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当然不会不同意,一根发带而已,要多少有多少。只是站在他对面的江雪静笑意浅浅淡淡,仿佛蒙了一层雾气,叫他看不清楚。
一时,心竟乱了一下。
“既然已经两清,那我走了。”
青羽强自按捺下躁动的心思,随便说了句,转身就走,脚步飞也似的快,连江雪静在身后大声地问他的名字,他都没有顿足回答。
这次没有人再跳出来拦他,可他在走了十几步后倏然停下,好似生生被扼住一般。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右手,中指尖端正淌出一道血迹,沿着指根蜿蜒而下,无甚痛感,心却无端地慌乱不安起来。
他翅尖最末端的那根翎毛,化作了金翅翎羽簪,赠与他人。
而现在,这根簪子的主人,出事了。
第4章 第 4 章
蓝小毛回家的时候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刚才在隔壁二丫头面前耍了一番,对方不意外地露出一副欣喜又崇拜的表情,连带对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娇羞且温柔。哎,女孩子嘛,就是好哄,他暗暗得意地想着。
木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菜,红烧肉和烧茄子,都是他爱吃的。蓝小毛偷偷拿手抓起一块肉丁,还没塞进嘴里,背后冷不丁响起他娘亲的一声厉喝:“蓝小毛!你手洗了吗!”
蓝小毛一哆嗦,顾不上把肉吹凉,赶紧往嘴里塞。
嗯,好吃!他满意地砸了咂嘴。
“我这就去洗!”蓝小毛趁他娘亲提着扫把冲过来之前,脚底抹了油似的跑开了。
“死孩子,”他娘亲在厨房叹了口气,冲他道:“出去看看你爹回来没?”
“哦!”
他还没跑到门口,便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爹!”他开心地扑上去。
“乖。”男人宠溺地摸摸儿子的头顶心,将手中的小泥人和一个纸包递给他:“喏,看爹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小鸟!”小孩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又迫不及待拆开袋子,闻着那香味就口水直流,“我最爱吃的糖炒栗子!爹最好了!”
屋子里,一个妇人从房里端出两盘菜,听见了父子俩的对话,扳起脸,怪声道:“是啊,只有你爹好,你娘我就是坏人,对不?”
蓝小毛马上舔着脸跑去蹭蹭他娘亲的腰,撒起娇来:“娘也好,娘会做我最爱吃的菜!”
“小馋猫!”妇人终是绷不住脸,忍俊不禁,拿手刮了一下小孩的鼻子,“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爹和娘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妇人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笑道:“小马屁精!”
男人一进家门,就一直不停地在身上拍着什么。妇人疑惑,仔细看了看,道:“咦,你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柳絮?”
男人不觉紧了紧眉:“方才回来的时候,天突然变得雾蒙蒙的,不知道哪里飞出来许多柳絮,外面一片都是,尽往人身上沾,躲都躲不了,拍也拍不下来,奇了怪了……”
蓝小毛一听,好奇心又起,蹬蹬蹬跑出门去瞧。只见外面漫天的飞絮,铺天盖地而来,像极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远处有浓重的雾气渐渐涌入村中,似浪似云。
蓝小毛从没见过这般景象,呆愣片刻,喃喃道:“娘,下雪了……”
别说他没见过,这个村的人大都没见过,这时候接二连三地从家中走出来聚在道路上,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场不寻常的异象。
不同于大人们的惊骇,小孩童们倒是新奇又高兴,个个手舞足蹈活蹦乱跳的,不一会儿就全被洁白柔软的柳絮裹成了小雪人。
雾气弥漫,整个村子仿若云端仙境一般。众人的视野开始模糊,能见度从十步开外缩至五步开外,很快又缩短至三步以内,最后连身边一步之遥的人都难以瞧见了。
乳白色的雾气由呼吸钻入人的鼻孔和张开的口腔,让人觉得宛如吸入了什么实质一样,肺部忽感刺痛且身体愈发沉重,手脚开始发麻,耳边隐隐响起嗡鸣声,口舌干燥之感越来越明显,并有腥甜之物从喉中涌出。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厉叫。顷刻间,整个村子如同炸锅般,痛苦的哀叫声此起彼伏……
蓝小毛跌坐在地,极度惊恐的脸褪了血色似的,一片青白。他的父亲从头到脚被柳絮密不透风地团团裹住,如同发了白毛的僵尸,在地上不住地打滚,从喉间传出的声音可以明显地感知到对方正在经受地狱般的痛楚。
接着,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事情发生了。
