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房间内呼吸声均匀起伏,雪橇犬在床脚卧成了一座山,呼噜呼噜睡得正香。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人敲响,苏逝川合上晨报放在旁边,低声回了句:“进来。”
他话音没落,门从外面打开,西法端了只盛早餐的托盘进屋,径直走到床边把东西搁在了床头柜上。紧接着,他回头看了眼睡懒觉的狗,见狗在床上当即十分不爽地皱了皱眉,然后二话不说用薄毯把狗兜住,趁睡得死赶紧转移出房间,往走廊里不碍事的地方一放。
处理完碍事的智能体,西法返回卧房顺带着关门落锁,再一转身顿时感觉这阴沉沉的房间都亮堂了不少。
苏逝川全程笑而不语,只在心里默默思忖了一番等下十七醒过来大概会炸。
“休息得怎么样?”西法来到床边坐下,取过托盘里那杯温好的热牛奶吹了吹气,再递给苏逝川。
苏逝川没有回答,接过牛奶的同时,他顺势倾身过去伸手捏住西法下巴十分轻佻地抬起,凑上前在他唇上吻了吻:“特别好。”调戏完,他又从容不迫地靠回床头,一边笑眯眯地看西法,一边抿杯子里的牛奶喝。
这套动作自然得一气呵成,亲昵单纯不做作,西法被撩了一脸,前一晚被迫分居的郁闷当即就烟消云散了。
“刚才雷克斯联系过我,询问你的情况。”西法调整了一下情绪,努力不让被撩起来的小兴奋表现得太过明显,一脸认真地说。
“这不意外。”苏逝川放下杯子,轻描淡写道,“依照他的性格,不多想是不可能的,他会安排人监视我们的行动,恐怕在昨晚刚离开七星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我们会来这里。”
“这我也想到了,”西法说,“所以想着过来问问,你究竟打算在这里住多久?”说完,他隐约觉着这问法容易产生误会,静了几秒又匆匆补充,“我倒是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帝国的那座空间站没那么容易攻下来,而且你跟联盟军部也不太熟悉,如果可以我想带你去见几位高级军官,也好商量一下对策。”
苏逝川听出端倪,笑得眼睛弯起来:“你会带我见的人,应该不完全算是雷克斯的人了吧?”
“你这么说也对也不对。”西法解释道,“联盟的情况跟帝国不同,成立时间还短,没经历过改朝换代,雷克斯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当稳固,没那么容易动摇。”
苏逝川缓慢点头:“理解。”
西法又道:“所以我只能从相对新的人身上下手,还得挑选有晋升空间,并且职位重要的目标,所以可供我选择的范围其实很小。我不敢说那些是我的人,但至少当需要在我跟雷克斯之间做出取舍的时候,他们应该会考虑和犹豫。”
“这还远远不够。”
“我知道。”
“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苏逝川心平气和地纠正他,“你要做的不是离散联盟,也不是强迫属下去做出取舍和选择。你只管做好你的皇储,让对你心存疑虑的人变得心服口服,他们现在忠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忠心必须有分量。”
“换个角度考虑,雷克斯地位稳固、独掌权利其实事件好事,这至少说明联盟内部是完整的、没有派系划分,它本身就比帝国的政体要牢靠百倍千倍。这样一来,等到雷克斯不在了,统领权利的人更迭,那些原本对他尽忠的人自然而然会改为拥护被他确定的皇储,也就是你,至少大多数人会这样做。”
今非昔比,西法如今在听苏逝川的言论会下意识多想,随着了解深入,他的思维开始越来越特工化,越来越靠近机会主义者的模式。他深谙苏逝川对他从来只说好的一面,但任何良性结果的产生必然会伴随等价的付出,而这些代价才是全盘的关键,是决定成功与否的重中之重,却又是恰恰会被苏逝川避而不提的。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保护方式,他会把任何与风险沾边的部分隔绝开来,让被保护的人可以安安稳稳的“坐享其成”。
所以苏逝川说得越平铺直叙,西法的心里反而会越不安。
雷克斯遇刺,相当于原始信仰崩塌,在这一场更迭里,西法扮演了取代雷克斯的角色,在上任后势必要有所作为。而到时苏逝川的“真实身份”将曝光,他会被默认成为帝国射出的一枚暗箭,见血封喉,不仅迷惑了联盟的储君,还轻取统帅的性命。
那是一根导火索,毫无疑问会在短时间内彻底激化对阵双方的矛盾。
但事后呢?
