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车子停了。李安生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可能一年,可能三五年……还没定。”
赵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失望,不得不故作轻松的遮掩,“还是回帝都吗?挺好,那儿适合你这种高端型人才。”
“你呢,打算呆多久?”
赵宇:“这就是我家,我还走哪儿去。”
李安生嗯了一声。
吃饭到方才的暧昧气氛好像突然被打破了似的。明明车内温暖得很,赵宇却觉得自己指尖冰冰冷。
李安生踩了踩油门,没开几步又停了,他侧头看向赵宇,“那时候,你真没去大学?”
赵宇无聊地拨弄着衣服的扣子,“我不是读书那块料。”
李安生沉沉看了他一眼,侧回头,两人恢复了沉默。只是刚才的沉默是柔软默契的,现在的沉默让人尴尬症爆发。
其实哪里是他不是读书那块料。高中的时候李安生志愿就是帝都的N大,他自己疯了一样的学,又疯了一样给他补习,硬生生将他的数学从50拉到120,连他班主任都表示这是个奇迹,能不学好才怪呢。直到一模,他的成绩已经挺稳定了,二本还算稳妥,咬牙拼一把也许也能上一本线。比起李安生来说自然还算学渣,但对比他前十几年的成绩来说已经算是鲤鱼跃龙门了。他也曾经不切实际地幻想过,他也许可以和李安生去一个地方的大学,哪怕不同校也好。如果他爸没出事,如果他不脑袋一热意气用事,如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赵宇厌恶自己像个怨妇一般磨磨唧唧百般纠结的想法,干脆转头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
中考结束。
李安生毫无意外地考上一中,是吴城最好的高中,寻常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必定得摆上一两桌,而李安生却只是云淡风轻,让一众学渣看着就来气。而赵宇的其他朋友就比较悲惨,二狗和蒋甜甜怒补半年书,最终追随宇哥脚步,考上了和赵宇一样的光明高中。草鸡那可怜的小脑袋死补活补也没用,委委屈屈地去上了中专,按照他妈的说法:“未来继承咱家的熟食店得了”。一场考试下来,众生欢喜众生忧,唯有赵宇高高兴兴,满心觉得自己离了那破中学,自此成为顶天立地的真·宇哥了。
中考后漫长的暑假,赵宇几乎一直都是跟李安生一起过的。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他刚考完,他妈就为了奖励儿子“学习辛苦”,扔下辛勤工作的赵父不管,带着他出国玩了好一趟才回来,尽管赵宇心说妈你儿子学习并没有很辛苦啊,但仍欣然接受。母子旅游归来,赵母自然疯狂购物了一堆首饰衣服,赵宇也带回来了不少纪念品,哥们兄弟见者有份。
但只有李安生的礼物是不同的。赵宇知道李安生特爱看书,英语好得溜到飞起,特地带了本原文书回来。尽管他一直觉得会学习的人都是没脑子的死读书,但不妨碍他觉得李安生这小子人很好。好在哪儿,他也说不出来。只是李安生是与他所有兄弟都不同的。他那群哥们儿,包括他的忠实小弟二狗草鸡,站在一堆看起来就写着小混子这几个大字,皱皱巴巴站没站相吊儿郎当(他自己不算啊),唯有李安生,背脊永远挺直,脖长肩平,白净好看。而且李安生特别懂事儿,听他说话的时候半句废话不讲,自己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以往赵宇烦死这种娘娘腔了,但不知怎么的,见着李安生就挺喜欢。
除了有一点,就是李安生性子太捉摸不透。有时候他性急起来大吵,他也不恼。有时候他并没说什么,李安生却白了脸色。
就像现在吧。赵宇就坐在自家的木地板上,跟李安生巴拉了半天他在国外是如何用“thankyou”和“sorry”跟人家交流的,又将那原文书献宝了似的给李安生看,李安生却又垂着眼睛不说话。旁人乍一看肯定看不出来,只有赵宇一眼发觉李安生定是郁郁不乐呢。
赵宇也挺烦,“你又发什么毛病呢?都是爷们,有啥说啥。”
李安生:“……没什么。”
小李安生其实思考的挺远大。他想,其一,他考上一中,赵宇却在光明,两个学校差了十几分钟的路,当赵宇在高中再次风生水起一呼百应,他俩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块了。其二,他看见赵宇家里富丽堂皇,而赵宇的经历与见识更是他无法企及的,更觉低落。这些隐秘的近乎病态的想法,李安生自然不会说。他只有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低头翻开那原文书,看了几页却笑了,“哥,你知道你买的是什么吗?”
