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手找到了罗然。
他知道自己离心中的目的地更近了——
他必须想起来!
出乎血手意料的是,罗然告诉他,仙门遗留药力早经瓦解——
分得魔君之息、觉醒蚩尤之力的血手,绝不可能输给凡人药物,隔断深层记忆的、是魔衣一族的秘药。
血手去找了魔衣,后者听罢,叹息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你……当年你走火入魔、情况危急,主上……不得不找到我,让我制作药剂,助你成事。”
但其实血手不在乎始末,只道:“我要你解开。”
魔衣默然片晌,点头道:“十天,十天后解药给你。”
恢复记忆第一件事,血手不由分说、冲出了分坛——
他要找的人……
他一直在找的人——
那怕完全不记得,没有了记忆也在找的人!
就在那个地方!!
一崖.下
天地鸿蒙,盘古生于其中,巨斧力劈混沌,才有阴阳初判、清浊相抑。
生灵死后,化归天地,譬如置身混沌,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有始有终。
本应如此。
此际鸿蒙之境内,却惊现一抹元魂、薄弱摇曳。
其神不倒,则其志不灭,竭力还归于“我”,将要挣出混沌囹圄,却为天道不容,势要扑灭止息!
剧痛来袭,湮灭将至。
此一元魂,非是先天衰败,而是后天所致。
当时自毁而亡,倍受重创,如今更深陷窘境,为神力所害——
一曰伏羲,再者女娲。
前者号曰神皇,后者则为人皇,此二皇源自盘古,乃上古时期、创世诸神中首要二人,其身携法器、沾染神力精血,化出灵智,作用于虚弱元魂之上。
元魂屡遭压制,将要分崩离析、复归寂灭,但有明黄之光,柔润包容、倍加呵护,似要阻断混沌湮灭,力挡二神之力,助其化形。
此际元魂应有所感,暴发无穷生力,譬如在世之时,勇往直前、奋力搏杀!
**
魔无轮回,不死不休。
姜世离置身于一片意念幻海之中,面向三座高台,上有伏羲剑、女娲石,以及神农鼎。
魔君凝神四下,听一人声道:“炎帝之后,毋须提防,吾等不会伤害于你。”
姜世离神情不动,负手道:“……阁下还请现身。”
话音方落,但见炽白之光、尔后一人现身于前。
来人语调平缓,淡然道:“吾乃神农鼎。”
神农鼎之化形格外年轻,声音却十分苍老。
此鼎之所以为神器,并非神农炼化万物而致沾染灵性,实则神农赖以自身精血、投入鼎中所致,以此催发草木生灵,化而为兽——
可以说,神农鼎亲眼见证蚩尤与其兄弟诞生,亦曾目睹后世称之魔尊的青年如何降世,兽族与诸神相争,如何叱咤寰宇、不可一世。
征战、杀伐,似是镌刻兽族骨血之中,视乎一种本性,神农鼎却非是如此。
此鼎所化神识,就如神农本人,天性悲悯、不喜争抢,正因如此、神农鼎才助伏羲剑与血玉一臂之力,于覆天顶上封印魔君——
前提是、血玉须留一线生机。
姜世离听罢,蹙眉道:“……竟是如此?”
神农鼎颔首道:“炎帝之后,吾毋须欺瞒于你。”
血玉炼化一刻未停,二十年一至,魔君势必魂飞魄散、消逝天地间,此不过凡人自以为是,那怕未有姜云凡力挡封印,血玉也不会夺走姜世离全魂魂力,而是置于神农鼎庇佑下,直到重新凝聚之日。
出乎神器意料,封印被解开了。
更没料到、神力侵蚀之下,姜世离竟会动用伏羲剑。
三神器之中、伏羲剑之力最为彪悍,是真正杀伐之器。
魔君能以当时境况、强行收服伏羲剑,不可说没有震动神器本身——
千万年来第一次、神皇遗留之剑竟自甘向他者臣服。
用剑之人方知剑心何在,反之亦然。
惟有剑心、才知用剑之人是怎样为人。
享有兽祖绝世之力、却可纤尘不染,毫无一己私欲,身为神器,伏羲剑所化神识、甘愿拜服!
