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笑道,“是啊,云妹妹,我们都盼着你来呢。”
史湘云自幼失了双亲,在叔父家长大,看惯人情冷暖,贾府里的人对她算是好的,却从无人如此贴心,专为她准备过什么,史湘云低头捏起一小块儿糕饼,眼圈一红又隐了去,抬头笑道,“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定是好的。”
史湘云性子活泼,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欢笑的模样,从无伤春悲秋长吁短叹,很有几分飒爽明快,难怪人人都喜欢她。
在林谨玉心里,也愿意姐姐同史湘云一块儿玩笑,着人送了几样外头淘换来的小玩意儿,竹子掏出来的一整套的茶杯、根雕的笔筒、贝壳串成的风铃等小物件儿,不值钱,贵在质朴,做工也还算上乘。
玛瑙笑道,“大爷说了,送来给姑娘姐妹们玩儿,姑娘们若是不嫌弃,一人挑一样也是好的。”
林黛玉笑道,“知道了,即巴巴送了来,也是他一片心呢。谨玉忙什么呢?”
“大爷在做文章,明天要去先生那里。”
微雨自带玛瑙去喝茶说话儿,史湘云见这一桌子的玩物,笑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个呢,真有意思。林姐姐,替我们跟林表哥道谢吧。林表哥怎么不去学里念书呢?”
“谨玉有个先生,学问极好,自他中了举人,先生就不要他每日功读,只是留出题目来,让他学着破题,”林黛玉喝了口香片,笑道,“每三日去一次,先生给他解说文章。”
史湘云拿了个竹子做的小茶杯,看着上头的青翠,笑道,“林表哥真有学问,这么小便有了功名。我家里两个哥哥,年纪比林表哥大上好几岁,只是捐的监生。如今二哥哥也去了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蟾宫折桂呢。”
探春笑道,“二哥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哪里是正经做学问的料子。知道你今天来,还不想去学里呢。若不是这几天太太心情不好,他定要赖着不去的。”
史湘去皱了下眉,“我也听说了,却不甚清楚。这回还没见着宝姐姐呢,明明都是亲戚。”
论血亲,自然同黛玉姐妹近些,可事关薛家,众女也不好多言,黛玉一笑,“老太太原早就念着接你来,就是因这事耽搁了。我们才搬来京都几天呢,除了外祖母一家人,就只认得谨玉的先生。我从未出过二门,谨玉更未见过宝姑娘的哥哥。后来听说官兵来拿人,我吓得半死,都不敢让谨玉出门。这一个府里住着,无冤无仇,这事儿我也不得其解呢。看薛舅姨宝姑娘,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又一想,京都人口千万,怎么就那些人就偏偏指认出宝姑娘的哥哥呢。”
探春道,“可不就因为这个,宝姐姐也好些天没过来了。听说薛姨妈每日以泪洗面,宝姐姐每日要照看母亲,又得打理梨香院的事。”
惜春冷笑,“那个薛大哥,就是因为在金陵打死了人才投奔到府上。论理我是西府的,可在这儿跟姐妹们住着,林姐姐林表哥什么样大家都看得到,林姐姐是正经的外甥女,名正言顺的住在府里。若我是宝姐姐,家里哥哥买凶要杀府里正经外甥,我也没脸再过来呢。”
林黛玉笑道,“算了,咱们也没的生气,我这苦主都释然了呢,有衙门的清天大老爷呢。”
王夫人自认为哥哥出手万无一失,只是让梨香院准备着接薛蟠出大狱。薛家却遇上了麻烦,大管家薛顺每日负责给薛蟠送牢饭,以前百十两银子就能送进去,这次却碰了壁。
好话说尽,掏了十几个百十两才提着早餐进了大门,一进去两个牢头坐在小方桌边儿上的长凳剔牙,薛顺作了揖,牢头甲道,“干什么呢?”
“军爷,给薛蟠薛大爷送些吃的。”薛顺低头哈腰的道。
“拿来,检查!”牢头甲在地上啐了口吐沫,一只脚踩在长板凳上,斜楞着眼打量着薛顺,“这牢里可不准乱送东西,一日三餐,牢里管饭!”
薛顺掏出两个银锭子放到桌上,赔笑道,“不成敬意,请军爷喝酒的!”
牢头甲一袖子扫到地上,“呸”道,“打量爷是要饭花子呢!滚!”
