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顿悟过来,这是又有事要说了,于是特别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谁知道他才刚转身走了没几步,朱棣突然又出声道:“算了,你若不觉劳累,便也过来坐着。”
陆长亭微微惊讶,这是要让他掺合进来了?不过仔细想一想,朱棣也很少有刻意避开他的时候,只是陆长亭自己异常地乖觉,不消朱棣多说,他便自动退避三舍,绝不触碰不该碰的地方。
陆长亭转身笑了笑:“不累。”说罢,便快步到朱棣身边去坐下了。
朱棣见着他这般亲近不见外的动作,顿时觉得心底舒服了不少。
朱棣很快收拾好情绪,和道衍低声说起了近来北平发生的事:“他们憋不住到王府亲兵驻扎的营地来寻本王……”
陆长亭越往下听,越觉得惊讶。
哦哟,北平可有点了不得啊!
朱棣在这里待了两年,才弄清楚北平当地官员,都搅合了些什么玩意儿!报假数充人头,冒领军饷,也难怪人家蒙古兵揍上门来,总是有抵挡不住的时候了……尤其当北平守边的将军,个个被调走,那就更是一年不如一年,燕王的到来,那就更是给这帮人带来了倚靠。从第一次求助燕王府之后,他们就尝到了甜头。
打不过?没事儿,有燕王收拾烂摊子呢!燕王身为大明皇嗣,为明朝江山做一份贡献,那不是应当的吗?
时日一久,北平边军中自然对此依赖无比。
初时朱棣没回味过来,还真给抛头颅洒热血去了,等后头回味过来,朱棣将这波人生吃的心都有了。但清醒下来,朱棣当然知道生吃他们不可能。朱棣虽然屡次襄助守城军,但仔细算一算,王府亲兵有多少?守城军有多少?守城军还是主力军。而这批人,在北平百姓的眼中,也是守护他们的人。哪里是朱棣能轻易撼动的?
这是其一。
而北平的地方官呢,也是从多个地方入手,企图克扣钱财。平日里的官场潜规则且不提了,他们主要下手的还是在于税收一道上。当地粮长勾结,要从中捞点出来,那是很容易的事。他们征得足够的税,却谎报更少的人头,交上去的也就相应少了。北平地远,又环境苦寒,洪武帝要求自然不高。但他降低了标准,给予了优惠,这些却都没落实到百姓的头上啊。
这是其二。
综合起来,也就是说北平这个地儿,真不怎么干净。
而朱棣是什么人?他是洪武帝的儿子啊!就算他再不得宠,他再不喜欢自己的父皇,但他的眼中装的也是整个大明,见到如此乱象,朱棣如何不怒?只是他对此道并不精通,朱棣在忍无可忍之下,便先行试探了一番当地守军,给他们以一种,朱棣要上报他们守城不力的假象,这些人自然跳脚不已,逼到营地,明里暗里都道朱棣越了职权、管得太宽。
当然,朱棣出兵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这样说话。
当地军政相通,没多久地方官也知道了这些事儿。这些个人,平日里看你是王爷,巴结你尊敬你,那是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可当他们发现,你是要阻拦他们拿好处的时候,不好意思,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就算你是王爷,谁也不会傻站着挨宰。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近来这些人才频频相邀朱棣,想从朱棣嘴里问个风声。若是相安无事,他们自然也不愿意和朱棣相冲突,毕竟对手是王爷啊!还是个上了战场杀人如麻的王爷啊!——当然这段儿纯属这些人自我脑补,还不慎传入了朱棣的耳中,令朱棣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这些人在北平待得太久,着实都成土包子了,眼光就那么短浅,以为朱棣能任由他们摆布呢?他们之间的通风报信,不少都被朱棣给截获了下来。
对此,陆长亭不得不感叹,不愧是锦衣卫又在他手里发扬光大,还搞出了个东厂来的男人。
其实这些事儿听上去,着实无趣又枯燥,还带着浓浓的憋闷。
但陆长亭还是不知不觉地听了很久。
朱棣冷声道:“不出一年,我得把这些人都给涮个干净!”
