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完结+番外完本[古耽年下]—— by:梦溪石

作者:梦溪石  录入:07-05

众人见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与微服时无异,都逐渐放下心来,加入闲谈。
赵肃瞅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吃饭,席间宾客尽欢,自不待言。
座师有胆有识,位高权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诗云的迂腐老头儿,客栈辩论中,众人早已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一番长谈,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欢喜,唯独沈懋学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状元魁首,怎的老师却像是更加看重曾朝节似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自问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个月后,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时,京城已经聚集了不少为着闻道台而来的士子。
这一日碰巧轮到闻道台五日一辩,国子监里里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开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员文人们,还有不少专程从各地赶来“吵架”,为求成名的人,就连已经赋闲在家的徐阶,也派了家人从松江那边来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辅都如此关注,其他人更不消说,光是王学各派,就都来了不少。
原先还没这么多人,但前几轮辩论,恰好台上两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学,一人则是王学中的泰州学派,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也由此越发打响了闻道台的名号。——天底下但凡会来事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吵架的,赵肃此举,正是戳中了他们的痒处。
借着学派辩论凝聚人气的目的是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闻道台慢慢引导向良好的轨道上去,而不是沦为文人墨客们争吵的地盘。
朱翊钧早就与赵肃约好,今日也去闻道台瞧瞧热闹,只是他在宫里,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又是换衣服,又是安排人手乔装保护。
等他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宫时,却听得张宏匆匆来报,说宫人王氏诞下一子,人却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么上心,后宫除了正宫皇后之外,只有早年大婚时被太后指定一起和皇后受封的刘氏和杨氏。
皇后王氏在太后面前很受宠爱,却见不得皇帝沾染别的女人,本来朱翊钧也没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语顶了几句之后,心头生了厌烦,再加上不久之后就出了皇后杖杀宫女的事情,帝后关系越发不谐,自那之后,皇帝是去没找刘氏和杨氏了,可他连皇后寝宫也不去了。
宫女王氏也是太后指过来服侍他的,生性沉默寡言,懦弱胆小,要说姿色,甚至还比不上皇后的万分之一,只是寻常而已,但也胜在不惹事,皇帝总是要有子嗣的,所以就选择了她。