“不敢不敢。”薛顺乖乖拿出一张银票,塞到牢头甲手里,笑道,“承军爷照看我家大爷。”
牢头甲扫了眼上面的金额,才懒洋洋的坐稳了,自顾自的倒了杯酒喝着。薛顺笑了笑,低头拿食盒,一只脚却先踩了上去,牢头乙对牢头甲道,“瞧,人家只看得到大哥,小弟就是个摆设呢!”
薛顺不得已再掏银子,两个牢头看了看里头的肥鸡肥鸭,笑着拣着好的放自己桌上,一挥袖子,“送去吧,还要爷请你不成!”
薛顺擦了擦额上的汗,弯着腰低着头拎着空了一大半的食盒,看小主子去了。
第33章 林谨玉抛砖引非语
在薛姨妈心里,第一重要自然是儿子,第二重要的便是银子。待薛顺回来一说,薛姨妈差点抽过去。
薛宝钗是个有心机的,给母亲顺着气,温声道,“妈妈,大管家也辛苦了,先让大管家下去歇息吧。”
“说的很是,歇着去吧。”薛姨妈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来。
薛顺自小跟在薛老爷身边的人,对主母的性子也知道一二,瞧这样子,怕是疑上他了,不由叹了口气,退下了。
薛姨妈握住女儿的手道,“我的儿,你是个有主意的,给妈妈想个法子呢。”
“妈妈,如今我家不比从前,这些下人仆从难免会生出别样心思来。”薛宝钗低声道,“或者牢里有人为难咱家呢。”
“那你哥哥怎么办呢?”薛姨妈生怕儿子在里面受到啥虐待,急声问。
薛宝钗叹口气,“我们娘儿俩到底是见识有限,这事儿还得托琏二哥哥呢。”
……
王夫人先跟王熙凤说,王熙凤道,“即如此,把姨妈请过来,我去叫琏儿,咱们当面商量一下,要怎么办?父亲回京还得有些时日呢?”
贾琏实在不想管这闲事儿,苦笑道,“太太、姨妈,衙门八字开,官字两张嘴,有理没钱莫进来,这也是老话了。大兄弟进去了,咱们不就是情花银子才暂压下来了么?这衙门难道还跟作买卖一样,能讨价还价不成?”
王夫人道,“那个巡城兵马司的姓,姓穆的,是谁的门下出身?”
“这倒是好打听,穆大人是东安郡王的庶子。”贾琏见女人都闭了嘴,说道,“我早想着查过了,却不好为这些许小事求到郡王府上。”
王夫人道,“东安郡王同咱们府上的老交情了,这位穆大人又不是郡王嫡长,若是太妃郡王或是王妃说句话,他没有不遵从的,也能使你薛大兄弟少吃几日苦。”
贾琏没说话,薛宝钗柔声道,“不如这样,我家置办份像样的礼物,郡王府上若有宴请,二哥哥费心送去,就当是府上给郡王府的孝敬。若是这事不麻烦,王爷开口说一句,是我哥哥的造化。若是实在麻烦,也不必打扰王爷的安宁。”
王熙凤亦道,“侥幸试上一试吧,咱们跟东安郡王也是世交。过几日是东安太妃的寿辰,正好借这个由头呢。又不是求着王爷放人,只是看在世交面儿上,底下人略关照些罢了。”
这事儿寻思着还可行,贾琏便应了。
林谨玉去许府请教功课,却是又遇上了杨非语,两人亲亲热热的打了声招呼,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同胞兄弟,把许子文恶心的够呛。
“好久没见林师弟了,”杨非语眼中带着关切,“林师弟,近日可好?瞧着师弟倒像瘦了。”
“托师兄惦记,挺好。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苦夏,我是苦冬。”林谨玉摸了下自己的蜜桃脸,又瞄了眼杨非语清致水灵的瓜子脸,心想差距啊差距。
“今天碰得巧了,师弟,你家的官司我也听说了,倒乱成一团麻,抓人抓到荣国府去了,现在京都人都说这是荣国府俩外甥大战呢。”杨非语笑道,“先生就咱们两个弟子,我家里也没同胞兄弟,拿师弟当亲弟弟一样,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师弟尽可开口。”
“唉哟,那可真是好,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师兄擅长哪儿方面呢?”林谨玉笑着拿了个小核桃,咣咣两下敲开,拿在手里递给杨非语,问道,“师兄若是家里做文职的,可认识御史言官?”
