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想到这一挤还真把我完完全全挤出了这具身子。
我有些茫然了。按理说,我是离不开慕容白的身体的,可如今我竟能以魂的形式单独出来,难道……我的三魂已经修成了?
不该啊,三魂若是修完了,我也不会是这个惨样儿,争个身体都争不过。
百思不得其解,我索性盘腿坐在他身旁,百无聊赖地端详他的脸。之前只在池水里见过他的倒影,隐约能看出这张脸还不错罢了,现今坐在他旁边细细看他还未张开却已含了七分凌厉的眉眼,高挺笔直的鼻梁,猫一样的唇,饶是颊边被抓了三道血痕,仍然只让人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欸,还真是……好看得紧。
“教主闭关,是为了避祸自保?”王元芳颇有些诧异,垂眸沉思片刻,试探道:“依你的意思……晋磊就是那个背叛教主的人?”
“对。”
王元芳眉头紧锁,一手不自在地扣了扣腰间折扇,“你如何得知?”
“我开始怀疑他,是因为他初次见到慕容青时,曾诧异道慕容家只有一个后人。既非我族人,为何对我族之事如此了解?若不是与魔教勾结,为何会对四大家族之事如此上心?后来,我被赶出来时他的反应,更让我确定了这件事。”
慕容白说罢,等了一会子,没听见王元芳的声音,室内只剩下沉默,遂叹道:“我知道,晋磊与你们几人都是受过教主恩惠才入的教,多年的情义总比我这个外人来的深厚。”顿了顿,他自怀里掏出那块青玉令牌,摸索着递到桌面上,“这牌子,是老教主当着水仙教众教徒的面亲手交予我的,也算是个信物。信与不信,全凭你自己。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王元芳目光微垂,看着那块象征着水仙教权威的牌子发愣,他私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他与李马、晋磊、方兰生、贺小梅这几人,这么些年,乃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可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们之中有人背叛了大家,无论如何,王元芳心里都有些抗拒的情绪。
可只要稍微用心想一下,就能捋清来龙去脉。晋磊这几年来一直派人暗杀老教主,阻碍老教主回教,教中就只剩了晋磊与李马这两个护法能主持大局,再煽动众人赶走李马,如此便只剩他一人独大。只是,他的计划漏了一环——他没想到老教主会把慕容白找来。
于是他再与屠龙堂里应外合逼走慕容白,借机自立为新任教主。
而那时王元芳因不愿夹在晋磊与老教主之间为难,不得不带着贺小梅回尚书府避嫌,也算是向晋磊表明自己无意争教主之位。
只需要再干掉几个不听话的分坛主,如此,晋磊便是将老教主的势力一步步从教里连根拔除了,剩下的都是些臣服于他的人。
可是……
“如果真是这样,少主还留在教中岂不是很危险?”
慕容白皱了皱眉,“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晋磊把老教主的心腹一个个赶的赶、杀的杀,却至今都留着方兰生,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王元芳瘫坐在椅子里,揉了揉眉心,“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兰生根本不足为患?”
慕容白笑了笑,“欲成大事者,断不会如此松懈。”
王元芳抽出腰间折扇,在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沉吟道:“难道兰生身上有什么是他可以利用的……”
慕容白眉心跳了跳,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方兰生身上可有什么法器一类的东西?”
王元芳握住了扇子,抿了抿唇,蹙眉道:“法器没有,倒是有一块颇通灵性的玉,再不然就是当初晋磊曾送他一颗有灵气的菩提子。”
“玉?”慕容白脑中似乎闪过什么。
“青玉司南配,他从小就带着。”
“青玉司南配?!”慕容白大惊,急急道:“他怎么会有青玉司南配?”
王元芳被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吓住了,怔了怔,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啊,他日日挂在腰间,你当初在教里的时候没见过?”
