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世离意识将尽之时,俄而一道炽白之光,惊见少年身姿跌入眼帘——
咣的一声巨响。
尔后再无他音。
**
血手自龟息中醒来。
二十年前覆天顶一战,魔君被封血玉之中、血手趁乱挟走神农鼎,后蜀山青石、玉书赶至,三人大战一场。
血手以一敌二、不显弱势,招式之精妙、魔力之强悍,青、玉二人始料难及,无愧净天护法称号,若非此前连番恶战、以至伤情反复,血手又岂会一时失察,被玉书缚在伏魔柱上——
伏魔柱,乃由丹砂绘制符箓、落地成柱得名,极具降妖伏魔之能,然则耗灵巨大,蜀山门下、惟有长老一辈方能施为,寻常弟子不可贸然使用。
血手双手被擒、自然奋力挣扎,不过稍一动弹,立时浑身作痛,譬如电殛穿过,魔化右臂更糟仙法压制、化回原形,如若拼死相抗,只怕未能脱身、已然落得神形俱毁,血手不惧、更不悔,他只恨——
不甘未能救出主上!
玉书看向魔君护法,也自唏嘘,叹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之于正道而言,净天教护法留之不得——
诚然,人间所谓业果轮回,合该由修道之人来了断。
玉书眉心微蹙,摇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说来容易,做起来仍是难啊……”
言罢气机骤变,一改往日尔雅,目中利芒突显,袖中一剑、纷至而来——
蜀山弟子只知玉书真人赖以术法见长,殊不知玉书真人少有出手之剑,竟是如此寒意彻骨、凛冽杀伐!
血手此生、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区区生死之事,如何在他眼内,此际剑芒来袭,仍是怡然不惧,冷笑连连,道:“区区女娲血玉,绝困不住我主上,我净天教来日必能东山再起,攻上锁妖塔!”
玉书长叹一声,神似悲悯,道:“事到如今,护法又何必在此妖言惑众,你我早知血玉炼化一刻不停,二十年一至,世上再无魔君此人矣!”
血手内心揪痛,仿佛再经适才一役,再看青、玉二人,联想七圣协力封印魔君,更恨不能寝其皮、啖其血,兽瞳迸发狂乱之意,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周身魔息狂涌、号令洞内魔气躁动,譬如汩汩飓风、灼灼热浪,直袭青、玉二人,青石有感不妙,道:“此地魔气深重,洞内更与魔界相连,还不速战速决!”
血手陷在伏魔柱上,一再催发身中魔息,譬如刀剑加身、骨血熔炼,换做常人,不死也疯——
然则血手何等坚毅之人,饶是玉书、亦不得不赞佩道:“血手护法,确是一条好汉,可惜……今日,必须取尔性命!”
血手狂啸一声,寒声道:“你我……谁取谁性命,还说不准!”
背后双手交叠、拉拔魔焰催生,洞内魔气纷纷有感、倏然爆燃绽裂,滚滚熔岩兜头罩下、席卷魔气摧枯拉朽!
青石神色丕变,并指捻诀,仙门道法凝于指尖,汇成长河、天外远来,欲与魔教炽焰一争长短——
千钧一发之际,戾枭赶至!
魔君座下神兽,喷鼻有雷响、生啖则为血,长齿獠牙、吞云吐雾间自有紫电穿芒,一击震慑全场。
众人始料不及,为此不速之客——
然则还有更为惊异。
号令戾枭来此之人非是他人,正是身陷血玉之困的魔君。
穹顶一道龙火陡然降下。
此际缩窄身形、盘桓血手颈侧,火舌舔过护法眉梢、熔去一丝剑痕,兽瞳紧盯青、玉二人,虽则龙火将止,威力骤减,仍可在三者间、架起一道铜墙铁壁,看似薄弱摇曳之光,却将血手牢牢护定。
魔君似在此言道:凡人,不可造次!
姜世离封入血玉之前、释出身外最后一道魔息,此时也随时光翩跹,逝去焰火之形,残余魔气袅袅,游弋护法身侧,长髯滑过脖颈、落在血手胸前,龙睛阖目前,正映在血手心口处——
尔后,逐一消泯,似要融入护法骨血中。
他是魔君最后回护之人。
则戾枭、作为魔君座下守护兽,势要守住主人回护之人!
