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两人相对无语。
放榜的那一天,赵肃正在裕王府,陪着朱翊钧。
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枝头已经微微露出春意,不再是光秃秃的枯枝,阳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泛着懒洋洋的暖意。
大病初愈的朱小朋友难得安静几天,挨着赵肃,听他讲故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病愈之后,朱翊钧对他仿佛更依赖了几分,寻常不肯听的话,只要赵肃哄上一哄,也肯做了,冯保将他视为救星,恨不得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长驻裕王府。
“牛,弹琴。”朱翊钧看着纸上的画,一眼就认出来。
那画是赵肃自己画的简笔画,粗陋简单,但还是能够清晰看出轮廓,反正等待放榜的日子闲来无事,朱翊钧小朋友又喜欢三天两头黏着他,索性就画了一套连环画,一边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边教他认字明理。
“嗯,今天我们来说这个。”赵肃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边和他讲起对牛弹琴的故事,他言语风趣直白,如朱翊钧这般年龄的也能听懂七八分,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一会儿,便会休息片刻,赵肃又牵着他在前院到处走,有时还会带他出去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慢慢地把大千世界的精彩都化作童言稚语讲给他听。
对于小孩子来说,兴趣就是学习最大的动力了。
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不可能这么日日见到朱翊钧的,而以朱翊钧的身份,也不可能与赵肃这么亲近,可是阴差阳错,两人有了认识的契机,裕王如今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二品大员,自然不可能讲究那些排场规矩,裕王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自然是怎么随意就怎么来。
朱翊钧小朋友天性聪颖,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还知道举一反三:“平日里高师傅对爹爹就是对牛弹琴啊!”
赵肃一口茶刚咽下去,差点没全喷出来。
虽然是实话,可你也不要说出来啊。
“……我和你说话也是对牛弹琴。”
“才不是,我可聪明了!”
小屁孩马上不乐意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搂着他的脖子强烈要求平反。
“喔,没看出来呀。”
赵肃任他胡闹,一手搂着他免得他滑下来,笑容带了微微的宠溺。
“还要听故事!”
“那,讲个皇帝的故事?”
“皇爷爷吗?”
“唔……不是,比你皇爷爷还要早好多年,那会儿有个朝代叫唐朝,有个人小时候和你一样聪明,长大了之后也很会打仗,帮他爹打败了天底下很多将军,让原来饥寒交迫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饭,重新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皇子,后来,这个皇子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自己当上了皇帝。”
赵肃边想边说,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让朱翊钧也能听得懂,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每当他讲故事的时候,小屁孩再调皮,也总会给几分面子,安静下来听。
“他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登上了皇位,提拔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大臣,其中有个大臣,经常对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招他讨厌,有几回,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回头想想,又消了火气。”
唐太宗的一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既然朱翊钧的身份摆在那里,赵肃希望能趁着他还小,多多潜移默化一下,免得将来长大,真成了个酒色财气样样皆通,聪明绝顶却打死不上朝,把大好江山葬送了的昏君。
他太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朱翊钧虽然身为裕王世子,府中也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可王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实际上除了晨起请安,寻常一天都不怎么见得到父母,从前是冯保常伴着他,但冯保毕竟是内宦,行事都要毕恭毕敬,相比之下,赵肃则少了不少顾忌,而小屁孩也俨然渐渐将他当成亲近的人。
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个有点枯燥的故事,赵肃还在懊恼自己讲得不大有趣,只怕小孩儿听不进去,便见朱翊钧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要杀哥哥和弟弟?”
赵肃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愣了一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是世子老师,却在这种敏感的地方讲敏感的故事,幸而此刻四下无人。
认真地斟酌了词汇,才道:“因为他的兄弟要杀他。”
“为什么他的兄弟要杀他?”朱翊钧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叹了口气:“因为他功劳太大,有他在,他的兄弟就不可能当皇帝。”
朱翊钧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他是个好皇帝吗?”
“是。”
“好皇帝都要杀哥哥和弟弟吗?”
“不是。”赵肃淡淡道,“一个皇帝是不是好皇帝,不在于他杀了什么人,而在于他为天下做了多少事。”
朱翊钧似懂非懂,他再聪明,充其量也只能把赵肃的话先记下来,至于理解,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因为赵肃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严肃,他也不由怔怔看着,然后蹭了蹭那温暖的怀抱,记下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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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肃……”
“嗯?”
“那皇爷爷是个好皇帝吗?”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肃默然。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嘉靖当然不是个好皇帝。他杖杀大臣,疑杀宫妃,热衷炼丹,自私自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照理说在这样的皇帝手下,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造反起义那是迟早的事情,可偏偏还有那么一群能臣干吏帮他守着江山,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
但这些事情,大伙心里头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也不能说皇帝是昏君,可要夸夸皇帝吧,他又昧不下这个良心。
于是,只好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小屁孩澄澈的眼睛里仿佛还能看到赵肃的倒影。
“这个问题,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赵肃酝酿半晌,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屁孩当然很不满意,搂着赵肃的脖子开始撒娇:“我不要长大,长大你就抱不动我了!”