然则神魔有别,譬如清浊相抑,关乎阴阳天道——
纵然伏羲剑与血玉不欲与魔君为敌,神力之侵蚀、依旧每日加剧。
惟有神农鼎、与蚩尤后裔一般由来神农,可在元魂重聚之中、施以援手,将其置于自身幻境内,疗愈魂魄之伤,至于能否拔除伏羲与女娲二者神力,只待日后脱出混沌之境,看魔君自身造化。
姜世离闻言,了然道:“……我要如何离开此地?”
神农鼎淡然道:“也许很快,也许很慢……此地不过吾等所造须弥幻境,并非现世之所,若你魂魄巩固,自可离去。”
言罢指向幻境外、一片混沌之所,道:“此乃天地起始之地,以你目下能为,离开此境,势必为其侵吞,还归于无。”
魔君环顾四下,俄而眉心微蹙,道:“……云凡?”
不过心念微动,混沌之境立时变化万千,竟作蜀山三皇台外,神农鼎见之,点头道:“你于吾辈身中凝聚成形,吾等所见即是你之所见。”
继而神识向外飞散,直达蜀山诸山体,道:“蜀山门人以吾辈神力施以封印,你之子姜云凡,需以半魔之力千年镇守此地,直至封印固化方可离开。”
此话一出,姜世离面沉如水,寒声道:“荒唐!蜀山倒是道貌岸然,竟诓骗他至此!?”
神农鼎却是摇首道:“此言不然,吾等相信此正少年所愿,你于吾等身中,自可感受到少年封印之决心。”
魔君凝眉道:“只不过两界封印,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神农鼎答道:“人力有穷,若不能众志成城,难于承受吾辈神力。”
姜世离听罢,哂笑道:“此不过凡人羸弱,用以推诿罢了……想来神器之力非止如此,只是区区蜀山门人,难以驱策吧。”
言罢话锋一转,目视神农鼎,沉声道:“我若号令你等强固封印,则你等如何?”
神农鼎坦言道:“毋须有此一问。”
魔君“哦?”的一声,听神农鼎续道:“吾乃炎帝所创,听命炎帝一脉无可厚非……你等所欲关乎苍生黎民,血玉由来娲皇,心慈仁善,必会答允……伏羲剑早为你降服,自然奉你为主——”
言罢叹息一声,摇头道:“炎帝之后,你需谨记,虽则元魂重聚,肉身指日可待,却非恢复昔日功体……如今神力深入魔元之内,若不能将之拔除,他日号令吾等,只会功败垂成。”
姜世离闻言,阖目片晌,淡然道:“如此……事不宜迟,开始吧。”
神农鼎点首道:“试想适才混沌之中,如何抱元守一、守正清明,而今在此……”
此不过血手追寻魔君旅途中,第一年之事。
**
如此过去一段时日,只道混沌内片刻须臾,兴许世间就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魔君不知过去多久,仅能透过神器之眼、看清少年身姿与戾枭相伴——
那眉间寂寥格外让亲父疼惜。
姜世离辗转混沌与清明二者之间,魂魄越见分明,然则此一日,俄而心神不宁、恍然竟从至境中惊醒过来……
神农鼎眉目淡然,摇首道:“目下行功关键,你不应为外物所扰。”
魔君透过神农鼎,似是看到另一重幻境,凝眉道:“……如何回事?”
