
还是太慢了。诛银有些焦躁,他用力闭了闭眼,忽地举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将匕锋□□马背。
骏马发出了凄厉的嘶鸣。抬起了前脚,狠狠跳动,诛银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疆绳磨着他手上的硬茧、伴随了一丝疼痛。
「蠢东西,给我快点!」
吃痛的马失控地向前冲去,顺着皇宫里的道路狂奔。诛银被迫低着身子,才不至于在颠簸中被甩下去。南侧……出了皇宫就接近范承将军的将军府。诛银冷笑了声,不自觉地握紧匕首,他把武器和疆绳一并抓着,手指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想那刺客和范承将军多少有点关系,诛银一路往南,直奔将军府。
「滚。」
出皇宫时,他就冷冷地对守在门前的侍卫吐出这么一个字。即使看他的目光充斥着鄙夷或不屑,那些士兵没人能拦他。
马血染上他的手,白马上那娇小的少年如流星般地穿过街,手中的银光先见了红,但它还嗜血渴求着某人的头颅。他不能杀范承,至少要能拿下那刺客的首级。孰可忍、孰不可忍,谁让他伤了苏少迟!
街头两处都是一般的民房,视野内早已不见刺客的踪影。但诛银把视线锁定在街角的建筑上,灰色屋瓦,上头栖着不知名的鸟儿……并列的顶脊红得嚣张,那就是范承的将军府。
□□白马越奔越快,他早已算好,接近时,再度将匕首刺入白马后颈、迅速地将刃端往旁边拉扯。被割开颈子的骏马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后,前冲了几步才倒地。咚!鲜血喷洒,染红了诛银的上身。他在马匹倒下前率先跳下马,稳稳地落在尸身边上。激起了细细的一片沙。
诛银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右眼浸在一片鲜红中,他无意瞥见民宅内探头的人,不自觉地轻笑一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马血很腥,在嘴里化开成咸味。他缓步走近将军府,一路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