陆长亭暗暗咋舌,朱棣受洪武帝的影响颇深啊,这两人都标准的上位者思维,贪官就该死,有贪污就该处理个干干净净。但明朝工资低啊,官员们也得生活啊,自然便将手伸向了其它地方,一旦开了个源头,那便打不住了。明朝有些钱,甚至是默认让这些官员们贪走。只是洪武帝并不知晓罢了。他若知晓那还了得?你要贪个二十两银子,都能把你的皮给剥了!
也正是洪武帝和永乐帝的铁血手段,将明朝大臣杀了个干净。
对待贪污一事,用以重锤,是好事,但治标不治本,光杀人有何用?洪武年间,杀了那么多人,该贪污的照样贪污,不仅如此,洪武帝还会发现,之后贪污的人更多了。
陆长亭记得有一年,新科进士,被宰的宰,被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竟是一个都没剩下。
可见这等手段固然有震慑之意,但却并非长久之法。
而道衍此时比陆长亭想得还要远,他声音平稳地道:“我却是希望,燕王不要管。”
陆长亭从他平静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冷硬的味道,陆长亭不由朝道衍看了过去。
这一刻,陆长亭才再次认识到了,这个永乐大帝身边第一谋臣的面目。
朱棣闻言,不慌不忙地问:“道衍何出此言?”
“清又如何?浊又如何?都与王爷无碍。”当道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棣就不由皱起了眉,显然很不喜欢道衍这番话。道衍顿了顿,又道:“王爷至北平两年,方才窥得北平内里是何般模样,却要一年便将这些人整顿,不可!若是硬来,结局定然不善。皇上也未必会认为,这是王爷一片为国之心。他们说得不错,王爷若是如此行为,那便是在越权!”
“何况,王爷若是对此置之不理,这里的富商丰绅,只会加倍讨好王爷,王爷在北平很快便可站稳脚跟,王爷的背后,站着的便是这些人!”
陆长亭明白过来了,他不知道道衍这时候是否已经动了造反的心,但道衍已经考虑到背后资金势力的问题了。
朱棣若是要清扫北平,不花几年功夫拿不下来,等清扫完,谁还给你卖命?富商丰绅全给跪下了。谁来帮你?谁来给你储备资金粮食?那日后还造个屁的反啊!
不过陆长亭此时想的,又比道衍稍微多那么一点点。
……啊,急什么,造反还得等二十来年呢!
陆长亭小心地瞥了瞥朱棣的脸色,阴沉沉,着实不大好看。
陆长亭猜测,之前在应天府的时候,道衍展露出来的应当不是这般模样,只是等到了北平以后,他便开始慢慢向朱棣展示自己那颗野心了。
而现在很明显,朱棣很不高兴,并不待见道衍的野心。
陆长亭不得不出声道:“四哥,不如……我去给他们家都给上个风水阵吧?”
朱棣一转头,就见陆长亭眼巴巴地盯着他,眼眸说不出的黑亮。朱棣原本还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倒是被熄灭一半了。
道衍脸上平静淡漠的神色褪去,转为露出了点点笑意,道:“长亭也可以去试试。”
只是这口吻倒像是哄着他一般。
朱棣这会儿一听道衍的口气,又觉得不高兴了。
这件事扯皮不仅得扯一两天,陆长亭打了个呵欠,道:“有些饿了。”大家还是吃点食物冷静冷静吧。
朱棣敛起面上冷色,让下人去摆了吃食,而后一行人转移到了厅堂去。
陆长亭走出去的时候,程二冲他笑了笑,笑得陆长亭浑身发麻,这程二不会真指望着他去给人家风水动手脚吧?
这顿饭吃得很是平和。
朱棣和道衍间很难再看出半分意见不合的味道,只是朱棣给陆长亭习惯性夹菜的时候,道衍盯着多瞧了两眼。
陆长亭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其实放在别人眼里,怎么意淫他和朱棣都没关系,但若是让道衍一个不小心想歪了,那就着实可怕了,陆长亭会忧心,会不会有一日自己在睡梦中便被道衍给弄死了。道衍这等人,能容许他这样给朱棣挡路的吗?