他将自己置于了一个无可挽回的位置,成为了联盟仇恨的众矢之的。
“逝川……”终于,西法按捺不住开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苏逝川打断他,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不能对你说出真相了么?我承认信任占据了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影响因素是你对我的感情。”
“我的计划是极端的,不能存在任何疏漏,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部署完毕以后提出质疑,每个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牺牲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但你却会迟疑。”
“针对这点,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但绝对不能接受。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不会教你,我要你自己去领悟,这样你的心才能变冷变硬,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决策者,去取代雷克斯和西塞,成为洛茵星系的新主人。”
话说至此,苏逝川执起西法撑在床边的手,低下头,十分细致地吻了吻。
“你现在就问自己,假如是你面对我身受重伤,会不会选择服从命令将我扔进大海?”
“假如那天血洗教堂最后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又有没有刺我一剑的决心?”
西法霍然怔住,下意识要抽回手,而那只手却被苏逝川狠狠握住。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前一秒还温柔亲吻他的男人抬起头,视线相遇,那双温润漂亮的眼笑意依旧,眸光温存柔软,但他看进了他的眼底,借此看清了那里存在的一片冰原。
情报部的蛇蝎美人,最毒之处就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我没有,我做不到。”西法坦然回答,“因为我爱你。”
闻言,苏逝川莞尔一笑,伸手抚摸上西法脸侧,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爱情有什么用?”他的嗓音微微发颤,像是被什么所感染,“如果‘我爱你’能够拯救你,那你早就永生不死了,又怎么会有今天?”
西法听得似懂非懂,以为苏逝川在说当今在联盟的处境,殊不知他指的是他们的这辈子。
就在这时,雪亮的电光割裂云层,室外一声惊雷炸响,暴雨从天而降,顷刻打破了此时卧房内的相对沉默。
“你先不要多想,现在也还不到多想的时候。”苏逝川兀自放松下来,安抚性地握了握西法的肩,“大局未定,一切都充满了变数,需要考虑的事已经够多了,还是先解决好眼前的问题,然后再顾及以后吧。”
西法不甚明显地一弯嘴角,无可奈何道:“逝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你脑子里利害分明,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放在弃子的位置。大局至上,利益为重,在两者面前个人的确微不足道,我承认我被你说服了,但是……”他深深缓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又像是在竭力平复下某种情绪。
苏逝川静静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这种心态的转变是一个非常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冷血行事,无法成为分毫不差的策略机器,因为那违背了真心,也违背了人的本性。
没有人能被三言两语说服,继而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心冷终归是需要必要的契机和理由的。能把人当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去布局,能把人命当成换取利益的筹码,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在说明,策划者本身早就不再是人了。
对于苏逝川而言,他死在了最后一则通讯中断时,西法断气的瞬间。
那一场告别将他从无限光明之处推进了深渊,从此披上伪装,泯灭人性,彻底成为一台精于算计的机器。其实随着“狩猎计划”的启动,洛茵帝国失去的并不是摄政王,反倒是他们的最高统帅。
因为苏逝川死了,而“乌鸦”活了。
“但是你可以放弃自己,我却做不到放弃你。”
这句话像是一粒夜光的石子,投入深潭,光芒焕发,将苏逝川深陷回忆的意识重新唤醒,他看西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秒失神。
“我的心再冷再硬,你在我心里也是特殊的,你失望也好,觉得我教不出来也好,可是你不能逼我放弃对你的感情吧?”