赵肃想象着自己抱着一个成年朱翊钧的模样,不由嘴角微抽。
“你长大我当然抱不动你了,就算抱得动,别人也会取笑你的。”
“所以我不长大了!”朱翊钧得意洋洋地宣布,好像他这么一说,就真长不大了。
“你不想长大娶媳妇了?”赵肃逗他。
朱翊钧不答,反而很严肃地趴在他耳边边:“我偷偷告诉你喔……”
“??”赵肃不疑有他。
朱翊钧捏着鼻子怪腔怪调:“你这个小妖精,想榨干本王吗,本王迟早被你弄死……唔!”
冷不防嘴巴被捂住,他呜呜地叫,瞪赵肃。
赵肃面容抽搐,几乎抓狂:“你从哪学来的?”
朱翊钧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他又警告了一下:“不许再学。”
见对方点头,这才松手。
小屁孩忿忿不平:“那不是我学的,是我路过父王书房,偷偷听见的,冯大伴说不许和别人说,可肃肃不是别人,我只和你说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冯大伴说得对,你谁都不能说,听到了也要忘记它。”
赵肃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他吓死,居然把裕王在闺房里对姬妾说的情话也学来,还把语气学了个七八成像。
“所以我才不要娶媳妇,女人都是妖精,除了我娘!”朱翊钧理直气壮。
“只怕你长大就由不得你了。”
“肃肃有媳妇儿了吗?”
“还没,怎么了?”赵肃翻着桌上的简笔画,寻思着再给他讲个什么故事。
“那我勉为其难,娶你当媳妇儿好了。”小屁孩一副你要谢主隆恩的表情,动作却完全相反,毫无形象地赖在他身上,和树袋熊没什么两样。
“我还真谢谢你了,还会用勉为其难这样的字眼,长进了不少。”赵肃无可奈何,捏捏他的脸颊。
“少雍!少雍!”
这头两人闹得正欢,那边冯保急匆匆走过来。
“哎哟少雍,你和小世子躲这里来了,害得我好找,今儿个会试成绩放榜了,你没去看?”
赵肃笑笑:“我托朋友帮我看了,这不是小世子想找我嘛。”
其实是自己懒得去看,反正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落榜,干脆就收拾行囊回长乐继续自己的小本生意,指不定哪天还能成为巨贾,这几十年间对待商人的态度已经大为不同,要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不一定得走仕途。
“哟,还宠辱不惊,”冯保笑容可掬,“这厢给你贺喜了,名列第四,这回可是高中了!”
赵肃啊了一声,有点意外。
其实并不奇怪,虽然高拱更喜欢论调激昂的行文风格,但赵肃的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反倒在其他考官那里得了个不错的分数,最后综合起来,排在第四名,进殿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就是在考生中,这个名次也足以傲视众人了。
“如此一来,高师傅、陈师傅反倒成了你的座师,这可真是一桩佳话了!”冯保还在朝他拱手道贺。
座师与门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比父子还要亲密的关系,父子之间政治理念不同,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可一旦成了师生关系,如果你背叛老师,则会为人不齿,连带着仕途也会大受影响。
可赵肃的老师是戴公望,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照理说,他和徐阶应该更亲近一些。
现在对于徐阶和裕王府来说,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严嵩父子,自然是同心协力,合作无间,可赵肃知道,在不久之后,当严嵩父子倒台,高拱入阁,他与徐阶的矛盾会渐渐明朗化,最终不可调和,斗得你死我活。
这下可好了,自己与徐阶一脉相承,却与高拱是师生关系。
当两人有了矛盾,他该如何自处?