赵宇看见李安生笑了,心里那点烦躁烟消云散。他也凑上去看,那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啥啊?”
李安生笑得眼睛都弯了,“菜谱。”
赵宇:“……哈?!”
他抢过来翻了半天,恼羞成怒,“这怎么也不配个画啊!谁知道这是菜谱啊!”
李安生含着笑看他,见赵宇气得耳朵红红,只觉得自己冰冰凉的心一片柔软。阴冷沉默的少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柔软,他说,“我挺喜欢的。行了,我陪你打游戏。”
七月的大夏天,冷气从空调里呜呜的吹。两个少年就瘫在沙发上打游戏。
其实李安生不爱打游戏,更喜欢的是看那毛躁的男孩子一边按键一边张牙舞爪的模样。其实一中已经提前布置了许多作业,李安生宁愿晚上熬夜,也不愿意错失任何一个在赵宇家的荒废的下午。其实赵宇觉得和完全不算对手的人玩游戏没什么劲,却愿意手把手教人怎么玩。其实赵宇的水平横扫众兄弟,却特地输个一局两局。其实……总有太多的其实,是心甘情愿的千金难换的甜蜜的成全。生而为人,最幸运的是有其实,最不幸的是无如果。
赵宇觉得人可真奇怪,当人拥有的时候从未在意,失去了却百般回想。一个字,贱。
13
黑色的轿车驶过川流不息的高架桥,行过路灯闪耀的马路,踏过菜市场门口的污水滩,挤进狭窄到只容单行的小区,最终在一栋陈旧的老居民楼前停下。太多小毛驴小自行车杂乱堆在楼下,使汽车进退两难。尽管车窗紧闭,车外仍然传来阿姨们跳广场舞动次打次的嘈杂音乐,夜市摊子用支离破碎的大喇叭喊15块一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补充说明一下就是错过就没了啊。车屁股后头传来刺耳的喇叭声,随声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辆灯坏了的电瓶车从车旁逼仄的小缝儿钻了过去,还鄙视地啐了一声。
李安生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仿佛置身事外。
赵宇仿佛突然惊醒一般直起身子,“到了?”
李安生低头滑了滑手机,“到了。导航的,没错吧?”
赵宇嗯了一声,正想开车门,突然听见李安生问他:“这次假休几天?”
这属于朋友间正常的问答。赵宇犹豫了一下,“少说得有个两天吧。之前干了一个月的活……”他戛然而止,想了想又说,“不请你上去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啊。”他伸手去握车把,却没动静。
李安生没吭声,也没开车门锁,沉默两秒,突然说:“赵宇,你家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赵宇面色如常,故作轻松:“不就前几年?行了,你挖人伤疤干什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静谧的车厢里的空气慢慢凝固。
赵宇又拉了下车门,还是拉不开。他有点烦躁,但所幸多年的磨砺让他的耐心直线上升,不再一点就炸。他又软了语气,“就这样吧,下次有空再见。”
李安生侧身过去,附耳低声说,“哥,是高三那年吗?”
赵宇愣了。
李安生直直地盯着赵宇。但他发觉,他恨透了看见赵宇受困狼狈的样子。他几乎以全身力气摁开车门锁,看着赵宇扔下一句再见便离开,将车门嘭得关上。车厢还是沉默,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黑色的轿车穿出狭窄到只容单行的小区,将菜市场门口的污水滩溅起小小的水珠,行过路灯慢慢黯淡的马路,驶过川流渐息的高架桥,停在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里。小区常年恒温,温暖如春。李安生摁开电梯,电梯缓缓上行,除了极其轻微的机器响声,几乎静谧。在高楼停下的电梯门缓缓打开,入眼的即是亮着暖橘灯光的玄关。李安生头一回胡乱踢开鞋子,他走进自己大到寂寥的房间,落地窗外,万家灯火。
他厌恶见到赵宇的弱点。
赵宇理所应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他应该不缺亲情、不缺朋友、不缺拥护者,不缺恋人,更不应该缺财富和地位。他生而自由且高傲,在最珍贵的年纪肆意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他几乎没有畏惧,任何波折在他眼里都不过小事。他又是极其柔软,因为他对接受爱习以为常,也对给予爱毫不吝啬。
宇哥自始至终,都应该是前呼后拥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矜贵,怎么会忽陷淖泥中?怎么可以?