“这一点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赶上你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不爱你!”
西法却眸底带笑,抬起手轻轻刮过他的侧脸:“答应我,在你的计划里别对自己那么残忍,如果做不到,那就试试把你换成我,你就会知道自己把我逼到什么程度了。”
苏逝川蓦地怔住。
“当然,如果你能没有犹豫就轻易做到的话,我也不觉得亏。”西法莞尔,似是十分戏谑地调侃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人缺爱,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明,那他一定在我们注定相遇那天睁开了眼睛。”
……
当天傍晚,雨势有所减小。
西法驱车,携伪装成苏逝川样貌的十七返回帝都。
前厅的礼拜堂内,苏逝川站在主神的雕像前,仰头凝视着那张蒙着灰尘的面孔,目光落在雕像略显空洞的眼部。他想起上一世他们见面的情景,想起那场不愉快相遇之后来自西法的死缠烂打。
神明睁开了眼睛……
苏逝川在心底笑了一下。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神?不过是信徒为自己寻找的精神寄托罢了。
但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初那家伙究竟看上了他什么,总不可能真是因为一张脸吧?
——To Be tinued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搞事啦,说起来这卷的重点还没写到,真是卡到生无可恋_(:з」∠)_
第80章 Chapter 80
半个月后,沙漠黑市小镇。
时间接近傍晚六点, 被炙烤了整整一天的热砂闪闪发亮, 夕阳化作渐沉入远方地平线的巨大火球,将浸染上深沉夜色的余晖斜射过来, 一时间光芒万丈, 仿佛为天幕泼洒了浓浓一层滚烫的血,烫得灼人眼球。
沉睡中的小镇苏醒过来, 明面上的各类店铺开始陆陆续续开门营业。
这座白日下的死城到了夜晚才会恢复生机,像一尾被烤蔫了的蛇,上一秒还在虚弱不堪的苟延残喘, 下一秒便睁开瞬膜, 露出狡诈诡谲的窄细瞳孔, 直白而又露骨地窥探着猎物, 注视着每逢入夜后那迎来送往的成千上万副皮囊。
某间小旅店二楼, 苍星陨抱臂倚靠着身后的白墙, 微微侧过头,眸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向街对面一个正在开摊做生意的小贩。
那是个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带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看上去很像是父子。平时生意来了两人之间很少有互动,男人会忙于招待客人,孩子则自己蹲在角落里逗一只温顺的绿鬣蜥玩。他们的流动摊位设施简陋,摆放有大大小小几十只装有毒物的玻璃箱子、萃取用的各类仪器,以及最前面一排拇指大小的水晶瓶。
是个贩售毒液的摊子,苍星陨漫不经心地想, 多看一会儿应该能等到不少同行。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瞧了那摊贩一眼,心想,没准他就是个同行。
两人抵达这座小镇快一周了,这趟行程是苏逝川定的,旅店也是他选的,从房间窗口可以清晰观察到两人上次见面的那家绿尾蜥酒馆,除此以外还有一间生意不好不坏的赌场和这个每晚都来摆摊的商贩。尽管到现在苏逝川依然没提过这趟出来的目的,但认识那个男人至今,苍星陨自忖还是比较了解他的行事风格的,自然会对目之所及的人和物多留意几分。
他不多问是出于习惯,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好奇。
房间另一边,苏逝川换了身本地特色浓郁的长袍长靴,正在给面部遮挡纱巾。透过那面锈迹斑斑的穿衣镜,他注意到了星陨似乎是在走神,于是头也不回地问了句:“麦克格雷联系到了?”
