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元廷秀看着他的眼神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惊喜,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南疆的这两年里已经不知不觉记下了很多东西。他难以置信地回想着方才的事情,甚至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
“原来如此,果然是求人不如求己,阿青!”元廷秀兴奋得不能自已,也不顾旁人还在边上,揽住他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苏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件事,寻找他人也无良法,只得求救于陆公子了……若是你一时半会不方便,月华宫也可以等上一阵子。”
“承蒙苏姑娘不弃……”虽然心中仍是犹豫,但此刻他多少比方才多了点信心,“在下会尽力而为。”
“那么,苏姑娘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月华宫?”元廷秀问。
“去月华宫之前,还得先去另外一个地方……”苏伶说,“寻一个故人。”
第二章
金城客栈里,从几天前开始就人满为患。
洪都城襟三江带五湖,作为城里的大客栈之一,这里是往来的江湖中人最喜欢去的落脚点,也是南来北往的消息聚集地。但凡武林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在这里多半能打听到一二。
只是最近,情况又有所不同。在两个月间,这附近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附近的金庐县里,知县郭沂被杀之事。此事颇为蹊跷,事情发生之后,江湖中人私下里都在议论,会是谁有这等手段。
因为郭沂乃是死在门窗紧闭的屋内,房内唯一可以出入的地方,就是屋顶上方那仅能容一个孩童通过的天窗。
缩骨功这样的功夫,江湖人听过,却鲜少见过。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免不了猜测是谁所为。
当然,推测不仅仅止步于此,还有人更是突发奇想,认为那凶手正是有着孩童身体的成年人。毕竟,长春不老功的先例并非空穴来风。
凡此种种的众说纷纭,在这里每天都上演着。不仅如此,每种说法还各有各的拥趸,而意见不同的双方甚至会在这间客栈里上演全武行,每每让地方官感到头疼不已。
而另一件事,也正是这里今天人满为患的原因。
铁拳门门主石浩,于十天前病故于家中。作为江右一带势力最大的门派,铁拳门的丧事,前来的宾客也自然少不了。
而沈殊便是其中之一。
客栈里吃早饭的人不少,从打扮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人多的地方,免不了要聊上几句,报完姓名郡望后没几句,话题就落到了明天的丧事上。不过,讨论最多的不是别的,却是石浩的死因。
“听说那石掌门前年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新娶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娘子……你说这都五十多的人了,啧啧。”
“岂止,听说那新娘子啊还是有点来头的。我要是他,我就不娶那小娘子了,人家青春年少,自己却是白发鸡皮,娶回家怎么看得住哟。”
“你别说,铁拳门也不张扬石浩怎么死的,只说在家里暴病而亡……难道说是什么不太好说的事情?”
“撒子嘛?死在那小娘皮床上?”
“我看不是,没准是小娘子耐不住寂寞,伙同奸夫一起做了糟老头子……”
沈殊在一边听着,却并不想参与这些话题。菜很快就上来了,他抬头望了望楼上,还是没见人影。
——这小子,又睡懒觉了。
“表少爷!”
来自小姑娘的清脆呼唤让他心里一惊,他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火红衣衫映入眼帘。他又惊又喜,“伶姐,还有纤尘,你们怎么也来了?”
“不止我们,”苏伶微微一笑,“还有你的两个旧相识。”
“……元兄!”他差点惊呼出声,话到嘴边,想到这里到处都是江湖中人恐有不便,于是压抑住兴奋,状似不经意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几时回来的?”
“上个月,路途遥远刚到,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们。”元廷秀却不似他那般小心翼翼,若是单论武功,这客栈里的人鲜少有能占他上风的,“一会让阿青把他带给你的五宝花蜜酒拿来,我们好好喝一杯。”
故人重逢他自是欢喜,但当他的视线移到从方才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的陆玄青身上时,心中又有些忐忑了起来,“陆兄的病……”
“托你的福,南疆山清水秀又没什么风波。虽然没找到五毒宝典,但是阿青的情况已经比先前好多了,”元廷秀答道,视线却是一刻也不离开陆玄青,“慢慢来吧……反正这件事急不得。”
他怕陆玄青又想起自己的病情,所以答得也是轻描淡写,但陆玄青却比他想象得还要平静。
“多谢沈兄挂念,在下是死里逃生之身,能有今日已是万幸……其他的事情,无非缘法罢了。”
元廷秀安慰似地勾住了他的肩,看到他们二人如此,沈殊心中感慨万千,但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回来了,正好伶姐也在,今晚一定要好好喝上一杯。”
“哎呀,你们两个男人喝酒,拉我却是为何?”苏伶笑道。
“伶姐千杯不醉,若是不叫上你,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沈殊与她相熟,知她向来性子豪爽。这些年来,宫主年事已高,月华宫里的大小事务逐渐交于苏伶打理,她杀伐果决丝毫不逊于男子,每每让沈殊也觉得自叹不如。
“你可别把我说得像你们这些酒鬼似的。”苏伶打趣道,“对了,你这次却是为什么来洪都?”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要去铁拳门掌门的丧事。”沈殊回答。
听了他的话,一直闷声不响的祝纤尘突然鄙夷地哼了一声。“表少爷,你来奔他的丧干什么?那石浩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停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房……要我说,这种负心的男人都该死。”
“姑娘说得好!”
