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应道:“正是, 陛下尝尝,臣妾烹的茶可还合您的口味?”
李世民接过茶碗, 粗略一尝,手上一颤,险些将那茶碗打了。当他放下茶碗, 再次望向徐氏时,目光却有些不善。
徐氏被看得一愣, 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怎么了?是不合口味么?”
李世民一直盯着她瞧,试图从那困惑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
但遗憾的是,徐氏看起来的确毫不知情。
与其说她烹的茶不合口味,倒不如说她的手艺正中李世民下怀。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一名女子,能将茶煮出与长孙氏别无二致的味道,实在是奇事一桩。
李世民瞧着娴静的徐氏,只觉得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补偿。每次看着她,李世民就不免想到已经离自己远去的发妻。
鬼使神差地,长孙氏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声音就这样占领了李世民的脑海。
“我祈求陛下,保承乾一世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李世民闭了闭眼,不自觉地握住了双拳。
这是李世民在东窗事发后,第一次走进东宫的大门。东宫的宫人都知道宫中出事了,一个个办事时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李世民轻手轻脚地走进李承乾的寝殿,刚一进门,就被殿内的一样东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幅摊开在桌案上的画作,李承乾早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唯有那幅画作刺激着李世民的眼球。
画面上耸立着一座塔,塔上有一个男子,正迎风眺望着远处的景物。李世民看着看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将纸张打湿了。
他认得男子专注眺望的景物,那是长孙皇后的陵墓——昭陵。
无需多言,那个站立在塔上的孤寂男人,就是李世民自己。
李世民颤抖着手拂过那画面,他不知道,李承乾是什么时候看到这样脆弱的自己,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个画面记录下来的。
李世民的动作将原本就眠浅的青年惊醒了。李承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时,禁不住诧异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直到此刻,李世民才看清了李承乾通红的眼眶。
“哭过了?”李世民嘴上问着,却并没有想要一个答案。
李承乾默默地低下了头,没有答话。从头到尾,他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这事是假的,是旁人在造谣,称心和房家就可以脱罪,他也可以摆脱这被动的苦海,然而他没有说一句话。
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一直以来,他真的太宠爱李承乾了,竟将他宠出了这么天真的性格。以为只要咬紧牙关跟自己较劲,自己就会松口答应他们的荒唐事,谁给他的勇气!
可下一秒,李承乾却忽然抬起了眼睛,李世民被那双眼睛里的沉痛刺了一下。高高在上的皇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呼吸不畅,他急需说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为什么画这幅画?”李世民问了个有些突兀的问题。
李承乾的目光迟缓地下移,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父皇,您真想知道?”
见李世民皱眉,李承乾才开口道:“儿臣只是觉得,自己的境遇和塔上的男人很像。明明向往着农家小舍、细水长流,而今却只能与爱人在梦中相会......”
李世民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李承乾。
李承乾毫无征兆地在李世民面前跪了下来,双目却放空着不知看向何处:“儿臣可以到父皇面前大哭大闹、歇斯底里,还可以拼尽全力地为房遗直求情。换做从前儿子或许会这么做,可自打那日看见在塔上凝望昭陵的父皇,儿子忽然就明白了,身为君王,本身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李承乾一字一句地讲着,带着令人心疼的颤音。李世民不知为何,竟然没舍得打断。
李承乾又道:“后来,魏徵先一步发现父皇的秘密,告诫父皇明君不该为儿女私情所累。一国之君总在那塔上眺望皇后的陵墓,成何体统......父皇就命人将那塔拆掉了......”
李承乾说到“拆掉”二字时,李世民的身子忽然颤了颤,险些就要站不住。
“父皇,儿子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忘掉儿女私情。儿子想以父皇为楷模,可是儿子的心好痛,我做不到。儿子爱房遗直,就像父皇爱母后一样......”李承乾说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他的鼻涕眼泪就蹭在李世民的衣服下摆,父子俩都狼狈不堪,毫无形象可言。
李世民心头巨震,他忽然想起长孙氏的遗愿。
平安喜乐?
李承乾欢喜么?显然不!