陆长亭看了看道衍,忙低下头继续用自己的食物。
这会儿朱棣可不高兴了。
若是道衍没在席上,他和陆长亭之间自然是气氛融洽和乐的,现在陆长亭却是因着道衍在的缘故,陡然变得乖顺无比。
多么熟悉的场面啊……
以前陆长亭连朱樉都怼,唯独在他跟前的时候,极为乖巧。
现在怎么就换了个对象了呢?朱棣顿时觉得自己心头被什么挖去了一块儿,再看道衍的时候,更不待见他说的话了。
罪魁祸首陆长亭仰头喝完了一碗汤,别的什么也察觉不到。
啊,今日也是美好的一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长亭才发现,自己担任的不是红娘,是灭火器。
☆、第72章
道衍又在燕王府中停留了一日,方才回了他的庆寿寺,而这一日,计宝山也没再求到王府前来。陆长亭跟着朱棣走了一遭军营,便回到王府歇息去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又一日晨起时被打破了。
陆长亭原本是要再度跟随朱棣出门去的,但是刚一踏出燕王府的大门,陆长亭就见到了蹲在门口的计宝山,门口的守卫搓了搓手,尴尬地道:“王爷,陆公子,我想请他进来等,但他说什么也不肯……”
计宝山站起身来,面色尴尬地道了声“燕王殿下”。
陆长亭打量了一眼计宝山现在的模样,瞧上去背似乎佝偻了些,整个人都处在丧气之中,全然没有了那一日的意气风发。
陆长亭转头看向朱棣:“你去吧,我先留下来。”
朱棣心中虽有不悦,但计宝山都求上门来了,他自然不可能让陆长亭弃之不顾,便也只得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你便留在王府吧。”
见朱棣情绪不高,陆长亭笑了笑:“嗯,我给看家。”眼眸里灵动得像是要开出花来一般。
朱棣忍不住嘴角翘了翘,这才满意地先行离开了。
朱棣一走,计宝山便微微松了口气,这下子就显得要放松多了,只是面上的愁容依旧不减。
“小师父,我想着是不是我的错觉,便又等了一日,谁知晓依旧生意惨淡,前两日来的那两个男子,小师父记得吧?他们说是再带个朋友也过来瞧瞧,今日一早便来了,但来是来了,却就在铺子门口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啊……”计宝山哭丧着脸,“转头就找大夫去了,口中直说太晦气,日后绝不会再来了,那两名男子没找我退钱,已是大善……”
这般凑在一处,的确显得很是奇怪。但陆长亭对自己的水平还是较为相信的,明明是招财聚气的风水,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呢?陆长亭马上转头让人备了马车,同着计宝山一起便往他的铺子去了。
马车停在巷子口,计宝山当先跳了下去,而后便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陆长亭,一手还替陆长亭掀起了马车帘。陆长亭先看了一眼巷子的方向,望气,气不对。而这种感觉,在陆长亭走下去站在巷子口之后,变得更为明显了。
陆长亭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沉,抬脚往里走去,“进去。”
虽然此时陆长亭的表情严肃,但计宝山对上他的面孔之后,却有种异样的安心,连跟着陆长亭走过去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不少。而这时候,陆长亭有着极为明显的感受,越往前走那股风煞带给他的感觉就越强烈。很快,他们便走到了铺子前。
陆长亭先是打量了一番那三狮招财鼓,最后确认没有任何问题。鼓是完好的,而气煞冲进来的时候,也依旧是撞击在鼓面上,撞击后朝四周逸散开,随后三狮招财鼓被激活启动,按照这个循环下去,计宝山铺子里的生意应当是越来越好才对,甚至是相应的,在他旁边做生意的都会沾光。
但眼下却偏偏变得更为惨淡了……
他们站在铺子外驻足了一会儿,久久之后,陆长亭转头朝铺子里看去,却是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里头。陆长亭抬脚往里走去,计宝山连忙跟上。
许是因为听见了脚步声,那伙计忙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道:“客人,您要买什么……”在瞥见自家掌柜的脸之后,伙计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就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起来,只不过那伙计在注意到陆长亭之后,面上不由闪过了好奇之色。
“掌柜,这是客人吗?”伙计小声问。
毕竟瞧陆长亭的打扮,着实像是来买东西的客人。
陆长亭看了看伙计,惊讶地道:“请人了?”