楼上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那声音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活泼,却又听得出几分漫不经心。
“只是?如果女人负心,又该当如何?”
“你……”祝纤尘被噎得说不出话,元廷秀抬头望去,只见谢准睡眼惺忪地从楼上探下半个身子,沈殊见状,小声责备道:“阿准,都已经领了缇骑了,怎么还是这样懒散。”他原来还没有注意到,这次同宿一室,才发现要让谢准早起简直比登天还难。明明已经看他从床上坐起来还睁开了眼睛,一个转身又倒头便睡。
“这……明天一定早起。”谢准打了个哈欠,定睛往楼下一看,及至看清了楼下的众人,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下了来,“阿青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还和这个凶巴巴的小姑娘在一起?”
“谁凶巴巴了!”祝纤尘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此刻却是难得地与人争执起来,“你这人怎么偏生喜欢与人抬杠……”
“我那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谢准露出委屈的表情,“人有男人女人,你说负心的男人如何如何,我自然想知道负心的女人如何了。”
“你还说!”祝纤尘气鼓鼓地瞪着他,苏伶见状忍俊不禁,“公子说得极是……我看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机敏,莫不是表少爷曾提起过的那个死小鬼……哦不,是谢公子?”
“什么表少爷?”
“哦,我没有同你提过……”沈殊笑道,“月华宫的大宫主,与家母有结拜之谊。”
谢准不知道沈殊是怎么和眼前这个美貌女子提起自己的,但是他确信沈殊应该没说他什么好话。
浓稠的酒液静静盛在杯中,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然而并没有谢准的份——陆玄青压根没打算让他喝。如果只是谢英不让他喝酒,他尚可以背着父亲偷偷沽酒,但碰上陆玄青他却毫无办法,因为,想要避其耳目,似乎是件不太现实的事情。
他坐在众人边上,一边从袋子里抓出一个又一个酸辣花生仁,一边充满羡慕地看着其他人杯中的五宝花蜜酒。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祝纤尘和他一样面前没有杯中之物,心里的惆怅又多了几分。
“对了,伶姐,姑母最近可好?”沈殊问。
他本是随口一问,但苏伶略带几分英气的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对劲,谢准在边上看着,觉得她心里似是有些慌乱,却没有点穿,只静静等着她开口作答。
“宫主最近病了,遍寻名医,病情却没有什么起色,”苏伶犹豫了片刻,答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此番要找陆公子来。”
“姑母身体有恙?”沈殊大为意外,“姑母一向身体康健,竟突染怪疾……待石掌门的丧事结束后,我随你们回月华宫探视吧。”
“那是自然。”苏伶的笑容有些不由衷。不知为什么,谢准觉得他身边的祝纤尘眼中隐现恨意,倒好像苏伶不是她月华宫的护法,而是什么仇人一样。
可真是个性情古怪的小姑娘,他心想,默默地把本来想分给她的花生仁送进嘴里。虽然她生得挺清秀,但这样的性子,他可一点都不想去招惹她。
“话说回来,这几个月来,许多门派都不太安生……”元廷秀说,“我们在蜀中的时候,蜀中各派弟子都在议论纷纷,说是掌门身体不适,很多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掌门人了。”
“这次的石掌门也是,先前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好端端地,人就突然没了……”沈殊沉吟不语。
“对了,沈大哥,你明天是要去参加石掌门的丧事吗?”谢准突然问。
“是……”沈殊答得有些忐忑,根据以前无数次的教训,谢准对什么事情产生兴趣,往往意味着麻烦的开始,“你可是有什么打算?”
“石掌门的丧事,必有很多江西武林中人出席……”谢准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阿准……”沈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谢准回答,“一个有点特殊的人……我想,这个人可能会来明天的丧事。”
“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殊问,“可是和你查的那件案子有关系?”
“案子?”苏伶好奇地问,她这才想起,这个看上去一脸靠不住的少年是缇骑的人,而且还有公务在身,“我方才也曾有过耳闻……可是金庐知县被害一案?听说凶手是从天窗进出的,难道说你要找会缩骨大法的人不成?”
“缩骨大法这种事情,也只是说说罢了……况且,”谢准摇摇头,“这样的人,一眼可认不出来。”
“那是什么?”