杨非语暗道,我就一客气,你倒当真了,这小子怕是诈自己的来历呢,掰开核桃的外壳,吹去浮屑,细细嚼了,杨非语又喝了两口茶,做足了派头,才道,“御史言官又怎么说?”
林谨玉小锤子下去,砸出一把核桃仁儿放在一旁的圆木匣子里说,“骂,让他们开骂,皇商为富不仁,雇人当街打杀功臣遗孤!我爹死在任上,皇上也是下旨褒奖过的,我就不信皇上不管!”
杨非语皱了皱眉,“是个办法,不过王子腾要回京,迁了兵部尚书入了内阁,这法子只是一时罢了。师弟毕竟没伤着,薛蟠也不会判得太重。”
“起码能夺了他皇商的名头。判得重不重他得拿银子买出来,动不了薛家的根基也能让他去层皮了。”林谨玉唇角翘着,眼中透出冷芒,声音却轻和悦耳,“辟如一棵大树,一刀砍不断,就要砍第二刀第三刀,时间久了,何求不得呢?”
杨非语哼了一声,垂眸道,“真便宜那个薛呆子了!”
“这也没必要生气,王子腾回京正管着穆离那一摊儿,”许子文笑道,“若革了薛家的内务府采办,也算断了他一条腿。”
“嗯,御史的事就拜托师兄了。”林谨玉把敲出的小核桃都给杨非语吃,又捧茶笑道,“要不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杨师兄可亲呢。师兄这样为我着想,亲哥哥也就是如此了。”
杨非语噎了一下,我可没应呢。瞧了眼匣子里的小核桃,心道,你这核桃真够贵的。
许子文看了看架子上的西洋钟表,笑道,“非语,你该回家了。”
林谨玉一脸遗憾,“真是可惜,我来迟了,还想着跟师兄深谈呢。师兄,我送你,这天冷的,来,我给师兄披上氅衣。”顺手摸了两下,这毛真好啊,水滑水滑的,“师兄,你的手炉。核桃也带上,师弟孝敬师兄的,礼轻情意重,师兄别嫌弃。”
杨非语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握住林谨玉的手道,“不麻烦师弟了,我自个儿出去就行,你陪先生说话吧。先生这儿,我惯来的。”
“好,我听师兄的。”林谨玉反握住杨非语修长白皙美如玉的手,依依不舍道,“师兄什么时候来,着人去荣国府捎个信儿,我必到的。师兄路上小心,把帽子撑起来吧,别着了风。”
“一定一定,倒让师弟惦记我了呢。师弟留步吧。”杨非语对许子文微点头,“先生,我回去了啊。”
林谨玉热情洋溢的送走了杨师兄,坐在杨师兄之前的垫子上笑眯眯将文章交给许子文。
“我倒不明白了,你是喜欢非语,还是讨厌?”许子文没看文章,笑问。
“杨师兄长得国色天香,我怎么会讨厌他呢?先生,下回杨师兄再来你派人去跟我说一声,”林谨玉色眯眯的吞口水,“杨师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许子文笑,“非语可不是好相与的。”
“那是,像这么虚伪的人我头一遭见,我们是各取所需。”林谨玉坐正了,笑了笑,道,“杨师兄话里话外的打听我官司的事,我怎好让师兄失望呢。”
许子文道,“怎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脾气?”在扬州时,林谨玉热衷于慈善事业,逢年过节建议林如海施粥舍药的善事儿没少干,有时还亲自去帮忙,出了名的慈悲心肠。
林谨玉垂眸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先生有所不知,外祖母家面儿上看着好,却非长住的地方,二舅母话里话外的挤兑我与姐姐不说,还出了燕窝的事。因府里盖园子,倒是盯上了我手里的银子呢。”
“竟有这种事。贾府盖省亲园子,关你们姐弟什么事呢?”许先生沉了脸,“仔细说说。”
林谨玉便将燕窝事件起末从头到尾的说了,“现今二舅母管家,其实府上作主的还是老太太。我瞧着老太太的心,并不在我们姐弟身上。我父亲做了六年的扬州盐政,天下最肥的位子,家里也算累宦之家,我就是说没银子,料想二舅母他们也不会信?”