第119章

出了这么个事儿,皇帝也不可能再出行了,当他匆匆赶到后宫的时候,门口还有宦官劝阻:“陛下,里头刚生产完,血气重……”
“闪开!”朱翊钧哪里信这些,一把推开人,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孩子微弱的哭声。
王氏因为有孕,已经由普通宫人提为贵人,只等她诞下麟儿,说不定又能往上提一个位份,只因皇帝迄今为止,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女,并没有其他孩子,那还是万历元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后宫里再也没有听过孩子的哭声。
谁知这个当口,竟出了意外。
两位太后的寝宫离得远,还没能赶过来,皇后倒是来了,站在榻前,双手抱着个襁褓。
周围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们,端着盆子杯子,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朱翊钧上前探看,王氏面如金纸,紧紧闭着双眼,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旁边太医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皇后道:“陛下可来了,妹妹怕是不好了!”
朱翊钧没理她,看向太医,太医忙道:“回禀陛下,贵人是产后血崩,止不住血,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他没说完,朱翊钧也听懂了,他看看病榻上的王氏,暗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陛下……”王氏费力地睁眼。
“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有什么心愿,朕帮你完成。”朱翊钧拍拍她的手,谁都知道前半句不过是安慰而已。
“孩子,孩子……”她转头朝皇后的方向看去,却因被皇帝的身形阻挡住,有些着急。
朱翊钧侧过身体,接过皇后手中的孩子,抱到她面前。
“陛下,孩子……”王氏喘了口气,眷恋的目光扫过孩子,却没有伸手去抚摸,只是指着孩子,似有所盼地瞧着皇帝。
朱翊钧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郑重道:“此子是朕的长子,朕定会善待于他,你放心罢。”
皇后也道:“妹妹不必担忧,本宫也会好好待他的。”
王氏看了看他们,眼眶湿润,似乎想说些谢恩的话,张了张口,却吐不出来,越发喘得厉害。
等两位太后来到时,王氏已经去了。
李氏是亲娘,这些事情她自然更有资格开口:“这孩子,皇帝打算怎么办?”
皇后抱着孩子,低声哄逗,一边暗自竖起耳朵听皇帝的回答。
朱翊钧冷眼旁观,心知她这是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是以对王氏的孩子如此稀罕,一旦自己也有了儿子,那就是当之无愧的嫡子,皇位的继承人,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自然会被冷落。
“照规矩,自然是该由皇后来抚养。”
皇后大喜,连忙谢恩:“多谢陛下,臣妾定当视他如亲子,好好待他的。”
朱翊钧淡淡道:“皇后记得这番话便好了。”
知子莫若母,李氏却看出儿子心里想的必不止这些,只是这些年皇帝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心思内敛难测,加上上回因为潞王的事情,母子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个疙瘩还没解开,她便也不去点破,又嘱咐了几句,便和陈太后一并走了。
话分两头,闻道台那边,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前还没准备就绪的时候,王锡爵就很赞同赵肃希望开辟一个地方让天下士子辩学的想法,等闻道台一建,身为国子监祭酒的他自然当仁不让负起总责,花了不少心思制定里头的各项规则。
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既要避免这里沦为不同门派吵架的场所,又要避免辩题内容空泛,否则久而久之,闻道台也就失去了意义。再者,暗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因循守旧的,别有用心的,甚至是张党一派希望借着此事去讨好张居正的,都在等着闻道台出错,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王锡爵越发不敢马虎,一向做事刚猛的他难得细心地去做这件事情。
虽然想法是赵肃提出来的,但实际工作,却都是王锡爵在做,闻道台自创建伊始,至今将近半年,没有发生过意外,与王锡爵是离不开关系的。
报名讲学的士子,将论题呈上去之后,经由国子监的官员筛选,然后排期进行宣讲,待他说完自己的观点论题之后,开始引申详解,如果论题过于乏味,台下没什么人反驳,好,今天的氛围很和平,但也未免太平淡,如果他的观点非常精彩,自然也有不甘寂寞的士子出来与之辩驳,届时闻道台就半天也结束不了。
自古文人相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半年以来,闻道台上,通常和平的时候少,争论激烈的时候多,当然,要是一时半会讲不完,还会分成上午和下午两场,现场还有官兵把守,以免出现情绪失控动上手的情况。
在王锡爵的周全安排之下,闻道台至今没有出现过意外。
然而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
原本今日的论题,是由一名叫孙晴君的士子发起的,据说此人还是泰州学派李贽的记名弟子,他一上去,废话不多,就开门见山,提出了国与朝廷的概念。
大概的意思是,国为国家,如古时春秋诸国,陈国、晋国等,一国百姓,就相当于如今九州百姓,而朝廷则只是国家里的权力中枢,朝廷只能作为国的代表,而不能跟国混淆在一起,朝廷不等于国。这就将孟子中“民贵君轻”的思想加以延伸,将民衍生为国,而君衍生为朝廷。
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并没有后世这种明确的国家概念,由于国门封闭,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那一小片土地,即使是文人官员,眼界也仅仅局限在明朝两京十三省,也就是整个明朝的版图。当然同时,由于放开海禁,打开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大明以外的国家,个别目光超前的人,自然就会提出国家这个概念。
这种思维,在当时可谓震动人心,这个叫孙晴君的,显然是把他老师李贽那种“离经叛道”的思想都继承过来了,还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说得并没有错。
赵肃正是因为事先知道今天的辩题,才会特地抽出时间,换了便服混在台下人群里旁听。
他旁边站着曾朝节。
论起年纪,曾朝节比赵肃还要大上十一岁,但是辈分摆在那里,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而且赵肃两辈子的年龄和气场加起来,当人家的老师也绰绰有余,是以曾朝节执弟子礼恭谨随侍一旁,也没有违和感。
孙晴君这种石破天惊,有悖常理的言论,自然受到不少人的围攻,甚至有士子轮番上去与他辩驳,却都败下阵来,谁也没有他能说,更不比他渊博,所以一一被驳倒。
但孙晴君毕竟缺乏经验,双方辩到后来,难免偏离了主题,变成讨论“忠与孝”,于是就有人提出,张居正身为首辅,上个月老父去世,却不上表自请回乡守孝,不仅有违孝道,而且不符合朝廷规制,既不忠,更不孝。
曾朝节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再看赵肃,面色已经微微沉了下来。