苍翠缭绕之外、是红血之玉中,怦然跃动之声。
竟似人之心跳,深藏勃勃生机。
神农鼎望向血玉之中,点首道:“‘她’与血玉碎片相伴二十年,血玉对其动了恻隐之心。”
正是唐雨柔。
少女其实不曾想到,自己竟还有苏醒之日。
更料不到、自己会与云凡父亲——
魔君同处一片意念幻海之中。
姜世离这才知道,救下他父子性命的少女,正是故人之后。
雨色轻风意,柔情怜花殇。
姜世离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此玉笛……
与倩儿一般、外柔内刚的女子,若非为他父子,岂会韶华早逝,落到如此境地——
血玉救下唐雨柔魂魄,却未必要助其化形。
神农鼎摇头道:“能号令血玉之人,只有女娲后裔……”
言罢指向伏羲剑,对魔君道:“惟有例外,是唐雨柔自身令血玉拜服,神器奉其为主,自然甘愿效命。”
言下之意,如同姜世离降服伏羲剑一般,若不然,只有寻访女娲后裔方可。
血玉同样不许雨柔将魔君在世之事、告知云凡与血手。
与神农鼎炼化万物、饱览世间情态所具智慧不同,血玉由来女娲,自有其先天悲悯与仁慈一面,否则也不会救下唐雨柔、保她魂魄不灭,然则血玉毕竟不同于女娲——
即使神器是三皇所造,一旦开启灵智,俨然就成了与造物主不同之存在。
血玉是三神器中最年轻的一个。
因而曾几何时、对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好奇,他善于用女娲之法去理解、看待,可在千万年变迁中,血玉终于明白、自己并非女娲,没有必要屈从神祗意愿。
这也是当初覆天顶一战、伏羲剑势要斩杀魔君,而神农鼎只答应封印之时,血玉会站在神农鼎一方——
他觉得有趣。
三神器之中,惟有神农鼎最心怀仁善,不为外物所动,世人有求于他,只要神农鼎觉得此人值得托付,就会彰显神谕帮助世人。
血玉不是。
讽刺的正是,只因他出自女娲,就必然怀揣悲悯之心?
血玉觉得不公平。
如同神农鼎告诉他,只因半魔与人不同,就要活在肆意滥杀之中,永无宁日。
血玉偏头笑道:“女娲主人塑造的凡人……真是有趣。”
他对雨柔道:“你若将小子父亲在世之事透露一星半点,吾就会出手阻挠神农鼎。”
雨柔不解道:“这是……为何?”
血玉哈哈笑道:“因为有趣啊!”
言罢目视云凡,显出一丝趣味,油然道:“尔等凡人情感之激烈,当真有趣,也着实难懂……小子口口声声说要一直等下去,吾倒想看看,他……还有‘他’,能坚持多久!”
此话正说与魔君听。
姜世离自然想到了血手。
透过云凡与雨柔只言片语,魔君知晓、护法正在寻找自己路途中——
没有人知道旅途的尽头在哪里。
血手不知道,姜世离同样不知道。
这一年,距离蜀山一战、已经过去八年。
**
姜世离又陷入了神农鼎所造幻境中。
如同神器所言,只要抱元守一、守正清明,混沌之境确是对魂魄最好疗愈之所——
只是随着元魂之力增强,所能经历幻象也越趋分明。
他又看到了一段与己不同的人生。
那个山洞里、火光映照下,厉岩目光灼灼,神情坚定,道:“等我打败那老妖,就要离开这座山。”
姜承靠坐一侧,直视他道:“你要去闯荡吗?”
厉岩举起右臂,洒然道:“就是去流浪,走到哪儿是哪儿。”
魔化指爪捏紧成拳,抵在姜承面前,道:“姜承,你来吗?”
那神态,似要与姜承碰拳,可姜承还在迟疑、那怕五指早已攥紧。
厉岩垂下目光,低声道:“我走的时候,你会……来看我吗?”
姜承点首道:“会。我一定来看你!”
他听到厉岩轻声道:“我信你,姜承,我总是相信你的。”
幻境斗转,波光潋滟。
厉岩神情振奋,向他伸手,道:“姜承,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兄弟!”