玉书端看雷兽,摇头叹道:“此非一般魔兽,怕是不好相与……”
青石则是“注目”魔君壁障,凝眉道:“……你我之力,要闯此阵,并非不能——”
只是定然要付出惨烈代价。
合蜀山七人并三神器之力、才可封印魔君,蚩尤霸主之威,在其后人身中、体现无二——
若在往常,那怕雷兽身负异能、兼具神魔二者之力,二人联手、亦未必不能拿下,目下却因神器封印,灵力大为虚耗,又与血手激斗一番,玉书更为伏魔柱、早已力尽,那怕此际闯过雷兽守阵,尚有魔君壁障、不知深浅……
玉书长叹一声,摇头道:“也罢,留他孤身在此,又能撑至几时?”
蜀山二圣自此离去,伏魔柱却去不得。
戾枭一族追随神农时久,自然沾染神性,然则千万年来、撞击两界封印,致使身中气脉早经演化杂乱无章,若非魔君加以疏导,戾枭命不久矣——
金碑石熔炼多为先天煞气、与魔息相融,可助半魔修行,戾枭亦不例外,到此年间,身中还以魔气为强,这伏魔柱困得就是魔族,凭戾枭残余神力,根本难以拔除。
血手走不得,戾枭便留下。
二者身处神魔裂隙,洞底仙魔之气两极动荡,戾枭遂取魔气、每月一日替血手循经导气,聊以支撑,其余时日,血手则摒除杂念、抱元守一,稳住元魂不灭,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血手内心焦急,有感身中龙息将止,却苦无他法。
二十年之期,不远矣。
这一日他从龟息中惊醒,却非戾枭带来魔气,血手不乏困惑。
凝眉沉思之际,恰有人声远来。
**
血手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惊见主上之子。
当年毒影护送欧阳倩离开覆天顶,之后奔赴总坛,只见满目疮痍,历经千辛万苦、才探得主上被封入血玉,护法血手则行踪不明——
毒影矢志终此生、亦要寻得血手下落,更要设法救出主上,皇天不负苦心人、巫月神殿密藏至宝土灵珠,可通天彻地、来去无影,毒影孤身闯阵、夺得此宝,二十年来终于有所斩获!
适时有一少年落入眼内。
不惧魔魈王异化煞气,轻易将其制服的山野小子,毒影目中一丝兴味,轻笑道:“呵,有趣的小鬼……却能为我所用!”
毒影设计姜云凡与小蛮、利用二人救出血手,二十年后再见,毒影还如当年明丽,只是女子目中、已然饱经风霜,血手心中疼惜,唤道:“阿萝……”
话犹未已,地动山摇。
血手深知毒影实力、自是岿然不动,只等千里丝发动,大可将三人带出,只是姜云凡、小蛮,他二者与毒影早有嫌隙,有感地洞将塌、无疑手足慌乱,危急之中、血手不待呼喝,千里丝已然发动,将他一人带出崖下——
毒影凝神四下,摇头道:“不行,他们乱跑乱跳的,早将千里丝挣断,不然早就出来了。”
血手身形微晃,显出疲弱,苦笑道:“二十年在此,断水绝粮,能靠魔气撑到此时,也是不易……”
他勉力站定,垂目崖下,沉思道:“……只是魔界的震荡已经能传到这里了么?莫非,神魔之井的封印……?”
血手冷笑一声,目中锋芒毕露,转而敛去神情,道:“别的出口……有么?”
毒影摇头道:“不可能有的,其他的裂隙都被蜀山老鬼们封了……哼!要不是有土灵珠,这处也早就被他们发现了。”
血手听罢,凝眉道:“……蜀山牛鼻子将我困在此地,他们岂会不知道?”
毒影神情微变,嗔道:“那他们是什么意思?要将大哥活活困死在这里……好,很好!”
言罢素手微扬、十指掀动,巧笑道:“这群蜀山牛鼻子……真当我净天教无人了!!”
血手端详洞底巨石,继而一跃而下,魔化右臂散出气息,毒影忙道:“大哥,不行!你现在身体很虚弱,不能动用魔气!”