可他更厌恶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李安生,是个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的穷酸小子。他摊上了个多病而喜怒无常的妈,亲爸每月打发乞丐般给些钞票,常年独行,没有朋友,性格古怪阴暗。他何德何能、三生有幸曾苟得一份爱情,却被自己轻易地扔下。
六年太长了。他六年的空缺,对赵宇的一切一无所知。当年他负气离开,连高中毕业证都是从包裹中拆封。他在遥远的帝都呆了一年,又在加拿大独自生活。他以为,异国他乡的陌生、离开恋人后的孤寂、近乎部队式的严苛生活已经足够作为一段早恋的祭奠。他曾在最受不了的时候独自回国,在一中门口慢慢的走,最后一直走到了十四中。他拍下了十四中那棵树,就此将一切记忆都沉淀在心里,不再去想。
可当他随便的决定“不再去想”的时候,他最珍贵的人蜗居在嘈杂脏乱的老式小区里,在日以继日的高速公路上奔波,忍受着他从未知情的痛苦。
而他无能为力,因为他甚至都不在赵宇身边。
是电话铃声将李安生惊醒。
他滑开手机,一个有些醺意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安生,在吴城怎么样?”
“还可以。”李安生面无表情,有条有序地说,“分公司效益不错,但是管理很有问题……”
中年男人打断他:“行了行了,我问的是你怎么样。”
李安生:“我很好。”
两人尴尬的沉默了片刻,那头的男人有些火起:“怎么,连声爸都不叫?”
李安生很有耐心:“爸,我很好,分公司也很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些许女人的笑声,那男人有些恼怒:“你——读书读傻了吗?行了,就这样了。你下个月回来一趟。”
“等等。”李安生说,“爸,我打算一直呆在吴城了。”
男人很不耐烦:“由不得你。”
电话断了。李安生将手机往床上一扔,点了只烟。
乳白色的烟雾慢慢缭绕,附上了灯火通明的窗。
14
光明高中。
“哥,哎,哥,醒醒!”
赵宇正趴着桌上睡觉呢,闻声烦躁地一挥手。
那蚊子般细细弱弱的声音非常锲而不舍:“哥,哥,宇哥——”
声音停住了。因为赵宇满脸风雨欲来之势坐起身子,冷冷瞧声音的主人一眼:“要是没个正事儿,老子今就揍死你。”
林诚吓得一哆嗦,小声说,“哥,老师说要缴费,全班都齐了,差你了。”
赵宇揉了把头发,从课桌里掏出自己皱巴巴的笔袋,从中掏出同样皱巴巴的几张红色大钞,往林诚身上一扔,“剩下的归你了。”
林诚叹了口气,将那几张钱小心翼翼地捧着走了。
赵宇无聊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那小男生扭扭捏捏离去的模样,嫌弃地皱了皱眉。他与这个叫林诚的男生做同桌快一个学期了,他却怎么也适应不了这男的娘兮兮的模样。一开始,他对这新同桌还挺有好感,因为这林诚和李安生外表挺像,虽没李安生那么好看,但都是白净瘦削的类型,坐在那安安静静不说话,挺招人待见。结果日子一长,他可给烦透了。原来林诚的什么斯文白净全是装的,其实话多到比蒋甜甜还能说,稍微吼一句就掉眼泪,还常大呼小叫如同戏精转世,跟女生熟得恨不得一块扎小辫了都。如果以十年后的说法,这叫柔弱cc小基佬,按照赵宇这时候的眼光,这男的,就是个娘炮。
他无趣地趴回了桌子,听上课铃叮叮咚咚,心里想,要是李安生在这儿就好了。
十四中的扛把子宇哥到了光明高中,仍然是毫无疑问的扛把子。尽管光明高中里的富二代官二代不在少数,但赵宇就是有本事在一群纨绔子弟里勇夺大哥宝座。新高一刚开学没多久,赵宇又成了校园里人见人呼的宇哥。但崭新的高中生活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一是,上课时间增长,他被迫留在学校里的时间也越长。二是,这不明摆着的吗,没有李安生。二狗和蒋甜甜和他又不在同一个班,着实百无聊赖。
宇哥花了一节课时间将一页草稿纸涂黑,在听见放学铃声的那一刹那就摔了笔拎起耽美文库准备走人。林诚正在仔仔细细收拾自己的书,抬头看他,哎呀一声拉住赵宇衣角,“哥,你又去一中啊?”他顿了顿,眼尖地看见赵宇桌上随便乱摆的书,“你作业还没带呢!”
