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真给王夫人提了醒儿,马道娘的神通,王夫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只是不露声色道,“兴许吧。嗨,儿女哪,什么是福,平安就是福了。我只喜欢宝丫头这样大方知礼的孩子,前儿看我那些首饰们,给谁呢?想想唯宝丫头是我的心头好儿,留了两套金玉头面,还说给宝丫头送去使呢,正巧今儿个妹妹就来了,别嫌弃,这是我做姨妈的一点儿心意呢。”
“姐姐自个儿留着吧,什么都想着她们。”
王夫人一捏薛姨妈的手,望着薛姨妈叹道,“昔日我不得老太太好儿时,遭了难,在后头小院儿里病得神鬼不知,是谁衣不解带朝夕不停的伺候我?难道我会忘了不成?”想到此处,王夫人又滴下泪来,叹道,“妹妹也知道,我有个女儿却是一年到头儿见不着面儿的。凤丫头如今人大心大,哪里还将我这姑妈放在眼里,我纵有疼她的心也不知道往哪儿使呢。独宝丫头这样的细心敦厚,我心里怎能不爱她?妹妹也知我那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现下刚和缓了结,哪样事能不瞧着老太太的脸色呢。”
薛姨妈想想姐姐的为难,也唯有叹息。大家子最讲究规矩,何况老太太正一品诰命,年老位尊,说一不二惯了的,王夫人纵然有亲女儿在宫里,可元春现今荣辱难知,王夫人前头犯下的那些过错,虽看着元春宝玉的面子挺了过来,到底不比以前,只得仰着贾母鼻息过活。
这边姐妹俩互诉辛苦,那头儿薛宝钗与探春却是聊得开心。探春向来察颜观色最会说话,薛宝钗素日温润大方,难得她来一次,李纨做为长嫂,便将人请到了稻香村,宝玉久不见宝姐姐,也跟着凑了过去。
薛宝钗先给探春道了喜,探春等也谢过薛宝钗的礼物,薛宝钗笑道,“这没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胭脂水粉,这南边儿的东西跟北边儿的大不同,我使了觉得还好,就给姐妹们带了来。还有宝兄弟房里的麝月、晴雯也每人有两盒玫瑰胭脂、两盒擦脸用的珍珠茉莉香粉,因不好单拿出来,就一并放到宝兄弟的那份儿里了,宝兄弟别忘了给她们。”
宝玉再次道谢,宝钗取笑道,“若是别的,宝兄弟谢就谢了,这胭脂却是不用,说不得还没宝兄弟给她们淘制的好呢。只是到底是我的一份儿心,请她们不要嫌弃就是了。”
“岂敢岂敢。”贾宝玉笑道,“宝姐姐所赐,她们只有感激的份儿。现下我哪儿有空做那些事,每日间老太太、太太逼恳着我念书,若不是宝姐姐来,我难得轻闲这片刻。所以,我还得给宝姐姐道一遭谢才是。”说着果真又给薛宝钗行了一礼。
探春只笑,“宝姐姐可不正是二哥哥的救星么?二哥哥也不必装,我还不知道,自打老爷去了任上,你可是三不五时的就来我们这儿转悠闲逛。到时别再求着我写字给你充数才是?”
几人说话玩笑,十分快活,探春又拿出他们偶然做的诗文给宝钗看。薛宝钗一面赏鉴,一面赞叹,忍不住自己也唱和了几首,宝玉见薛宝钗完全不似以往满嘴的经济学问,又兼宝钗在家调养得当,此时容姿照人,比在贾府时更胜一筹,直看得贾宝玉目不转睛。诸人说说笑笑,直到晚间,薛宝钗才随薛姨妈去跟老太太告辞离去。
贾宝玉恨不能叫薛宝钗住下来,与老太太讲了。贾母笑留,薛宝钗眉目一动,却是推辞了。
第160章 林谨玉结盟王子腾
薛宝钗随母亲回家,薛姨妈将王夫人给的金玉头面拿出来给女儿过目。
薛宝钗略扫了一眼,便吩咐莺儿收起来了,薛姨妈想了想,仍将王夫人的口风露给女儿听。薛宝钗默然一笑,竟微微有些心酸,“妈妈还没听够姨妈的好话不成?姨妈的话向来是好的,心也不差。可是妈也想想,以前大姐姐是贵妃时,姨妈尚做不了老太太的主儿,何况如今呢。妈还不明白,不管有没有甄家,老太太都看不中咱家的。”
“我的儿,这是什么话。我看过这么些女孩儿,究竟谁还比我的儿更出挑儿呢。”