然则血手置若罔闻,淡道:“我答应过带他们出来,你退下。”
毒影眉心微蹙,一声环佩铃响、血手有感不妙,千里丝已然后来居上、一瞬将其制住,更有眠蛊纷至来袭,血手身形微晃、顷刻倒地不起,毒影黯然道:“大哥……对不住了,不过你别担心,那小鬼不是普通人,或许能有办法出来。”
言罢俯下身、紧紧依偎在旁——
二十年了,我终于见到你了,大哥……
**
血手醒来后,毒影遂将始末道尽,偏头道:“大哥,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有趣……嘻,那洞里的魔气,就连我都不能随意靠近,要不然何须旁人帮忙。”
二人此时来至狂风寨内,血手环视四周、兽瞳微动,分明不如千峰岭,却无端一丝怀恋,耳闻毒影所言,联想今日洞中惊醒、却非戾枭所扰,而是心口震颤——
主上……龙息似有所感。
毒影施救之时,少年并二人来到,一者救他离开伏魔柱,另者紫衣从容……
血手兽瞳紧盯,其相貌、衣着,以及背挎长qiang,确与一人八分神似。
龙幽万料不到,来此人间第一回、已与长兄故人划下因缘,身份早已败露——
姜云凡奔入厅内,就见毒影将众人一字排开、正在施法,无疑情急道:“妖女!你还想对他们做什么!”
少年双剑出鞘、就要奔上前来,血手眉心微蹙,横臂挡道:“……退下。”
云凡听罢,斥道:“我该猜到,既然有脸杀我们灭口,自然会过来斩草除根!”
血手还在端详三人,此时回神道:“杀你们灭口?”
小蛮鼓起脸颊,嗔道:“还想抵赖?那妖女口口声声说什么‘拿命换命’,救了你上去,马上就把洞口给封了。”
原来如此。
世人多思多疑,又兼偏听、偏信,大抵魔教就该如此,草菅人命、祸乱人间!
血手讥嘲一声,不欲再言,淡然道:“……她若真想杀你们,根本不必耍这种手段。”
小蛮不甘,斥道:“哼,说得倒好听。一对魔教狗男女,你自然要帮着她啦!”
话犹未已、一丝暴烈魔息突如其来,小蛮心神俱颤、慑于其威,退开半步,姜云凡与龙幽二者当仁不让、横档在前,血手面沉如水,寒声道:“……我虽欠你二人一命,但再如此信口开河,就别怪我下手不容情了。”
龙幽仔细打量毒影,赫然道:“都别乱来,毁了阵势就危险了!她用的是‘九转归元阵’,不是什么害人的法术。”
姜云凡愕然道:“你说她在帮我们……?”
龙幽点首道:“嗯……此阵比之圣息愈创,威力更强,能解救众人于危难,若非法力高深,绝难支撑。届时只等阵法起效,再用解药救治,大可免去毒性中和之苦,对令尊他们有益无害。”
血手抱臂作听,却是轻笑一声,有意试探,道:“净天教阵法从不外传,除了教内弟子,不可能还有旁人知晓……你是如何得知?”
龙幽欣然道:“阁下太抬举我了,这东西只是从一本旧书上偶然看到,我不过依稀识得而已。”
血手嗤笑一声,哂道:“哼,不说也罢。”
无论此人是何来路、与当年之人有何关联,只要与魔君无关,净天教无意插手。
众人对峙,只等毒影施法完毕,血手凝神姜云凡,暗道:“……果然是魔气。”
此前洞内、神魔之气彼此激荡,致使乱流无数、业障丛生,时间紧迫、血手不及分辨,此时再看少年,果然一丝若有似无魔息缠绕——
小蛮逼毒影交出解药,后者油然道:“也好,你们自己去解,省得冤枉我耍花招。”
姜云凡看向小蛮,目中一丝期盼,只见小蛮将瓷瓶放在鼻端一嗅,欣然道:“嗯,没问题,是真的,小姜快拿去吧!”
话音方落,净天教二护法俱是神情微变,血手凝眉道:“小子,你姓姜?可识得‘姜世离’?”
那一刻,血手多么期望少年说是、说他是魔君之子!