许先生看向林谨玉,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主动出手,像薛蟠这事儿一样,他如果不动,谁还能栽赃他不成?谁先动谁便失了先机,我就耐心的等着,若是两下相安,亲戚们还能走动。若是还谋算我们姐弟,我自不会坐以待毙。”林谨玉叹道,“像杨师兄这样等着架桥拨火落井下石的可不在少数。”手中捏了个小核桃,林谨玉稍一用力,“咔吧”一声,竟碎成几瓣。
许子文盯着他手里的核桃看了一眼,摇头笑了。
第34章 万岁爷怜孤赐父爵
东安郡王与贾府的确是几辈子的交情了,荣禧堂的对联便是第一代东安郡王的手笔,但有红白喜事,年节孝敬,自有走动。
东安郡王穆楦里里外外忙着母亲的寿辰,整整三天的流水席,累得半条命去,好不容易消停了,晚上也没去美妾娇婢那里消磨,就在王妃房里养神。
“王爷,我瞧着今年荣国府的贺礼有些过了。”王妃自盒子里抽出一张礼单,递给东安郡王,柔声道,“这些东西算起来不止万金了。”
东安郡王瞅了一眼,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差大管家送我的帖子去,就知道了。”
东安王妃年纪已过四旬,保养的极好,看去不过三十许人,此时眼睛弯弯笑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声音极悦耳,“王爷难道没听说荣国府俩个外甥的官司?”
东安郡王伸手握住王妃细白的手,把玩抚摸着,笑道,“怎么,你们内眷都传开了?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薛家不过是一介商贾,被打的林家少爷乃荣国府姑奶奶家的遗孤,这倒奇了,林少爷不比薛家那个站得稳吗?倒被人打了。”东安王妃笑,“这薛家主母同荣国府上二太太乃是亲姐妹,都是王家的姑娘,薛家打人的这个正是荣国府二太太的亲外甥了,只是我不知道这次荣国府送了重礼,是想着为哪儿个外甥出头呢?”
东安郡王笑道,“你只知道林少爷是荣国府姑奶奶的遗孤,却不知道这林少爷的父亲乃是原扬州盐政林如海。扬州盐政为天下盐政之首,多少人在这个位子上丢了身家性命,唯林如海一坐就是六年,最后死在任上。二品之官便得了谥号:忠正。”
“听着王爷说,这林家可不简单。”
“林家祖上是列侯出身,因功封的靖安侯。这多少年过去了,我祖父以前还曾说过当年靖安侯的风采。”
“当年四王八公自不必说,封侯的人家也不少,林家的爵位不是已经没了吗?反倒是史家,仍是一门双侯。”王妃主理内务,于这些古事却知道有限。
东安郡王摇头道,“别小看了林家,这也是百年世家,林如海才故去,茶还没凉呢。这事儿是巡城兵马司办的,穆离手下的案子,待明天叫他回来一趟吧。”
王妃点了点头,轻声道,“王爷,打算应了荣国府?我虽不明白外头的弯弯道道,不过送这么重的礼,八成是为了那位薛少爷呢。”
东安郡王淡淡地,“世交,总不好不过问一声,我心里有数。”
……
东安郡王看在世交之情上是打算帮荣国府一把,一个早朝上下来,他站得腿都酸了,帮情的事儿提都未提,也不用叫穆离回府了,直接使王妃把那礼退了。
呵,这帮子御史,骂起人来真是不带半个赃字,死的心都有了。自商贾贱业一直说到为富不仁,自仗势欺人说到目无法纪,几个御史巴啦巴啦骂了两个时辰,下了早朝都要晌午了。
薛蟠打的是什么人哪?
林谨玉可是个正经的小举人,举人就是读书人!御史们皆是出身翰林,哪个不是读书人呢?一个个舌笔比刀,常干的就是杀人不见血的营生。士农工商,你一个操贱业之人,有几个臭钱,便敢花银子使人围殴举人!这得是何等狂徒才能做出的事啊!御史们风闻奏事尚不为罪,何况巡城兵马司备了案抓了人,撸起袖子卯足了劲儿骂了一个早朝。
再说林谨玉之父林如海,做了大半辈子的官,朝中总有几个旧友。其实他们早听说这事儿,可没人跳出来说,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忒多,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这有了御史打头,这些人也不客气了。自林如海为官清廉如水爱民如子说到林家子嗣单薄孤女弱弟何等凄凉,这要出点啥事儿,岂不是让林公泉下难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