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心思复杂,各种出路和后果都被他反复掂量一遍。闷热和焦躁袭来,让他感觉胸口郁结,有些喘不过气来。
黑色的商务车终于驶到了宋家大宅门前,宋亚泽满腹心思地下了车,走到蔷薇花架下,又看到言宇高瘦有力的身影,像是在给玫瑰花剪枝,样子十分认真。
他带着厚厚的胶皮手套防止被花枝刺伤,一手托着花朵底盘,一手挥舞着剪刀,夹断主茎旁边冒出的新枝。
宋亚泽看着忙活不停的言宇,突然脑中经过一道闪电,让他灵光乍现,原本半眯的眼睛倏地睁大,胸口的黑气被这闪电劈得荡然无存。他开口喊道:“言宇!”
言宇循着声音抬起头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摘了手套,向宋亚泽走去。
“宋哥,有事吗?”
“是的,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宋亚泽看着累得满脸通红的言宇,从包中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
言宇连忙接过,掏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会打拳和搏击,宋哥想让我教训谁?”
宋亚泽轻声笑了下:“不是让你去打人,而是跟我去吃饭。”
言宇不傻,他自然知道宋亚泽口中的吃饭,绝不是一般的吃饭。他在学校曾协助警察局破获几起经济犯罪的案子,深谙中国式饭局之道。
言宇眼珠转了转:“当然,只要宋哥不嫌弃就好。”
宋亚泽拍拍他的肩,微笑着说:“我怎么可能嫌弃人民警察呢!你就自自然然的,穿着你最舒服的衣服,踩着最合脚的鞋,带着一张嘴去就行!”
接着,他又顿了下神,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谨慎地说:
“言宇,换身衣服,陪我出去买样东西,这东西……恐怕只有你知道在哪儿能搞到。”
第6章 饭局风云
宋亚泽站在衣帽间的镜前,看着镜中严阵以待的自己。
他穿着藏青色长裤,落到他脚踝上方;上身着一件亚麻色衬衫,左手腕上还戴着块细长的手表。
他看起来与之前西装革履的时候完全不同,看起来自自然然,温暖无比。
他弯了弯腰,靠近了落地镜,拿起木梳,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头发。当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时,他才放下梳子,朝自己笑了笑,淡红色的嘴唇抿起,上扬着向两边延伸开去。
“该上场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微笑着自言自语。
而在楼下卧室的言宇,为了不给他的宋哥丢脸,也是费了半天功夫,还让老妈亲自上阵指点一二。
俞桂梅作为一个标准的全职妇女,平时除了在家嗑瓜子看电视,其他时间全部用在和一群看似闺蜜、实则损敌的中年妇女一起逛街上。
她把言宇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倒腾出来,一边嫌弃言宇选衣服没眼光,一边忙不迭地挑几件顺眼的进行熨烫。
终于,在折腾了一个小时后,言宇穿着老妈现场熨烫的衣服,站在镜前,看着好好收拾过的自己。
他英姿飒爽,身上每一处都彰显着力量和年轻。
俞桂梅看着从小到大毛毛糙糙、大大咧咧的儿子,今天终于讲究了一把,内心欣喜有加。她眯着眼睛,看着挺拔高大的儿子,有点自豪地说:
“这么打扮打扮,还是人模狗样的呢!”
“那是,你儿子我将来可要做警草的!”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擦掉屏幕上的灰,把手机稳稳当当地揣在裤兜里。
“唉,当年你要是报财大的金融系……”
“妈,快打住!”言宇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到“警”这个字。
两人上了车,宋亚泽手握方向盘,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言宇,低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吧?”