慕容白经他一提醒倒是想起来,方兰生腰间的确时时挂着块玉佩,片刻不离身。可他只以为那是块通灵的玉石,能保平安罢了,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青玉司南配。
“我曾在书中见过,青玉司南配呈方柱状,四面正中皆有凹槽,状如良渚玉琮。可方兰生身上那块,只有三面有凹槽……”慕容白不断在脑中搜寻着方兰生腰间玉佩的样式,陷入了沉思。
王元芳耸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那块通灵玉确确实实是青玉司南配,听说还是从一个高僧手里得来的。”见慕容白面色微恙,他狐疑道:“怎么?青玉司南配有什么问题吗?”
慕容白应道:“古籍曾载,青玉司南配内含绝世神功,练至第七重,便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王元芳嗤笑一声,“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怎么会信?”
慕容白还在思考方兰生身上的玉佩为何与书中所记有出入一事,便也没理会王元芳的话,自顾自沉默着。
王元芳见他神色凝重,虽然嘴上说着天下无敌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发虚,讷讷问道:“莫非就是为了里面所谓的绝世神功,晋磊才留着兰生?”
慕容白岔开话题道:“且不说这个。你如今现在已经知道了晋磊和屠龙堂的关系,又可知你父亲与屠龙堂的关系?”
王元芳一愣,“什么意思?”
“我长话短说——你父亲是屠龙堂的人,而晋磊与屠龙堂联手,是要谋朝篡位。”
“你胡说什么?”王元芳拧紧了眉,直直盯着慕容白毫无神采的眼,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攫住,“我爹哪怕真与屠龙堂有什么关系,也不可能谋反!”
慕容白知道他必定接受不了,也不准备跟他细细解释,只道:“你们已经见识过千盅术,可我要告诉你,那只是第二层而已,第三层千盅术乃是驭魔。若我猜得不错,司马渊是想开天门,令众生齐修魔道。一旦他们夺了皇位统治人界,百姓必将经历一场巨大的浩劫。”
听了慕容白的话,王元芳更觉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兀自呢喃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谋逆……”
慕容白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王元芳内心的挣扎,叹了口气,道:“王大人,或许是有什么苦衷。”
王元芳忽然“噌”的一声站起来,“不行!我要回尚书府,我要找我爹问清楚!”
慕容白不置可否,默了默,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老教主也在查这些事情,而我与老教主之间有过承诺。只是……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未能解决,我实在分身乏术。要保护天下苍生,金刚封印不能没人守,外面的乱臣贼子也不能无人去管。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守住石牛镇的封印,而朝廷那边……只能拜托你。”
王元芳目光闪了闪,忽然凄凉一笑,“怎么?你要我去大义灭亲?”
慕容白缄默不言。其实他之所以找王元芳来帮他,一则是因为看得出王元芳是个正直又重情义的好儿郎,二则是因为王佑仁乃叛军里的重要人物,将来若是朝廷能得胜,王元芳必然脱不了干系,可他若平叛有功,将来无论如何也有个活路。
说起来,也算是自作聪明想保住王元芳。
王元芳抿紧了唇,心内思索良久,问:“教主呢?我要见教主。”
慕容白深深一叹,“我若知道,还用得着寻你么?如今,连教主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怕是只有问晋磊了。”
王元芳垂眼看着慕容白满头耀眼的银发,目光微凝,伸手拿了桌上的青玉令,沉声道:“待小梅的毒好了,我就带他回去。你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弄清楚。”
慕容白点头。
“如果,我爹真的要……谋反,我会阻止他的。”
慕容白再点头,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自濯清池那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知道约莫是慕容青和贺小梅过来了,便住了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元芳自然也听见了,转眼看向洞口,见贺小梅撑着石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立即上前去搀起他的胳膊,连连问:“怎么样?你感觉好些没有?胸口还疼不疼?毒全解了吗?还热吗?冷吗?”
贺小梅摆摆手打断他,虚弱地笑叹道:“完了,你变了。”
王元芳愣了愣,扶着他到桌前坐下,蹙眉道:“什么我变了?”