可无论血手如何逼问,少年仍是神情懵懂、浑然不知,摇头道:“啊?天底下姓姜的多了去了,我干嘛非得识得。”
就是这句话,让血手直沉谷底。
离开狂风寨前、透过土灵珠法阵,血手再三端看少年眉目、的确几分熟稔,更重要是那股似有若无魔息,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怎样感觉!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同样为身后凡人而战,父与子、结局却不尽相同。
之后与正道冲突中,血手屡屡容情,只因姜云凡确是魔君之子——
护臂之下、是姜云凡幼时起就遮掩之物。
一截火云魔纹,虽则不外显,却道尽半魔之身。
确信之初,血手亦曾期盼与振奋,若然当真是主上之子,只待魔君破封而出,定然十分高兴……
可恨凡人卑劣,诓骗少主无知。
同样在人类抱养下长大,父子之差,当真云泥之别。
此正姜云凡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何会有覆天顶、净天教,乃至人魔之战——
大抵少年心中,二十年来与生父素未谋面,一日知晓,便是世人所说,为天下正道所不齿,一己之私、为祸苍生,又何曾想过,易地而处,若他是二十余年前折剑山庄姜承,蒙受不白之冤、遭人追杀,当如何自处?
血手是有不忿的。
可是主上会原谅,他从不惧世人如何诋毁,因而血手不能说——
为了主上,他不能伤害少主。
**
毒影死了。
蜀山附近、有一山洞,号曰流光,据传一夜之间冰雪溶洞,被列为禁地之一。
魔君本元属火、将其封印在寒水地脉,自是无可厚非,毒影接获密报,决意借土灵珠之力、前往一探,血手趁势佯攻——
若当真是主上,就一举攻破蜀山大门,救出魔君,若不是,则接应毒影撤离。
可毒影死了。
死在流光洞内。
姜云凡带回了那只银钗。
血手端看掌中发钗、神思悠远,恍然忆起当年丹枫谷内、三人如何发现寒月冰魄,女子巧笑嫣然,拊掌道:“寒月冰魄……嘻,这名字好听,我喜欢!”
他向魔君求教注灵之法,姜世离轻笑道:“如护法所愿。”
之后覆天顶上,历时半月、他为毒影亲手打造了这枚银钗,还记少女当时明眸、盛满柔情蜜意,喜不自禁,道:“这是大哥送我的,我可要一辈子戴着它,嘻!”
如今、二十年过去,魔君受困血玉、危在旦夕,而毒影,也已经远去了……
血手立于蜀山门前,阖目驻足良久。
他又想起那年花前月下。
树屋、篝火,萤火虫,圆月。
还有这只发钗……
除了这些,他又给过结萝什么?
血手想,这一世、自己毕竟是有负于她的。
之后,姜云凡接任少主之位,承诺救出魔君,但需时日准备,在此期间、净天教不可攻入蜀山,血手答应了,而七日之期、很快来到。
伏羲剑、女娲石,以及神农鼎。
时隔二十年,三神器首度集齐、再现蚩尤神殿内。
血手看向血玉,目光贪恋又焦急,再一刻、主上就可还归世间!
神农鼎似是有感、倏然绽放异彩,现出一行字来,道:逆天之阵,倒转乾坤,错乱阴阳,天道不容。
此乃上古兽语,非蚩尤一脉不可参详。
血手心中不祥,低声道:“……逆天阵?”
少主四人,此行所布法阵、正是“逆天”之名,因与女娲一族有关,详细情形、血手无从得知,而今看来,决非少主所言如此简单!
云凡等人施法时,血手借故离开,实则半途折返,而见阵内四人、有感一丝不妙——
为何少主会在阵眼内?这……岂非是向血玉祭祀!?
血手心如擂鼓,就要出言喝止,不意脑中剧痛、似有幻象,纷至而来……
逆天阵内、姜云凡以身祭祀,血脉之力与血玉中魔君遥相呼应,更有血手在旁,三者魔气经由魔君之息彼此融合,随之瓦解血手身中诸幻湮灭之法力——
此秘术由女娲后人施展,对蚩尤一族却未必影响至深,之于当日覆天顶上搦战群雄、及至护送主母离开,血手直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