他嗓音不大,甚至在窗外的讨价还价声下显得十分不明显。
苍星陨瞬间从漫无目的的猜测中回过神,神色不变,故作镇定地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在镜像中相遇,苏逝川的大半张脸被月白色长纱遮住,只露出一双灌满笑意的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苍星陨,显然是看了有一会儿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掩饰,也看不出多大的兴趣,却给人一种非常清晰的、被一眼看穿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不怀好意地问,你在想什么?
苍星陨眉心浅蹙,屏蔽掉那种被人摸透了心思的不适感,淡淡回答:“联系到了。”
“约哪儿见面?”苏逝川问。
“就在斜对面的那家赌场,我们去过的那家酒馆隔壁。”苍星陨道,“赌场一层有个配套的小酒吧,据他说是约了人在那里谈生意,今晚就能谈拢,然后会来跟我们会合。”
苏逝川闻言微微一怔,转身看向他:“你定的地方?”
“那倒不是,”苍星陨如实回答,“好像是他们本来就约好了晚上那儿见,听说我来了以后麦克格雷询问了合伙人的意思,说不介意他的朋友过去。”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忙追问道,“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苏逝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就是觉得有点巧合。”
苍星陨完全没被对方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干扰,而是十分敏感地说:“你指什么?”
苏逝川静了半晌,道:“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太小,我今晚要出门,你应该看得出来,至于是去哪里应该也能猜到。”
“绿尾蜥酒馆,你约了人。”苍星陨冷静回答,“我猜你要见的多半是帝国那边的人,”他顿了顿,复又更加具体地指出来,“应该是那个跟你共同伪装成商人的特工?”
“对。”苏逝川也不隐瞒,“现在渗透计划的特工全部就位,他是身份最自由的,灵活性强,负责来往于这里和其他行星,将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携带出去。这是计划启动以来的首次碰面,地点必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绝对安全。”
苍星陨不甚明显地一惊,讶异道:“那间酒馆是你们的?”
苏逝川“嗯”了一声,说:“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是老板娘皮囊下边的人换了一个。”边说,他边走到苍星陨旁边,伸手轻轻拨开百叶窗的扇叶,“他们就在隔壁,合伙人还不介意跟你见面,是不是很巧?”
“嗯。”苍星陨迟疑道,“不过麦克格雷的警觉性不应该那么差。”
“你要知道那个女商人‘维拉’的身份我们经营了十年,这期间可没出现过任何纰漏。除此以外,我们的星盗先生也不知道今晚我会在隔壁,甚至还不能完全把我的几个身份联系起来。”苏逝川不甚明显地勾了勾嘴角,“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商人,无往不利,只要能赚到钱,我想他是不会介意坐在桌子对面的人到底是怀有什么目的的。”
“你说的有道理。”
“多留意,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知道了。”
苏逝川抬腕查看通讯器时间,然后侧头看向他:“我约了那人七点,你们呢?”
“晚一小时,”苍星陨说,“人家要谈生意,我不想太早过去打扰。”
“那你随意,”苏逝川莞尔一笑,“我先过去了。”
“注意安全。”苍星陨道。
苏逝川没再多说,转身离开客房,从旅店后面的一处偏门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夏季即将到来,沙漠昼夜温差明显,眼下太阳虽然已经西落,但骇人的高温依然没有降下去多少。第一批乘夜色到来的商船通过空中港口,在镇子外的简易停机坪降落,带来了可供整晚交易的走私货。
街上人头攒动,参与交易的人服饰样貌迥异,各种口音的外星语混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燥热的风裹夹着沙粒席卷而来,割得裸|露在外的肌肤仿佛被砂纸打磨过,苏逝川拉低头纱,快步穿过一对对讨价还价的商贩和客人,无声无息地来到绿尾蜥酒馆正门。临进门前,他朝隔壁那间赌场扫了一眼,时间尚早,现在还是以交易为主,消遣的活动要等到零点以后才会开始受欢迎,所以两家店或多或少都有点门可罗雀的意思,跟商贩们的热火朝天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