贺小梅斜着瞥他一眼,嘴角的甜笑却是藏不住,“你变啰嗦了。”
“毒已经解了,滚吧。”慕容青冷淡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
慕容白扣在桌边的手紧了紧,身子未转,仍是背对着洞口的方向,道:“现在怕是早过了子时,这么晚,你让他们去哪里?!”
慕容青的目光落到慕容白的背影上,不耐道:“爱去哪儿去哪儿。”
慕容白冷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说让他们留下就留下。”
慕容青眯眼盯着慕容白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深了几许,勾唇笑道:“好啊,随你。”
于是慕容青一挥手,王元芳和贺小梅瞬间到了隔壁的卧房里,这间房便只剩了慕容白与他。
慕容青深深笑了起来,一步步往慕容白身边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睛看不见之后,听觉就变得异常敏感,慕容白甚至能听出慕容青的步调带着些欢愉。
慕容青一边踱着步子从慕容白身侧经过,一边叹道:“你看啊,王元芳对贺小梅多好。可是你就不会问我,解毒累不累,消耗大不大。”
慕容白面色沉了沉,心里只觉得讽刺——消耗?对他做出那等龌龊之事时,一个下午的消耗都不嫌累,解个毒又能如何!
慕容青在慕容白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到慕容白面前,自己饮了一杯,抬眸看他道:“你怕是也累了,先睡——”话音一顿,慕容青直直盯住慕容白的眼,脸上的笑意一丝丝收敛,化为冰冷的裂缝,眸光阴鸷。
他抬手,在慕容白眼前晃了晃,却见慕容白面无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反应,眼珠子连动都没动一下。慕容青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面色铁青,“唰”地起身用力捏住慕容白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俯身凑近了盯着他涣散的瞳孔,压抑着怒气咬牙道:“眼睛怎么回事?”
慕容白听着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紧张,冷冷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仰头的姿势有多怪异,不以为意道:“瞎了。”
慕容青面色灰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还捏着慕容白的下巴,目光却不敢落在慕容白空洞的眼上,惶然垂眼,怔怔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快?!”慕容青倏尔转眼回望慕容白,眼尾赤红,音色颤抖。
一把拍掉下巴上的手,慕容白扯唇讥讽道:“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魔气影响,我本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
慕容青仿似听不见他的话,呆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垂下的墨青色广袖落了一角到茶杯里,沾湿了一片。脑中闪过下午慕容白胸前全是血的画面,他脱力般踉跄了两步,瘫坐回椅子里,声音轻不可闻:“是……下午的时候?”
眼前漆黑一片,可慕容白偏就像多了一只眼似的,仿佛能看见慕容青脸上崩溃又惶急的神情,心里莫名有些畅快,可畅快之后涌来的却是无边的空虚感。他蹙眉,恹恹道:“我去睡了。”旋即站起来,摸索着往床榻的方向走。
慕容青伸手拽住他的手,侧身抬头望他,眼底通红一片,瞪着眼注视他了无生气的眸子,颤颤巍巍开口:“你真的看不见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慕容白不耐烦地皱紧眉头,想甩掉他的手走开,却清晰地察觉到他手心里遍布的冷汗,便只呆呆地站着。
慕容青紧紧盯着慕容白毫无波动的眼,缓缓站起身,两手握住他的肩,带了哭腔一样的嘶哑嗓音问:“你真的看不见吗?!”
“不是,”慕容白笑出来,“我骗你的,我看得见。你开心了吗?”
慕容白越是笑,慕容青的脸色就越是发白,混着周身萦绕的魔气,如同一只厉鬼。他抬手抚上慕容白的眉眼,指尖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着沉默了许久,蓦然开口问:“疼吗?”