赵宇挣开:“滚,要你管。”
林诚委委屈屈地低头,赵宇却连看都看没看他一眼,单肩背起拉链还敞开的耽美文库,风风火火地走了。一中离光明高中有十几分钟的路,但赵宇翻墙串小道的,顶多十分钟而已。十分钟之后,他已经站在了一中门口。
吴城稍微好一点儿的高中,都会鼓励学生住宿,方便管理抓学习。一中也是如此,除了家特近的,剩下的学生都住宿去了。然而李安生不一样。李安生他爸从没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若不是赵宇知道李安生他爸每月打钱来,几乎要以为他哥们幼年丧父了。而李安生他妈又肾病多年,需要儿子洗衣做饭收拾家里照顾病人,李安生自然只有每天走读。这恰巧便宜了赵宇,当他一个毛头小子站在一中大门口的时候,门前不过寥寥几个家长在等着孩子,显得他没那么突兀。他遥遥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白瘦身影走出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假装看向别处。
那白瘦的人在他面前站定了,低声问,“哥,等久了?”
赵宇:“呸,又不是特地等你。老子路过。”
李安生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在赵宇发脾气前扯平嘴角。他走到赵宇身边,侧头看他敞着大口子的耽美文库,“拉链还没拉呢。”
赵宇还没来得及说句管他呢,李安生就在他身后将拉链给拉上,然后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行走,往李安生家的方向——两人这样已经半个学期了,通常工作日里,都是先去李安生家给李母做饭,赵宇看着李安生做了作业,赵宇再独自回家。到了周末和假期,李安生一般会留好饭在家里,两人就在赵宇家或者外边玩儿。
赵宇这欠的,一边走路还一边踢石子踩草碾花的,简直是不折腾别人不舒服斯基。李安生则安安静静地走在他旁边,看着赵宇孩子气的举动也不出声劝劝。赵宇走着走着,瞧见身旁的李安生垂下来的手,修长白`皙,好看的不得了,不觉有些心痒痒。李安生神色坦然地任他随便看,在一个转角的时候,伸手握住了赵宇晃来晃去的爪子。
赵宇一个激灵:“干嘛啊你!”
李安生:“手冷。”
其实李安生的手一点也不冰,赵宇的手更是热如暖宝宝。但赵宇觉得此言有理,便由着他握着。
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就这么手牵手半点也不觉得害臊地回了李安生家。家里有淡淡的臊气,李母正坐在窗边,浑身水肿得厉害。枯黄的脸色使她艳丽的五官都显得黯淡无光,她闻声转头看两人,冷冷地瞥着赵宇,是一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恶毒而仇恨,看得赵宇浑身不舒服,干巴巴地喊了声阿姨。
“看什么看。”李安生语气也不大好,他将赵宇推进里屋,将门关上。
赵宇将包往地上一扔,知道李安生喜欢干净,也没坐床上,找了张小板凳坐下。他听见屋外李母骂李安生“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也有些低沉。李母向来体弱多病,尤其是今年的肾病越发严重,需要插尿袋过活,性格更加阴晴不定。她高兴的时候,也会做上一两个菜,表现出些许母亲的温情,甚至提醒赵宇第二天多穿衣。然而当第二天赵宇再来,李母又阴沉低郁,因一件小事而突然地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