李承乾快乐么?不!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可笑,他很想告诉李承乾,父皇不配做这个楷模,因为父皇连你母后的遗愿都没有做到。
都说当人老了,再坚硬的心都会变得柔软。李世民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他总是想起以前,那些长孙氏还在的日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然而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长久以来追逐的,不过是那个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李世民原本被坚冰包裹的心,在那一瞬间融化成一滩水。他用力将李承乾搀起来,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傻孩子,他就这么好?真的值得你这样坚持?”李世民此刻再也说不出绝情的话来。一直以来钟爱的儿子,就这样将心掏了出来,让李世民无奈的同时,又有些吃味。
像一个最普通的老父亲,李世民心念百转,已经打定主意,要房遗直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获得自己的认可。
李承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天牢深处,称心坐在遍布鼠蚁的牢房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和李承乾的过往变成了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动着。他从不后悔重活一世,再爱一世,只是有些遗憾,到了最后还是无法和李承乾正式地道别。
他希望这一世,相府郎君这个身份能够给他换来一条体面的白绫,至少不要留下一具残缺的尸体和沾满血污的脸。
否则,李承乾会有多伤心,午夜梦回时,被留在凡尘俗世的人会不会被噩梦惊醒。称心脑海中的思绪跳脱繁杂,却忽然听见栅栏外传来一阵响动。
来得好快!
称心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却首先看到了一抹黄色,那是御用的颜色。
称心浑身一颤,目光触到来人的脸颊,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错愕。
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的青年礼数却颇为周全。他双膝跪地,用着跪拜高堂的姿势,身旁却没有新郎。
李世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法心平气和地直视房遗直的脸。于是他负气道:“如果不是你,承乾会有美貌端庄的皇后,还会有聪颖的子嗣......”
“臣有罪......”称心并不争辩。李世民和他说话时,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你当然有罪,你罪无可赦,你罪该万死......”李世民方寸大乱,骂出声。
称心默默地承受着,忍受着李世民在他身侧反复踱步。
“你走吧......”他听见李世民说:“带着盘缠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只要你肯放过承乾,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称心却没有动作,终于等到李世民说完,他才惨笑一声:“我要钱财有何用?如今我剩下的只有这条命。若是陛下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若是侥幸能活下来,就让我留着这条命赎罪吧。”
李世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你不走?”
“走?走去哪里?太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宫里的杂役也好,东宫花坛里的一抔黄土也好,我都不会离开殿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世民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想, 他都想不出房遗直选择留下的理由。直到最后房遗直轻声笑道:“陛下,离开殿下, 我也活不了......”
李世民怔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他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爱侣,他们有的贪恋皮相,靠着一张脸就能打得火热;有的仰慕权势,相互索取利用;有的彼此扶持,共同进退......却从未听人说过, 失却了对方就再也活不下去。
转瞬间, 他想起与自己阴阳相隔的长孙氏, 心头一把无名火烧得正旺。
房遗直这是在质疑帝后间的爱情。
“你休要胡言乱语,难不成太子没了你, 还得寻死觅活再也活不下去了?”
称心摇了摇头:“殿下当然不会,只不过会活的难受罢了......”
李世民闻言, 许久没接话。原本想给两人一些教训,如今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棒打鸳鸯一般。
李世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冷冷地看了称心一眼, 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转身出了牢房。
又过了些日子,房玄龄和称心总算被放了出来。房玄龄还好, 官复原职算是没受什么影响,称心却是丢了东宫的位置。如今李世民将他视作洪水猛兽,将两人见面的些许机会都扼杀在摇篮里。
李承乾和称心都很冷静, 一个在东宫里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在家中赋闲乐得自在。反倒是李世民犯了难, 不知该怎么安置两人才好。李承乾越是平静,他便越是心慌。这孩子从小主意正,如今再想将人掰过来,连李世民都觉得不现实。
可若是放任下去,李承乾的子嗣问题,就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这可不是一个小家的问题,甚至会影响大唐的国本。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李世民焦头烂额之际,殊不知还有一个更让人绝望的消息在等着他——魏徵病了。
魏徵这些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意过罪臣的身份,只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臣子,真的是拿生命在进谏。偏偏他的进谏又有些许技巧,这才造就了臣下和君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佳话。
魏徵的病也不算突然,断断续续拖了有三载。或许能人生来便是劳碌命,就是生着病,魏徵仍旧主持着分内的工作。李世民当真将魏徵当成了一面镜子,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他,别人跟他借用魏公一两天,他都要黑着一张脸。
可如今,魏徵是真的不行了。就像一根摇摇晃晃的蜡烛,仅剩的一点火光也行将熄灭。李世民一点都不想去探病,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魏徵行将就木的现实。
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接到了侍从小心翼翼的禀报。魏徵,恐怕是不行了。
东宫之内,李承乾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魏徵这条左膀右臂,就快要离开李世民了。上辈子病危之际,魏徵还强撑着当太子的老师,用他的名望为李承乾撑起过一段安生的日子。李承乾嘴上没说过,心里却是无比感激他。
魏徵,从来都是太/子/党最忠实的拥簇。
这一点,李世民也是知道的。因而他这回来探病,心里多少是带着疑问来的,这对心神相通的君臣,不必多说,只需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魏徵虚弱地笑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个好的。”
李世民也笑了,笑容中夹杂着一丝伤感:“你的眼光,向来没有准数。当初看上隐太子,如今又跟朕说,承乾是个好的。”李世民对魏徵的情感,当真是十足复杂。明明知道这个人已经变成自己离不开的心腹,可事到临头还是要拿话扎他一下才罢休。
魏徵轻轻地摇了摇头:“若是太子行事荒唐,今日陛下......又何必来寻我呢?”