“宋哥放心,这东西我都用了无数次了,绝对没问题。”言宇瞄了一眼宋亚泽腕上的小金表,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坚定地点点头。
“很好,出发!”宋亚泽说着便踩下了油门。
两人是提前半个小时到酒店包间的。
这间包间,是这家酒店乃至整个江州最高级的包间了,从墙纸到桌饰,采取洛可可式风格,显尽复古奢华、古典高贵。整个包间呈圆形拱顶,拱顶上装饰着讲述圣经故事的画像。
两人跟着酒店侍者的指引踏入包间时,甚至产生了迈进中世纪西欧贵族宫廷的错觉。
不过,他们来得不算早——方永刚已经带着女儿坐在包间里了。
方永刚今年已经50岁了,可心量却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扩大,心眼倒是长了不少。
他身穿一身米白色的佛修禅服,看起来像是参禅多年的修行人一般;他面容严肃,铜铃大眼,眉毛长而浓密,耳垂又圆又大,真是福报之相;手里拿串佛珠,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看起来仙风道骨!
坐在方永刚身旁的便是他端庄大方的女儿方佳敏。
她极其淑女地将膝盖并在一起,黑直的长发用紫色丝带束起,白皙修长的脖子上绕着光泽柔美的珍珠项链;可她从刻意描得微微上翘的眼线,以及涂得火红的嘴唇中,可以察觉出一丝妩媚的气息。
是的,这父女俩最是喜欢以佛皮套鬼身了!可世间人,还偏偏喜欢这一套,美其名曰“圆滑”。人是多么可怜,连真相都不了解,就去追捧了。
双方寒暄一番。不一会儿,刘远航就带着女儿刘薇进了包间。
刘远航年逾四十,身材高高瘦瘦,他颧骨较高,因为太瘦眼睛显得有些突出,嘴唇薄薄,肤色有些发黄,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古板刻薄。
他身穿中山装,每个扣子都扣得结结实实,在这炎热的季夏时节,他似乎与外界格格不入;他面色凝重,看起来比较紧张,走路速度很快,急匆匆的样子。
而跟在他身后的刘薇可就和她爸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遗传了她爸高瘦的身材,胸围却是足以傲人的,小蛮腰因为露脐装而暴露无遗,还打着脐环;她俏丽逼人,浓妆艳抹,比起坐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方佳敏,要引人瞩目得多。
“方总、宋总,我来晚了!”
刘远航看到眼前四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赶紧弓着身子一一握手,看起来比较激动。
“不晚不晚!刘弟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嘛!小薇也很漂亮!”
刘薇听到方永刚的称赞,顿时心花怒放;又瞄了一眼方永刚身后打扮得密不透风的方佳敏,更是春风得意。她满脸雀跃,毫不掩饰,张着红唇用尖细的声音嘲讽道:
“方叔叔说哪里的话,我看佳敏今天才是漂亮呢!”
方佳敏明显教养良好,她抿嘴淡淡一笑,只说了三个字:“见笑了。”
作为晚辈,宋亚泽带着言宇主动上前和刘远航父女打招呼。
“刘总,久违了。”
刘远航看着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年轻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心虚。他有点僵硬地握住了宋亚泽的手:
“……久违了,宋总。”
他的语调有些不太平稳。
“刘总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想必是最近事务太繁忙,身体都有些虚弱了。要多多保重,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
宋亚泽看着眼前心虚冒汗的刘远航,一语双关地试探道。
“那是自然,多谢宋总关心。”
刘远航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又把手帕叠得平平整整,放进口袋,才渐渐恢复了一贯紧绷严肃的样子。
六人皮笑肉不笑地问候几句,就纷纷入座。对于今晚的宴会,彼此都心知肚明,气氛便也渐渐沉默了下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终于来临。
当镂刻花纹的金色大门被服务员弓着身子打开时,江原黑亮贵重的爱马仕皮鞋稳稳踩在羊毛地毯上,所有人都提着口气站起来迎接。
那一刻,宋亚泽在深深体会到了“蓬荜生辉”这个成语的奥妙,尽管这包间并非“蓬荜”。
不怒自威,是的,不怒自威,江原周身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他长相不是极帅的,却也是器宇轩昂,高高抬起的下巴彰显了本人与生俱来的威仪。
他肩背宽厚,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男性气息,却又被其冰冷狠厉的气质生生冻住,让人不敢直视。
方永刚手中的佛珠忘了拨动,心里感叹着,到底是世代经商的富贵大户,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气,是暴发户一辈子学不来的;而刘远航则更不用说了,冷汗涔涔地往外冒,竟汗湿了中山装里的衬衫。
宋亚泽看到江原,沉了口气,定了定神,向江原身后望去——
果然,是白离!