“妈,女儿在妈的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薛宝玉淡淡地,“就女儿自己以前也未尝不是个心高的。国公府当然是好,可咱家如今皇商被革,光景儿也不比以前。不是女儿妄自菲薄,以往咱家全盛时,老太太尚不允呢,何况如今?妈也不必为姨妈筹谋了,前儿妈还念叨那些银子呢,如今姨妈三五句好话便将妈哄了去。空口白牙哪里做得准呢?”薛宝钗想想宝玉的情形仍如以往那般无一丝长进,叹道,“女儿如今说这话已是过了,索性点破了去。如今结亲也讲究门当户对,妈妈只想这四个字,咱们哪儿能配得上人家呢?母亲想想甄家先前是何等的富贵,老太太方给宝玉定下了亲事,就是如今真的跟甄家黄了,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宝玉,也会再给宝玉相看一门子贵亲,而不是咱们这样的商贾人家儿。”话到最后,声音渐低,薛宝钗见母亲伤感无言,反过来劝道,“妈,咱们今日去荣国府走动,只是不想跟姨妈家远了。其他的心思,妈且放下吧,女儿如今已是认命了。”
薛姨妈暗自叹了一回女儿命苦。
一夜北风,林谨玉早上起床时听见小丫头们说外头下了好大的雪,穿好衣裳出门一看,果真是玉琼满地,一派银妆素裹,此时雪犹未停,大如鹅毛,洋洋洒洒的飘下来,几个粗使的婆子戴着抖签正在院中扫路上的积雪。
香榧捧着一领大毛披风出来,给林谨玉披在肩上,笑道,“大爷当心风大吹着。”
“这样好的雪,中午吃火锅才好呢。”林谨玉穿的暖和,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冷,极有兴致的张罗着,“叫厨房切出几盘子鹿肉、羊肉、牛肉、狍子肉、还有各种新鲜的菜蔬备上一些,烫一壶好酒,我跟你大奶奶边吃酒边赏雪。”
“劳大爷为我们想着了,”许玉琳在里间儿听得清楚,扬声笑道,“可惜大爷今儿得去当差,怕没空吃酒赏雪了。”
林谨玉泄气,一时吃过早饭,就上班去了。因风雪大,林忠安排的马车,林谨玉不落忍道,“大管家,你如今年纪大了,就在府里歇歇吧,我当差能有什么事,有平安他们几个呢。”
林忠扶林谨玉上车,笑道,“老奴身子骨儿还硬郎,再伺候大爷两年,他们几个到底小呢。”
林谨玉有时看着老人家车前马后的心里还有几分过意不过,不过现在就这个世道,想想红楼梦里的焦大,跟着主子出兵放马救了主子的命,到了贾珍这代人还是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哪里还记得焦大的救命之恩。
马车辘轳着轧在砖道上的厚厚的积雪里,留下连绵的印痕,透过车窗,路上行人稀少。他这车子修得宽阔舒坦,只是因这年头儿科技有限,都是木头轮子,车里难免晃动,所以别觉得坐车是件多舒坦的活儿。林谨玉着人在车里狠狠垫了几层褥子,柔软暖和,他就窝在里头闭着眼养神。前头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车子猛然停了,听到外头林忠吩咐车夫让路,还有一人的笑音,“不敢不敢,请林大人先行。”
林谨玉坐正了推开车门,拢了拢裘衣,半探出身子,见这人一身正四品武官服饰,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带着笑,正是锦衣府仇都尉,后头跟着一阵衣帽周全携刀带剑的锦衣卫,林谨玉笑着抱拳拱手,“原来是仇大人,真是巧了,怎的?这么一大清早就这么忙活着。”
仇都尉回礼,想着林谨玉这小子好歹在内阁支应,也不好小瞧了他去,想到林谨玉的母族出身,一思量索性卖林谨玉个好儿,驱马凑上前,压低声叹道,“嗨,不是什么好差事,史家犯事儿了,锦衣府奉旨查抄,这不正往那边儿去么。”
乖乖,一个早朝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反正史家与他无干,林谨玉抖了抖袖子,和气地笑着,“还想有空请仇大人喝酒呢,瞧今儿个却是不巧,这样就不耽搁大人了,咱们不算外人,仇大人别跟我客气,您身上担着皇差呢,请仇大人先行。”
仇都尉推让不过,带着人先走了,想着这林谨玉小小年纪应酬起来真是老道,这史家也算他表舅家呢,听说表舅家抄家,眉毛都没动一根,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有啥猫腻。仇都尉不欲多想,反正该给的人情也给了,没得罪了林谨玉就好。