这团人形白色绒球仿佛失了水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里收缩,白色的绒絮迅速被染成殷红色,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臭气息在空中弥散。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原本坚实的臂膀和粗壮的腿脚萎缩成细细长长的模样。当他不再挣扎的时候,方才拍也拍不走的柳絮倏然间一股脑儿离开躯体,剩下地上一副还沾着些许肌肉和鲜血的骨头架子。
蓝小毛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这具骨架,整个人失了魂儿似的,不哭不叫也不闹。
突然,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膀,随后很快滑落,留下一道模糊的血手印。
他整个人抖了一下,眼珠动了动。
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倒在他面前,她的眼耳口鼻均向外汩汩地冒血水,浸透了全身,脸上已经看不清楚容貌。她的嗓子嘶哑地发不出声音,却依然拼了命地想要说话,尽是含糊不清的嘶叫,如同一只破败的鼓风箱。
蓝小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听了好久,直到她一动不动,胸膛不再起伏,全身血液流尽。他才听清楚,她临终前说的是什么。
“……快……跑……跑啊……”
可是,要怎么跑呢?蓝小毛恍惚地想着。他的双眼漫起一阵红雾,鼻腔和嘴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他想动动身子,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连站都站不起来啊……他低头望向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上粘满了白绒绒的细毛,这些毛絮正深深地扎跟进他的肉里,蚕食他的身体……
一朵轻絮翩然落在他的胸口。
下一瞬,絮花骤然间开始自燃,转眼化成飞灰。
蓝小毛倏然觉得胸口发烫,像是兜了一个暖壶。很快暖壶变成了烙铁,将他的衣服烧出了一个洞。
一根金色的翎毛燃烧着,自他胸口浮起,将围绕在他周身的雾气蒸散,缠于手臂上的柳絮眨眼间尽数成灰。
在意识模糊倒下之前,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破开浓雾,从天而降的一缕熟悉的艳红身影……
青羽周身十步的白雾与飞絮顷刻间被他驱散。他乌发飞扬,一身红衣猎猎作响,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而嘴里吐出的话语却硬冷似九天寒霜:“妖物,出来!”
“呵。”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声朦胧轻笑,似极远,又似极近。
数不清的红絮夹着一股极重的血味从四面八方飘来,像是受了什么吸引,逐渐汇聚到一处,形成人形模样,很快化出一个娇媚的少女。
那女妖面容清丽,两颊丰润,一副十四、五岁人类女孩的样貌,着一身纯白衣裙,看起来真真是单纯无害又惹人怜爱。
“你是谁?”她的嗓音也似稚童,却有十分的倨傲。
青羽不答,却一字一句道:“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女妖笑容明媚,道:“初来此地无聊,便与邀梦姐姐比试了一下,还没清点呢。我自然也是希望,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呀。”
她以一副最轻描淡写的语气,笑谈着最恶毒残忍的事。
空气中又传来一记轻呵声,渺远而空旷。
“你们竟在比试杀人吗?”青羽愕然,他的声音像从牙缝中一丝丝地挤出,控制不住地颤抖。
女妖眼神无辜而天真,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的,吃饱喝足玩爽了才好办正事嘛。今天我心情好,看你是同类的份上,若快些从我眼前消失,我可以不杀……”
一个“你”字还未出口,一道炽热烈焰瞬间扑到她眼前!这是青羽一日内第二次被当做是妖,心中火气仿佛浇了油般,怒意刹那间攀上头顶。
女妖猝不及防,躲闪不及,慌忙抬手聚一团飞絮去挡,却不想火舌直穿而过,从她肩侧擦过,肩头和半边脸颊生生被烫出一道伤痕。
“你!该死!”女妖像是被点炸了的爆竹,恨从心起,嗜杀本性流露,手中多了一根生满倒刺形似枯藤的长鞭,提起十成妖力,面目狰狞地朝青羽袭去。
浓雾不知何时从蓝家村全部化散,不远处,一个黑紫衣饰的女子漠然而立,冷眼旁观这场战斗。
她双眼微眯,金色的眼眸透出一股阴冷而危险的气息。她细长葱白的十指上套着象牙白色的指套,根根打磨尖利,上面雕刻繁琐复杂的图案,那些凹进去的刻痕中布满了殷红之物,将那些诡异的纹路一一勾勒。
在她身侧,隐隐约约生出一团白色雾气。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婉转优雅:“你说,谁会赢?”