李世民脸上透着一丝窘迫,他知道魏徵已经看穿了全局,再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便挑明了道:“近日朝中屡有人言废立之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魏徵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陛下,太子乃国本......不可轻易废黜啊......更何况太子聪慧过人,颇有才能,陛下三思啊。”
“可......”李世民着实犯了难:“承乾的子嗣......”
这一世李承乾没有谋反,更没有斑斑的劣迹。李世民对这个儿子充满希望的同时,也为他的性向犯了难。
不料魏徵却笑道:“陛下......您这是关心则乱......”
李世民不解地看向床榻上的人,魏徵出言提示道:“陛下还记得隐太子与齐王么?”
李世民一怔,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两个人,恐怕除了魏徵,再也不会有人胆敢这么做了。
魏徵见李世民变了脸色,却也不惧,只是轻声道:“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吧......昔日隐太子与齐王约定,若是他日两人联手夺得了皇位,隐太子便封齐王作太弟......”
魏徵的话点到即止,李世民却听明白了。若是当年胜利的是李建成、李元吉兄弟,那么李建成则承诺,待他百年之后会将皇位传给他的胞弟,也就是齐王李元吉。
“陛下......本朝一贯讲究恢复礼法,周礼之中兄终弟及乃是常事.......”
李世民的眉头纠结成了一团麻花,纵使他想过许多两相平衡的办法,却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解决之道。李世民沉思了片刻,迟疑道:“玄成的意思是,要让青雀接承乾的班?”
怎料“青雀”二字刚一出口,魏徵的脸色骤变,原本那一点温情消失不见。向来耿直的魏徵,这一次同样没兜弯子:“陛下,恕臣直言......若是陛下想要兄弟和睦,便让晋王殿下来接此大任。”
李世民不明所以,在他眼中,李治虽然恭谦和善,却缺少了如魏王那般的才能,何以魏徵竟然属意晋王李治?
“陛下......臣敢问此次事件,是否因魏王而起?”
李世民蹙眉道:“此事的确是青雀告诉朕的,他原无意表露,不过是被朕察觉,在朕的逼问下才说出了真相......”
魏徵听完,也不接话,只是浅笑着盯着李世民。渐渐地,连李世民都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儿。
直到这时,魏徵才叹息道:“魏王殿下的确非池中物。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能在心里憋那么久,有那么多的方式可以揭发,他偏偏选择了......最迫不得已的一种。”
李世民愣住了......他隐约明白魏徵的意思,可却拒绝相信。
“不可能......青雀他......”是啊,魏王得知此事,明明有许多种处理的办法,可他确实如魏徵所说,选择了常人最不会做的一种。
表面上看,确实没有半分野心,是个为了哥哥甘愿隐瞒的弟弟,可换个角度想想,若是李泰借此以退为进,那也未免太可怕了。
饶是李世民,也拒绝相信魏徵所言。
可魏徵却笃定道:“陛下,若是魏王殿下真的没有这份心思,又何须总往东宫跑呢......”魏徵的话真是层层加码,势要做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偏偏李世民还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李世民在魏徵床榻边上踱着步,他心下大乱,一时想到的李承乾和称心的禁忌之恋,一时又想到李泰和李治二人。一向行事果决的他,还从未遇到这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魏徵却因为说了一长串的话,出气逐渐比进气多。
“即便如此,承乾总该有个在明面儿上的太子妃吧......”天子纵然可以称孤道寡,可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天子把自己活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李承乾不论身在太子之位,还是他人继承大统,身旁总该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