林谨玉重又倒在厚褥子里,叹息了一声,甄家、史家,下一个怕就轮到贾家了。抄吧抄吧,早抄早了,林谨玉念叨着,他虽与贾家有亲,不过向来不睦,何况他刚在徒景辰跟前儿立了一功,等闲事也牵扯不到他身上,不怕有人趁机对他使绊子。
不枉林谨玉小心谨慎,这一到内阁,竟然碰到了贾雨村,他这才知道贾雨村刚因弹劾史家被拜了大司马,内阁行走,参知政事。林谨玉也不露声色,照旧跟内阁的诸人打过招呼,在小太监的侍奉下去了外头的玄狐裘,露出里头貂绒满襟的褂子来,仍旧干自己那一摊子事儿。
徐硕见林谨玉官服外头还套件小毛褂子,笑道,“怪不得你一进来,我就觉得鼓鼓囊囊的,原来穿了这么多的衣裳,难为你还走得动道儿。”徐硕乃当朝首相,又是长辈,自然能打趣一二。
林谨玉笑道,“不瞒大人,原本想说骑马来着,就因穿得厚实,马都不好上,索性坐车来的。我生来在南面儿长大,冬天也不似京都似的这样冷得能冻下耳朵来。”说着还伸出手上露半指的羊毛手套儿,“现在三九天,戴上这个写字就不怕手冷了。”
王子腾也凑过来瞧了一眼,“哟,真是想得巧妙,果然是新婚夫妻,诸事体贴的。”
“诶,大人莫不是说我那姨母不体贴的意思了吧,我可是不依的。”林谨玉一说,王子腾呵呵一笑,放下了半颗心。
又有其他几位大人也凑笑了几句,大家才各安其职,忙碌起来。
贾雨村刚升了大司马内阁行走,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刚到内阁几位大人对他也客气,只是不比与林谨玉这般热络随和。贾雨村虽心下不屑,也不会蠢到带到面儿上。
不一时皇帝陛下降临,大家又开始说史家的官司。平常史家双侯是无比风光,现在发了事儿才看出原来也是结怨不小,啥仗势凌人,包揽诉讼,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之类的一出接一出,林谨玉听着,觉得大约日后荣国府抄家也就是这些罪名儿了。
皇帝问要谁担当主审的事儿,徐硕老成,倾向于邢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
大致流程挺对,偏贾雨村跳出来说史家案子不一般,还要内阁派人旁听才妥当。皇帝接着问他人选,贾雨村不负所望当即将林谨玉推了出去,再三夸赞林谨玉少年俊才聪慧过人舍他其谁。
皇帝转头就问林谨玉,林谨玉正色道,“臣自然愿意为陛下朝廷出力,只是臣与史家有亲,理当避闲。”林谨玉想贾雨村是卯足了劲儿要把他跟四大家族的关系说明开来,要别人问还不如自个先做铺垫,省得荣国府抄家时再来这一遭,便道,“皇上或有不知,臣的外祖母的娘家便是史家,算起来,史家两位老爷是臣的表舅。这史家的官司,臣按例当避闲的。不过依臣看,大司马向来公正无私,上次甄家的官司不就是大司马主审,那样繁冗复杂的官司大司马都整理的清楚明白,大司马何必自谦,反倒引荐旁人?”
王子腾深知贾雨村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想着史家若落入贾雨村的手里,断无翻案的可能。林谨玉年纪小些,向来眼光精到,怎么倒把史家推到了贾雨村手上,看来刚刚的话竟是哄他的。不过,王子腾向来通达,于此事也不气恼,他最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了。史家与林家虽有亲,却无交情,林谨玉不愿援手也无不是。
皇帝此时已有决断,笑道,“既如此,时飞,这差事你就接了吧。你是个细心的人儿,以往当差也算干练,有你旁听,朕也放心。”
贾雨村恭敬的应了。
贾雨村早不是以前任人当枪使的楞头青了,林谨玉的性子打过一回交道就能猜得着些,最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半点亏都不吃的,他就在这等着呢。果然这差事落到他头上,贾雨村暗暗冷笑,表舅家,这才好呢,不是亲戚,你怎么能为史家谋私呢?