慕容白一愣,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眼角眉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那样疼……”慕容青兀自呢喃,声音喑哑如同低泣,手指拂过慕容白的眼尾,缓缓滑下,按在他心口,眼里映着慕容白毫无血色的脸,“你会有多难受。”
慕容白拉开他的手,冷淡道:“我不疼,也不难受,只是困。”说完便径直往床榻方向摸过去,坐到床上脱了鞋子和外袍就倒下去,侧身睡在最里面,背对着床沿。
大睁着眼,仍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他悄悄抬手捂了捂心口——怎么可能不疼呢?
只是他已经疼得麻木了,说话做事都伴着这样的疼痛,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时刻处在痛楚中。
大约已经很晚了,夜里静得没有一丝声息。良久,慕容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然后被子被掀开了些,一具温热的胸膛靠上来,紧紧贴在他后背上。
慕容青伸手环住他,靠在他发间道:“明天,后天,只要挨过这两日,我就可以修好葫芦救你了。”
听罢,慕容白不似以往一般情绪激动,只默了默,平静道:“我的父亲战胜过心魔,他活到了二十八岁,在慕容氏族,他堪称长寿。可是,他瞎了眼之后的次日傍晚,没了听觉,深夜,没了触觉,再过一日,他的身体开始萎缩……他死在目盲后的第三日。”
慕容青身子一僵,难得的再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慕容白的手紧了又紧,直到臂上青筋毕现。
“睡罢。”慕容青将头埋进慕容白的肩窝,声音闷闷的,辨不出情绪。
翌日清晨,王元芳与贺小梅就来辞行。慕容白支开王元芳,对贺小梅嘱咐了一些事,方让慕容青开结界送他二人出去。
两人向慕容白借了些银两,马不停蹄赶往北都。
越是接近北都,两人行动就越是不敢声张,四处打探是否还有追兵通缉他们。到了离北都一城之隔的关州,两人却发现之前缉捕二人的告示早就被摘了,城门处也并无异常。似乎,王佑仁并不打算继续抓他回去。
这倒是稀奇。王元芳留意着打听了一下,才知约一个月前,李家已经因谋逆罪被满门抄斩了,李芙妆也成了刀下亡魂,而行刑者正是刑部尚书王佑仁。
王元芳和贺小梅均有些讶异。殊不知两人流亡在外的这段时间,许多事早已天翻地覆。
水仙教里,晋磊又在外奔波了两日,赶在了七月初七回来,一进门就撞上背着包袱往外赶的方兰生。
晋磊还没来得及问方兰生要去哪儿,方兰生已经推了他一把,怒气冲冲道:“你怎么才回来啊?!你自己说要带我下山的!现在太阳都落山了,你才回来……你到底还带不带我出去!”
晋磊瞥了他背上的包袱一眼,“你背包袱做什么?”
“我自己出去玩啊!”方兰生一脸愤懑,哼哼唧唧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下山去了……反正我现在也有武功,出去锄强扶弱、闯荡江湖去!”
晋磊反应过来——这厮还想下山去住个几天。他笑了笑,伸手扒开方兰生背上的包袱,扔到一旁站着的白豆怀里,一边拉过方兰生的胳膊往外走,一边道:“太阳落山了才好玩。”
白豆瞧这状况,识趣地抱着包袱进了屋。
晋磊什么下人也没带,拉着方兰生一路到了山下,山脚处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正埋头吃草。
“就一匹?”方兰生瞧了眼,那似乎是晋磊惯常骑的那匹,名叫扶翼。
晋磊耸耸肩,“忘了提前吩咐他们牵匹马下来,这还是我方才骑回来的。”
尘微山虽算是在北都境内,但实在偏远,离城中心还有一段距离,要是光靠两条腿走过去,怕是走到深更半夜都到不了。
方兰生眼珠子一转,麻溜地翻身上马,一手拉紧了缰绳,低头对晋磊笑嘻嘻道:“你有轻功我没有,所以只能委屈你了!”尾音落下,生怕晋磊把他拽下来,方兰生两腿夹紧了马背一喝,准备逃之夭夭,谁知那马却纹丝不动。
晋磊两手抱胸,斜倚在身后的树干上,唇边衔了一丝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