看着冯保的笑脸,赵肃却忽然有种前路坎坷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随笔——
今天来聊小猪包子朱翊钧,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
万历这个时代,我一直觉得很可惜。
它本来有机会变得更好,前面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几十年积攒,给他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如果他稍微努力一点,再勤政一点,明朝说不定就走到另外一个方向了。
朱翊钧小时候是很聪明的,而且他得天独厚,从小就被立为太子,环境教育都特别好,根本不是他那个苦命老爹能比的。
大家想想,朱翊钧的娘李贵妃,虽然出身不行,但胜在有主意有魄力,也不怎么干涉朝政,朱翊钧的师父,都是一代大儒,连张居正也经常给他讲课。
可也许是娘和师父的教育太过严厉,而且师父教一套,自己做一套,导致小朋友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在张居正死后,他全家被清算,被掘尸,还被活生生饿死家里,朱翊钧不管不顾,就要赶尽杀绝,最后还是大臣劝告,才算放了张家一马。
从那以后,朱包子同学就彻底堕落了,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少年皇帝变成一个醉生梦死的皇帝。
明明有长子,也不立为太子,也不给他请老师,你们上奏吧,我就跟你们耗……万历29年,才立太子。
明明有手有脚,就是27年不上朝,任由大臣们勾心斗角,一概不管,由此衍生出明末最大的祸害之一——党争。大家天天吵架,互相弹劾,谁有空治国?官员心声:谁爱治谁治去,老子只管吵架,看谁不顺眼就弹劾谁。
而且由于他根本就不管朝政(不是像他爷爷嘉靖那样起码还抓着权柄),所以到了后来,官员要辞职,没人批,要上任,没人准,老官走了,新官来不了,衙门里根本没人做事,有人的又忙着吵架,好嘛,一团乱。
引用黄仁宇先生的话:万历15年,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假如历史拐了个弯,一切重来,又有了赵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这就是我写这文的目的。
嘿嘿。
第29章
严世蕃最近很不顺,所以本来就不好的脾气更加大了几分,姬妾要是伺候得不好,动辄就被拖下去责打,只是他一张脸依然黑得和锅底一样,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鄢懋卿与万采二人,也颇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
鄢懋卿见严世蕃手里把玩着玉球,半天没出声,忍不住虚咳一声打破沉默:“小阁老,最近下边的人孝敬了二十万两上来,下官命人铸了一棵金银树,上面花叶枝干,全都是黄金白银……”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老子哪有空听你说这些鸟事!”
万采看着鄢懋卿吃瘪,又瞧瞧严世蕃的脸色,笑道:“小阁老因何事烦心,不如说出来让下官也帮忙想想。”
“你们真是好日子过久了,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严世蕃冷笑一声:“我老娘如今沉疴难起,缠绵病榻,你们知道么?”
鄢懋卿与万采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作什么,只因严世蕃平日里也不是个十分孝顺的人。万采忙接道:“老夫人病重,我们悬挂于心……”
“蠢货!老子是要告诉你们,万一我娘去了,我就得返乡守孝!”
鄢懋卿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严世蕃想说什么。
父母去世,子女守孝,这是天经地义的,纵然身为朝廷官员也不能例外。这样的话,你就要回家守孝三年才可以重新回来做官,但三年之中政局风云变幻,谁也不会留着个位置等你,三年一过,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为了能够继续做官,前朝的人就发明了一个做法,叫“夺情”,意思是你职位太重要了,离了你实在不行,于是皇帝下旨,以国家的名义留你继续做事,不用去职。所以历朝历代,凡是不想守孝的人都会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到了明朝,这个招数就行不通了,因为明朝律法规定,“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也就是说你爹娘死了,该守孝就守孝去,不管位高权重都要走,不准用夺情这个借口。
这么一来,如果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就得回老家守孝三年,严嵩今年已经八十出头,说话做事已经远远不如以前利索,很多事情都是严世蕃在背后张罗,要是严世蕃一走,只怕严党这边就要出岔子。
严世蕃很清楚,现在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外有胡宗宪,内有首辅老爹,朝廷内外看似铁桶一般,上上下下全是他严家的人,可周围多的是虎视眈眈,暗地里恨着他父子俩的,一旦稍有差池,那些人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咬一口,分一杯羹。
鄢懋卿和万采都不是蠢人,严世蕃一说,他们便立时明白了利害,不由跟着忐忑起来:“小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不在,他们就等于没了主心骨,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被人拉下马,自然慌张。
“瞧你们这点出息,”严世蕃嗤笑,漫不经心地放下玉球,起身踱步。“会试成绩出来没有?”
万采忙道:“今日刚刚放榜。”
“名次如何?”
“第一名叫戚元佐,第二名徐时行,第三名王锡爵。”
没瞎的那只眼睛微微眯起,严世蕃问:“有个叫赵肃的,你们有印象没有,他可上榜了?”
万采记性极好,看过一次的榜单也能记得大概,闻言便道:“我记得这个人,是排在第四位。”
“第四……好极了!”严世蕃脑子转了一圈,哈哈大笑:“皇帝想压下这件事情,我偏偏要把它闹大,到时候看谁收不了场!”
鄢万二人一头雾水:“请小阁老明示。”
“先前裕王世子走失的那一夜,就是这个赵肃把世子送回去,他由此也勾搭上裕王府,本来呢,一个小书生,无关紧要,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后来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原来是戴公望的学生,戴公望与徐阶同为王学门人,赵肃背后的水,可就深了。”
“徐阶这个老狐狸,一直在我爹面前做低伏小,平日里也滑不留手,让人抓不着把柄,为了取信于我们,还把自己孙女儿也赔了出来,亏得我爹老糊涂,这才相信他没有异心,可依我看,徐阶和裕王府之间,必然暗中有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