白离微微抬起下巴往包间里面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了宋亚泽的身影,立刻将头又低了下去。
宋亚泽看到白离后,转头和身旁的言宇交换了一个眼神。言宇轻轻地点了点头,二人心照不宣。
“江总好!我是丰茂公司的董事长方永刚。”方永刚浑厚有力的声音里满是诚恳,却极好地显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颇有股长辈风范。
江原轻轻点点头,握住方永刚的手,“方总好,早闻丰茂在江州的大名了。”
他的声音是典型的男低音,还带着粤语的口音,颇有点沙哑,显得十分沉重。
到了刘远航和刘薇这儿,气氛就没那么和谐了。
江原握住刘远航的手时,发现对方的手里全是冰凉的汗水。他几不可察地皱皱眉,礼貌的习惯让他忍住反感,面色如常地和刘远航交流了问候。
可刘薇却主动上前,抓住江原的手,掌心无所顾忌地和他的掌心紧紧贴合,红红的嘴唇扯开,扬起妩媚的弧度。
江原的厌恶之意显露无疑,他皱起眉头,眼神和脸色同时冰到极点,冷冷地说:
“刘小姐穿这么少,不冷吗?”
刘薇如当头棒喝,她赶紧低下头缩回父亲身后。
方佳敏看到刘薇受挫,顿时心花怒放,但脸上神情依旧;刘远航心下大惊,心道这次别说嫁闺女了,就连合作项目多半也是流产了,他身子微微颤抖,直到江原走向宋亚泽之后都控制不住。
“江总好,我是振东公司的董事长宋亚泽。”
宋亚泽声音低沉,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江原看到宋亚泽愣了愣,才握住他的手:“没想到振东的董事长居然这么年轻,真是少年英才。”
白离终于近距离看到多天不见的宋亚泽了。
此时的宋亚泽显得十分淡定儒雅,眼神饱含深邃稳重,完全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暴发户公子了。
白离按捺住心动,装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模样,主动向宋亚泽伸出手:
“宋总,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白先生。”
宋亚泽眯起了眼睛,嘴角的笑容却依旧不变。
他看到白离头上的情感定向值慢慢升到了30,显示出的图像是自己;事业定向值是0。
心思各异的八人简单问候之后,就落座了。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第7章 对峙
方永刚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摩挲着手里的筷子,却不动筷,用余光一直扫视周围人的动作。
身旁的方佳敏有些奇怪父亲的举止,但默不作声,淑女地夹起一颗翠玉色的蔬菜,缓缓吃掉。
刘远航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现在才放下一些。他意识到自己无望了,只能助阵方永刚对峙宋亚泽,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无奈地看了眼闯了祸的刘薇,后者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耸拉着头,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神采飞扬。
宋亚泽轻轻夹住一块兔肉,往餐盘中放去,正要往嘴里送时,就听到方永刚敦厚的声音:
“唉,想当年,我和宋总一样都是爱吃肉食的毛头小子。现在我年纪大了,唯一的爱好就是参禅打坐、静心平气。这肉啊,是一点吃不得了!”
方佳敏这才反应过来,她掩饰住父亲的谎言,语气遗憾地说:
“是啊!您热爱佛学,早就成了素食主义者了。宋总尚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管一间大公司,年轻有为的,哪有闲时间参禅打坐呢?”
父女俩唱起了双簧,默契不已,将佛当成炫耀和进攻的工具。
宋亚泽此时成了众人眼光的众矢之的,他放下筷子,云淡风轻地说:“那是自然。佛在《华严经》里说‘一切法从心想生’,周围一切人事物皆是自心念头感召,不从外来。方叔因为年轻时爱食肉的习气,遇到了现在我这个夹了兔肉的小生,自然是与佛经的道理相应了。”
方永刚有些讶异,一股轻微的异样感如电流般穿过他心口。他没想到宋亚泽小小年纪居然对佛经有所研究,还被对方反将一军。这让他吸口冷气的同时,也对宋亚泽另眼相看,。
刘远航看到方永刚脸色不佳,心想豁出去一次,主动开口,打破眼前尴尬的沉默局面:“方总日理万机,还抽出时间参禅念佛、日行善事,真是了不得!要不是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方总捐助山区贫困家庭的专栏采访,到现在还不知道方总低调行善呢!”