姜承看向河中自己,倒影之下、是额头魔纹铺展,下有一双眼瞳,再非凡人所有。
他终于知道自己身世——
原来他和厉岩是一样的。
他们打败了熊妖、离开了那山坳,厉岩拗不过姜承,答应将萧长风送回了折剑山庄,姜承倚在墙边、最后看了一眼欧阳英,纵然不舍、仍是毅然决然离开了……
他和厉岩一起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他们遇到了其他伙伴,千峰岭的弟兄们。
机缘巧合之下,姜承还是觉醒了蚩尤之力,结识了毒影、无天、玄火和鬼眼,以及魔衣、幻月。
这一次没有枯木,但人魔之战还是暴发了。
惟有不同,是再没有血玉禁锢。
只因他与谢沧行互不相识,同样为了身后之人,罡斩身死兵解,姜承则矢志破除封印——
他们终于来到了魔界。
值此强敌环伺,面临新的困境与挑战,却再没有凡人的滥杀与鄙薄。
只因魔族崇尚力量。
不论人还是魔,只要有力量、是强者,就可在魔界争得一席之地。
梦境就在此时戛然而止。
魔君容色阴冷,显见怒气,直视神农鼎,道:“……这绝非简单幻境。”
神农鼎点首道:“不错,此正你深陷混沌之际,天道命轨所展示另一种可能。”
元魂重聚是极其缓慢之事,纵然神器相助,仍需汲取他界自身之力、用以疗愈。
故而来此幻境之日起,梦中经历种种、正是另一番截然不同之人生——
姜世离越能看清、记忆梦中之事,则喻意魂魄复苏之日,不远矣。
之后,又是一场幻梦。
姜承留在了折剑山庄。
虽则未有枯木计谋、以致魔血迸发,但随着时光翩跹,他人渐趋衰老之容颜,仍昭示姜承与众不同。
欧阳英顾及世家名誉,迫不得已将他逐出门墙,对外宣称身染恶疾不治而亡。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姜承仍是逃亡、逃亡,再逃亡。
只有同族会对他施以援手。
姜承遇到了洛祈年,决意一同上覆天顶,不慎坠落密道之内,无意中开启蚩尤冢封印。
魔血还是觉醒了。
人魔对峙之中,他救下了身负重伤的血手,以及身边的苗人女子、毒影。
他们遭到凡人清剿、寨内兄弟惨死,只得暂避青木居——
可就连青木居都未能幸免于难。
凡人肆意滥杀、铁蹄更是直入苗岭深处,半魔早已无处容身。
于是奋而站起,反抗追杀!
魔君再次惊醒。
幻境之中、汲取魂力让他魔元日渐强盛,可梦中经历一切,无疑令他心绪难平。
神农鼎看出他心事,仍未多言,只道:“只差一步……切莫再被他物所扰。”
言罢捻动咒诀,魔君复又陷入沉眠中。
源自神农之力拂过元魂表面,一如长者温柔。
那声音渐低,道:“再睁眼时……你就将……”
就将如何?
姜世离听不清,意识渐入昏沉之中,再也不复。
此时,十九年过去,第二十年将至。
**
司云崖。
许多年过去,血手终于重新回到了这里。
梦境中如此遥远之地,原来近在眼前。
他曾想带一个人去流浪,最后却放他在此慢慢遗忘。
他们在山林相识,回到人世相忘,再见之时,竟已成陌路。
姜承真的不再用剑。
他还是没能保得住他那双手。
现如今,就连人都已经失去很久了。
血手循着记忆,不厌其烦、一遍遍踏过群山,走过司云崖下每一处角落。
他站在熊妖老巢之外。
而今早已尘封没落、乏人问津。
惟有天香绿萼掩在杂草中,绽放零星辉光。
血手走过那处逼仄窄穴,他与姜承在此躲避熊妖,上有老树盘根错节。
生来第一次,有人替他理顺长发,温存熨帖。
血手不记得,只知一头火发张扬、不许他人碰触,似是坚守内心一丝柔软,惟独毒影是例外……
可如今,毒影也早已不再,再没有人替他理发,用心待他——
自然,那一头赤发就更如烈火灼烧,怒而盛放生命之姿。
合该是厉岩旧时模样。
如同一批脱缰烈马,穷尽毕生之力在原野驰骋。
直到千峰岭上、再遇姜承。
想来,他们在奇峰重遇,又在赤地离别,二十年……七千三百多个昼夜,伴随多少煎熬与折磨。
可血手坚信,区区女娲神力,还不足以与主上为敌!
他们总能相见的。
就是此种信念,支撑血手熬过伏魔柱上、形如炼狱的二十年。
殊不知迎来的,却是一场更为漫长的寻找。
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