那女子冷冷开口,十分的不屑:“你指的是你和茹絮的无聊玩闹,还是现在她和那小子的拼杀?”
“哈,玩笑的结果,我又何必在意。”
“不要说得好像你就很在意茹絮的生死一样。”
“呵呵,阴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多么冷血似的。”秦邀梦这话,在身边人听来,便是意有所指了。
阴姬是蛇妖,性冷血。而秦邀梦是雾妖,原身可随意变幻,没有实体,因而总是以烟气蒙蒙的样子出现。
“如我这般冷血,确实不关心;而你根本无心,更加不会在意。”
空中似有一声轻叹:“唉,你又瞎说什么大实话……”
阴姬不为所动,无甚感情道:“那小子用的法术属性与茹絮本身相克,要不是她有三千年的修为,现在早就被烧成一截焦木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快差不多了。”
“火,至阳之物……”秦邀梦似是在感叹,“不仅是茹絮啊,连你我都要畏惧三分呐……”
阴姬嘴毒,眼也毒。她冷笑道:“可惜,终究是火候不够,不足为惧。”
“是啊。”那团白雾的形状不停变来变去的,貌似轻松,语气肯定道,“那小子不是妖吧。”
阴姬沉默须臾,眼底终于闪过一丝贪婪与兴奋。
“天域的炎凰真火……是凤神啊。”
雾气一滞。秦邀梦讶异:“哦?”
“而且,还是修为不足的凤神。”
没有生气的蓝家村,此时被一场熊熊大火笼罩。
化出凤凰真身,浑身浴火的青羽啸鸣着穿过茹絮的身躯,空中到处飞散的柳絮瞬间齐齐燃烧,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飘扬在黑暗的夜色中,似一场极其绚丽壮美的烟花。
在最初一声凄厉的惨嚎后,女妖沐浴着火焰颓然倒地,痉挛抽搐着,身上不时发出疑似木头爆裂的响声。
而在另一头的青羽恢复人身,双膝跪地,颤抖的双臂死死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他身上到处挂彩,细细碎碎的伤口数不胜数,最严重的一道伤在脖颈处,被割裂了四分之一,那是方才茹絮搏命换来的。
他现在无法言语,每呼吸一次都带出一阵剧痛。
其实不单茹絮搏了命,他也是拼了命。
要怪就怪他自己功力不足,跟一只修为深厚的妖打架,非得用这种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法子才能赢。
他脑子发热,有些脱力地想,还是要好好修炼,最好能回天域去。否则,人他打不过,妖也打不过,真是悲催……
然而还没等他悲催完,整个人忽然被一阵大力掀至空中。
突如其来,他根本来不及作反应,只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深深刺进他的胸口,再拔出,鲜血四溅,而后重重落地。
他浑身散架似的疼,努力抬眼,一双金色的眼眸冷冷地注视他。
“真是意外之喜啊,凤神大人。”
第5章 第 5 章
青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的每一处仿佛都在燃烧,热烫得快要喘不过气。这是他身体自我治愈的征兆,伤得越重,疗伤时机体的体温就越高。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行走的热源,若这时候跳进一个水缸里,散出的热甚至可以直接将这缸水煮沸了。
高热使他的意识逐渐涣散,倦意排山倒海般袭来。阴姬居高临下地看他,猩红长舌舔舐着指套上沾的血,苍白的皮肤与嫣红相称,更添妖异。她似是对这味道极为满意,金眸陶醉般的眯起。
她脸上在笑,却是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她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茹絮那个傻丫头,空有修为,却没脑子。我不会要你的命,毕竟你有神位,若杀了你,我可是要遭天谴的。”
青羽神智混乱,也没法说话,一双玛瑙石般的红眼空洞茫然。既然知道,那这女妖究竟想做什么?