方永刚听了这话,心里暗自高兴,表面上仍是一番淡泊名利、慈悲济世的模样。他将手中的佛珠绕在腕上,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只惭愧自己做得不够。”
江原冰冷的眸子落在方永刚身上,缓缓开口:“方总种善因,必将得善果。”
方永刚喜不自胜,却依旧保持着气定神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刘薇心里郁结难抒,又看到老爸帮着方永刚说话。她和方佳敏一直暗自较劲,她看不上方佳敏的虚伪,而方佳敏也看不上她的风尘味。现在,她的攀比对象却隐隐有了优势,这让将她的嫉妒心点燃起来,这个绿眼睛恶魔开始为非作歹。
她斜斜地看向方佳敏的位置,嘴角勾起嘲讽的味道,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佳敏怎么不和方叔叔一起去啊?”
方佳敏稳稳接过话头,风度有加地回答道:“父亲在外面慈悲济世,我就在公司帮忙处理事务;这就像是一个在外弘法,一个在家护法。我要是走了,谁给父亲护法呢?”
“是啊!刚才我爸说电视台还专门给方叔叔做了采访。这么看来,方叔叔才不是低调行善的,应该是佳敏才对哦!”
刘远航心里暗骂女儿不争气,关键时刻捅娄子。他颤颤巍巍地看向方永刚,果然,方家父女脸色苍白,十分难看。
方永刚咳嗽一声,开口回道:“佳敏年纪还小、资历尚浅,还没有德行去扬善。她能像宋总一样,一心一意扑在事业上,其他杂事一概不过问,我就心满意足了。能护法已是超出份内,哪里还能再要求她扬善呢?”
他准确地将包袱丢给了宋亚泽。
宋亚泽默默叹了口气,说:
“梭罗曾说与其去做好事,表现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倒不如做个好人,给这个社会干些正事,带来正能量。尼采也说过,饱含真爱的行为都是自然而然的。刻意行善或扬善,都是执于表象,未深达善的本质。所以那尽是些沽名钓誉的事。”
江原则似乎来了兴趣,一直冰冻着的脸终于显出一丝裂痕:“那么,什么才是宋先生眼中的‘善’?”
“那当然是自然而然的善行。面对穷人,觉得给点钱,那自己就了不得了,似乎离圣人的境界又近了一步,这其实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是善心。自自然然的去帮助别人,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好事。这种自然的付出,才饱含真爱,才是真善。”
白离一时间震惊,他不敢相信这种话是纨绔子弟能讲得出的。他鲜有瞧得上的人,嘲笑大多数人的无知和无能,可宋亚泽的这番话让他不得不惊叹。他心里涌起小小的崇拜和喜欢,连心跳都快了起来。
江原认真地听完,眼里闪过一丝怀念,这让他的扑克脸闪起一些柔情:“宋先生真是见解独到。我希望能与您交个朋友,工作上也有机会合作。”他的语气沉稳诚恳,眼神带着一丝期待。
眼下这饭局,终于在风起云涌之后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方永刚眼看大势已去,遗憾失落不由得爬满心头,就像一路上护送的玻璃珍宝,在临近门时被打碎一样。但行事老练的他还在为自己争取利益,他迅速换上一张大义凛然的面容,说:“宋总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希望以后丰茂和振东一同努力,也为江州做做贡献。”
众人又都开始发挥食不语的良好教养,各怀心思地吃饭。
吃到一半时,江原出门接了个电话。宋亚泽便趁着这个空挡出了包间,到走廊隐秘的转弯处拿出一根烟点燃,望着玻璃外的灯火通明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