贾雨村是个自负且自卑的人,他不喜欢林谨玉,哪怕林谨玉是真正自翰林入阁,有点儿真才实学,可贾雨村只要一看到林谨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打心眼儿里不自在。
议事毕,皇帝吩咐众人散了,先走一步。内阁诸人都取了外头的披风大氅,清一色的裘毛大衣,别提多齐整富贵。贾雨村自然也有,不过眼睛仍是不经意的扫过林谨玉,那件玄狐裘,光泽幽润,雪花在尺外便无风自化,端得是宝物无双,听说是林谨玉祖上传下来的宝贝。
贾雨村不忿,他见多了富贵公子,大多如他那狗屎学生——贾宝玉一般,皆是纨绔脂粉之流,贾雨村从心底瞧他们不上,只是觉老天无眼,偏将富贵与这等无能粪土。可另一方面,这个世界是极讲究出身的世界,贾雨村觉着自己事事比人强,只是命不好没抬胎到富贵人家罢了。他看不起那些富贵膏梁,可从心里,他又羡慕他们,那些金尊玉贵保养出来的细嫩皮肤,那种一举手一抬足一个眼神间流露出高人一等的贵气,那种生来就拥有的地位,都是自己汲汲营营才能得到的。即便做了官也为人嘲笑,就是因为他的继室是两封银子买来的丫头。他永远也望不掉朝堂之上怎样被林谨玉羞辱,他被多少人恶意的嘲笑。贾雨村握了握拳,他一定要将这些人狠狠的踩到尘埃里,要看着那些高贵无双的脸孔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林谨玉还不知道自个儿被人咬牙切齿的恨着,他双手抄进手捂子里,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同王子腾一并低声说话。
依林谨玉看,王子腾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不说别的,前些天王子腾悄无声息的将王家户部的亏空还了五万,叫林谨玉说这也是识时务。何况在内阁这些日子,王子腾说话行事俱是极妥当的,等闲事不必开口,但只要开口从未被皇帝驳回过,可见这人揣测帝心的本事。再者,皇帝也是要脸面的,总不能把前儿一拨老臣个顶个儿掐死才算完,怎么着也得留下一两个儿充充门面,何况王子腾这样有眼力的臣子呢。
就是在红楼梦中,也是王子腾死了,王家因无出众子弟才日薄西山渐渐衰败,并不是如贾史两府一抄而尽。林谨玉瞧着王子腾一句接一句的说些闲话,到了宫门,竟邀自己去王府赏雪景,林谨玉微微一笑,便应了。
这是林谨玉第二遭来王府,王府是逾经百年的府第,几代人养下来,景致自然不错。梅林中自有轩馆,里头烧了热炭,丫环们奉了茶,王子腾命人备席面儿,对林谨玉笑道,“贤侄不是外人,咱们也不来外头那些虚热闹,这个天儿,就吃火锅子如何?”
“世伯真是与小侄想到一处去了,早上小侄还馋了许久呢。”
打发了下人,王子腾眉间微锁,这两年他操心家事国事,愈见衰老,叹道,“想来世侄也知道史家的事儿了。唉,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自甄家出事,朝中便不太平,说句老实话,那是你姨母的娘家,我早朝回来跟她说了,你姨母已经哭了一场,我这心里也不大好受。”
林谨玉可不觉得王子腾需要安慰,仍斟酌着劝道,“世伯为官多年,朝中大小文武官职差不多都走了一遭儿,自比我有见识。唉,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我家,自靖安侯起到小侄这儿也是第五代了,前家父早殇,我家也沉寂了这些年,如今我在朝中做个芝麻大的小官儿,勉强支撑门户,若要跟先祖时的气象比,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咱们都是世家出身,家族起起落落,兴衰更迭,因人事承天意,半点儿勉强不得。”
林谨玉说得王子腾又是一声长叹,林谨玉道,“似史家的事,我没上朝的体面,也不清楚因果原由,不过已经到抄家的地步儿,想来罪名是不小的。若只是官员攻讦,未落实时还有援手之处,到现在,万岁爷我瞧着是要狠办的。世伯伴驾多年,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呢?姨母那儿,只有世伯多劝着些了。”
“你说得很是。”王子腾道,“史家已经折进去了,如今官司到了贾雨村手上,那个东西我最清楚不过,最是会钻营势利,为着往上爬,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端得是心狠手辣!上次胡攀乱咬的攻讦你父亲,与你结了仇,不然怎会荐你去听审史家的官司?贤侄你可得千万小心才是。”眼瞅着史家也完了,薛家的繁华更早是昨日烟云,贾家更是满头的小辫子等着人去揪呢,阖族也没个出息之人,昔日金陵城四大家族,如今抄的抄、败得败、只余王子腾高居相辅,却也有心力交瘁独木难支之感。小女儿虽嫁了神威将军府,冯唐是万岁心腹,可惜是武官,向来心肠粗大又远在千里之外;王子腾有心另结同盟,他早就看中林谨玉,林谨玉的婚事若不是许家强插一手,他肯定要招为爱婿,虽无翁婿之缘,林谨玉也没拒绝他的邀请,关系都是一步步的亲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