像是知他内心所想,阴姬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金瞳闪过一丝诡异,不紧不慢道:“凤神大人如斯美貌,若缺胳膊断腿的实在可惜。所以,我便摘取大人的一双慧目,以作纪念吧。”
什么?又要挖眼睛?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跟我的眼睛过不去呢!青羽内心在咆哮,可面上连个表情都摆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阴姬戴着精美指套的手一点点靠近。
就在冰凉锋利的象牙指尖触及他的眼皮之时,倏然凌空一道剑气划过,直指那纤细的手掌,极快又霸道。阴姬来不及多想,只能凭本能收手闪躲。
火光中,三道颀长身影走出,藏青衣摆随热浪翻飞,气势凌云,挥剑如虹。
江雪静长剑出鞘,剑身华光泠泠淡淡,并不如何的耀眼夺目,却给人一种不可忽视的压迫感。方才的剑气便是从这把剑上发出的。
“妖孽放肆!”这一声中气十足,不用想肯定是霍笙。而且他的行动利索,已经提着剑冲上去了。江雪静忙喝止道:“霍笙,别轻举妄动!卢枫卿,拦住他!”
卢枫卿虽不解,但还是依照他的话,将霍笙拦下。后者正要开骂,却听阴姬抚掌点头笑道:“总算还有个明白人。灵犀剑啊,也是很久不见了。”语调间透出一股浓重的怨念。
江雪静神色淡淡:“当年执灵犀剑的前辈早已亡故,他的血债,阴姬前辈可不要迁怒于我呀。”
阴姬金眸一沉,语气危险:“哦?这么久远的事,你也知道?”
他将剑一横,剑身平举:“这把剑下的亡魂,不管是人、鬼、魔,妖,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把剑,屠了你族八十三条生灵,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但也被重伤,致使你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出来人间活动。”
江雪静没有说,就是那一次事件,彻底奠定了江家在修阳派中的地位。
“一人,一剑,江洄啊。”阴姬似是回忆起什么,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至今,我想起那一天,心里仍有后怕。可惜,人的一生短暂,纵使江洄的修为再高深,也依旧敌不过生死轮回。”
按理说,江洄灭了她全族,当她提起这个名字时,理应是极恨的。她也确实恨极了他,然而满腔的恨意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绪在里面,教人看不透。
“废话这么多!能不能先打残了再说?”霍笙举剑嚷道。
阴姬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别说只有你们三个人,就算是整个修阳派,我阴姬都没在怕的!今日我本不想杀人,奈何你们非要强出头,坏了我的兴致。既如此,你们的命,我要定了!”
“臭蛇妖!口气不小啊!有本事来啊!”霍笙一身剑意挡都挡不住,把卢枫卿的袖子割裂得稀巴烂。
卢枫卿脾气再好,那也是有脾气的。他干脆一松手,怒道:“你上你上!我不拦着,你上啊!”
然后霍笙没有一丝犹豫,如离弦之箭般朝阴姬杀过去。
再然后,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江雪静不让他出手了。
阴姬实力深不可测,他连人家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自己却挂了一身伤,被江雪静救回去了。
可能联合三人之力,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杀了她。何况,现场还有一只看不见的雾妖。
三对二,人多的一方却没有胜算。
“怎么办?”卢枫卿紧紧握剑,悄声问他。
江雪静一个深呼吸,忽然将剑指向昏迷不醒的青羽,剑尖停在离他心口一寸位置。卢枫卿和霍笙俱是被他的动作一惊。
他不卑不亢道:“阴姬前辈,今日不如就放我们一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