“郭知县是被人用刀杀死的,但刀的位置有些异常……刀口是从左往右插入胸口,这和一般的情况相反……所以,”谢准说,“杀他的人,应该是个左撇子。”
第三章
铁拳门里里外外挂上了白幡,哭灵声伴随着地藏经低沉的颂念声不绝于耳。
对于武林中稍大的门派来说,婚丧嫁娶都带着些广纳宾朋,兼在江湖上拓展势力的意味在,铁拳门的这次丧事也不例外。来的宾客之中有死者生前曾有交情的人,比如沈殊,但更多的是以各种方法攀亲带故混进来的不速之客,比如谢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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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人都是常年行走江湖之人,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铁拳门的未来必是不容乐观。而铁拳门若是出什么乱子,江西武林必定也会乱上一阵子。所有人都预感到,太太平平的日子,或许已经到头了。
“那石夫人好生厉害……”谢准甫一落座,便小声对沈殊说。
“有什么办法,石夫人娘家的势力可不小。”沈殊苦笑,他早年间与石浩的长子有过些接触,知道对方是个性情耿直的汉子,对父亲也颇为孝顺,若不是被欺负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是断难在父亲灵前作出方才的举动的。
“真的?石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石夫人的娘家,是……”沈殊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了,“哦,石夫人的娘家人已经来了。”
“谁?”谢准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只见有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坐在主桌上。方才没有在灵前见到他,但他的位置却是和石浩的亲眷一道的。那人虽说已经四十来岁,但仪表堂堂加之目光炯炯,一眼望去竟是气度不凡,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武林盟主……”沈殊小声说,“人称‘仁义无双’的万景峰,万大侠。石浩的未亡人,就是他的妻妹。”
“哦……”谢准颇具深意地说,“也就是说,他和石浩是连襟……他为人怎样?”
“江湖人既然称其为‘仁义无双’,为人自然是没得说的……”沈殊欲言又止,在别人家的白事上说长道短毕竟有失礼数。但谢准看他这样,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身披重孝的铁拳门少主——此刻已经是铁拳门门主——出来招呼着客人,脸上写满了“勉为其难”四个字,据说是相熟的人劝了一阵,但他人虽然来了,脸上却依然能看出几分忿忿之色,与人客套时也带着几分言不由衷。
终于,寒暄客套的环节结束了,在座众人纷纷拿起筷子。
席上的人还在交谈。
但谢准却已经无心再听了。
因为他注意到,万景峰拿筷子的那只手,正是左手。
酒过三巡,他们找了个由头溜了出来——无论多少次,沈殊都有些受不了酒桌上迎来送往的那一套。光是应付各位名宿耄老,就已经够他头疼一阵子的。更何况他这些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想要来攀攀关系混个脸熟的也不乏其人。
而对于谢准来说,比起酒席上的众人,他却是有更为关注的事情。待确信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后,他终于开口问道:“沈大哥,你常在江湖上走动……万景峰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万大侠?”沈殊说,“他二十年前便凭一招混元神掌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再加上性子端方,处事公道,和他打过交道的江湖中人,对他都是交口称赞的,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被推为武林盟主。”
“我不在乎江湖中人怎么看,我只想知道……”谢准望着他,狡黠一笑,“沈大哥,你怎么认为?”
看到谢准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沈殊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父母病故,伶姐去南疆接我回来,姑母在君山参加武林盟办的大会,我们就去君山找她……刚一进门,就看见万大侠正在训斥仆人,那仆人给姑母不住磕头赔罪,姑母满脸为难。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发那么大的火。”
“所为何事?”谢准好奇地问。
“据说是那仆人安排座位的时候,把姑母安排在了男子的一桌……”沈殊说,“但我明明听武林盟的人说,坐席是万盟主亲自安排的……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以为是万大侠忘了,想去提醒他,被伶姐拦住了。”
“依我看,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故意的……”谢准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他不肯承认是自己安排错了,就把事情都赖在了仆人身上……像这样的人,没准他骗着骗着,就连自己都信了,沈大哥你若是去提醒他,才是真的不识趣,他指不定要大发雷霆呢!”
“你说得对,那时候,我的确是不懂得其中的曲折……不过,除了这件事,其他时候,万大侠都是为人很正派的一个人,对江湖后辈也很提携……”沈殊苦笑,“只是那天那一幕实在是挥之不去,所以当别人交口称赞万大侠的时候,我心中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个人……要面子得很,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掌握了他的什么把柄,他很可能痛下杀手?”
沈殊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谢准见他不说话,思索了一会,又问,“可曾听说过他和朝廷里的人有什么来往,比如……地方官?”
“这倒未曾耳闻,不过,这城里的高门大户,或多或少都得和地方官打打交道吧。怎么,你是怀疑他和郭知县遇害一事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