“三日前生意还好的时候,我雇了个伙计回来,谁知道伙计刚回来,这铺子就又开始变得惨淡了……”计宝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下子别说赚了,我得亏死了……”说完,计宝山便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一旁的伙计小声道:“不如我出去招揽招揽生意?”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被计宝山辞退了。
陆长亭忍不住回头冷声道:“慌什么?”
计宝山被他怒斥得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何必短自己的志气?此时尚且不知是何缘故,便先丧气起来了,若是日后也依旧如此,你这铺子也不必做了。”陆长亭毫不留情地斥责出声。
计宝山面上越加羞愧,如小鸡啄米一般使劲儿地点头。
伙计也跟着在旁边一块儿点头,也如小鸡啄米一般。
陆长亭看得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陆长亭先检查了一番铺子里的风水,口中还一边问道:“铺子里的摆设自从按照我说的那样动过之后,可还有再动过?”
“没有,没有,您不在,我怎敢随意挪动?”说罢,计宝山还转头问那伙计:“你有动过手脚吗?”
伙计也吓得连连摆手,差点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呢,不、不敢的。”那伙计小心翼翼地瞧着陆长亭,模样有些畏惧。伙计自己心底都纳闷,明明这小公子瞧上去年纪也不大,但自己怎么就忍不住这般畏惧呢?方才说话的时候,气势可着实吓人!
陆长亭从他们脸上扫过,确认这二人都没说谎后,才又继续低头检查。
待到检查完之后,陆长亭的眉头都不由皱了起来。这还当真奇怪了!这铺子里的确没有变动过任何一个地方,而铺子外的风水物也是完好的,整个风水局都没什么问题。
“小师父,如何了?”计宝山紧张地问。
在他眼中,陆长亭都快成为全能的了,显然在他看来,这些并不能难倒陆长亭,所以陆长亭定然是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陆长亭无奈,只得再度告诫一次,“莫要急躁。”
计宝山顿时就闭紧了嘴。
那伙计左顾右盼一番后,也抬起手把嘴给捂住了。
既然铺子里没有问题,陆长亭就只得从外面考虑起了。陆长亭一边拔腿往外走,一边问计宝山:“这几日你发现铺子外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什么叫不对啊?”计宝山小声问。
陆长亭:“……”“就是外面有多了什么东西,或者少了什么东西吗?又或者什么固定的地方被损毁了吗?”
计宝山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没……没啊……”
陆长亭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平时没怎么注意过,顿时又觉得一阵无力。罢了,他便自己出去瞧一瞧好了,对于别的风水师来说,或许要难发现一些,但他这双眼更为敏锐,能看见更多常人肉眼所无法捕捉到的细节。
陆长亭走到铺子外,先从铺子外向两边延伸,几乎将整条小巷子都走了一遍,最终什么都没发现。
陆长亭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最为糟糕了,哪怕是遇见什么棘手的风水局,至少你都知晓你要对付的对象是什么样的,现在却是连个源头都找不到。
计宝山和伙计就跟在他背后打转,想要问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忙的,但是两人又都不敢开口,生怕因此而打搅了陆长亭。
既然巷子里无处寻,那便只有到巷子外再瞧一瞧了,虽然这样远的距离,多半不大可能,但他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每一个可能性。
待出了巷子之后,那股风煞便减弱了。
陆长亭站在巷子口,环视四周。
外面是条较为繁华的大街,对面有当铺,有小酒馆,有成衣铺子,有纸坊,有猪肉铺子……路边还有摆着的小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