第120章

在现代,国家这两个字,不仅仅指朝廷,也就是权力机关,还包括领土、民族、语言、历史文化等,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所以孙晴君把国家与朝廷分开的说法,其实不能说错误,恰恰相反,他提出了这个时代许多人从来没有去想过的一个概念,这种眼光和思维,无疑是超前的,按照历史上一直要到清末民初,才有人因为国家沦丧而提出类似的概念。
但是没错归没错,这种想法却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如今还是皇权至上,包括士子官员在内,大明人心里尚且没有国家的概念,谈何区分?
在赵肃的计划里,开放海禁,打开国门仅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利用闻道台启迪民智,让人们的脑海里逐渐形成国家的概念,有了国家,才会爱国,普通民众、军队中下层也更容易接受信仰,将来面对外敌时,才会有更多舍生忘死,奋勇驱敌的人,而不单单是那些文官武将冲在前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往大了说,就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后世日本人侵略中国,之所以那么多中国人奋起反抗,并非因为大家都饱读诗书,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唤醒了,明白了国家和民族的含义,不愿麻木地等待别人杀到头上,侵占自己的土地,杀害自己的同胞,这就是赵肃想要努力达到的目的。
而你孙晴君倒好,直接就越过这道坎子,把朝廷与国家区分开来了,超前是超前了,却完全无益于眼下。赵肃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请孙晴君的老师李贽亲来,以他的口才,必能舌战群儒,不至于被人有机可趁。
但闻道台上本来就是畅所欲言,不以言定罪,所以孙晴君“大放厥词”,赵肃也没想过让人去阻止他,坏就坏在此人没有临场经验,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话题,往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带,甚至牵出张居正是否应该回乡守孝的争论来。
事情要从上个月讲起。
张居正之父叫张文明,一生也没能考上举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张居正不仅青出于蓝,而且大大超越了他爹的期望,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帝国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儿如此,人生何憾。
自从张居正在京城当了大官,张父在家乡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由于他生性不羁,周围朋友良莠不齐,仗着张居正的名头没少犯下事,地方官碍着张居正不好处置他们,久而久之,张父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但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张居正的亲爹,张居正对父亲,自然是孝顺之极,百依百顺。
上个月,张父去世,按照常例,父母过世,官员应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他自然不可能再处理本职工作,虽说孝期一过还可以起复,但谁都知道官场多变,三年之后再回来,说不定又换了一番天地,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朝廷制度摆在那里,连当年严嵩妻子去世,严世蕃也得老老实实回乡,这才直接导致了后来严党失去主心骨,被徐阶轻而易举地扳倒,所以张居正这一次,照理说也不能例外的,除非皇帝下旨,夺情起复。意思就是,此人的地位太过重要,没了他,工作进行不下去,所以可以不用守孝,依旧留任。
这是特殊的处理方式,但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用这个法子,因为这样的话,权力是保住了,名声却不好听了,尤其是清流御史,必然也会以“有悖纲常”的理由来攻击你。
张居正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一旦返乡守孝,等于多年盘算付诸东流,先不说那些新政改革要如何进行下去,单单这首辅位置,必定花落别家,以他的本意,当然万般不情愿。
而赵肃,张居正一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但现在当首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情,张居正已经进行到一半,他中途接手,未必能做得更好,再说他本身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压根抽不出空,一个人即使再有能耐,事情太多,难免会忙中出错,容易授人把柄。
再者现在张赵两方,势力均衡,张居正略占上风,一旦没了张居正,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张党里足够资格接手张居正位置的,只有张四维,此人政见与张居正略有不同,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魄,多了拉拢人心的手段,到时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赵肃所乐见的,所以他同样不希望张居正走。
皇帝亦然。朱翊钧一面安抚张居正,一面下旨夺情,这正合了张居正的意,可为免被人骂不孝,他仍要三番四次地推辞,采取拖字诀,希望时日一久,没人议论,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们都低估了朝野清流的势力,原先大家还慑于张居正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结果这闻道台一开,立时就有人蠢蠢欲动,把这件事也牵扯进去。
于是事情就复杂了,谁都知道闻道台是赵肃提倡创立的,现在出现公开指责当朝首辅的言论,焉知不是赵肃背后授意的?而且有这个这么一个开头,朝中那些本来不敢吱声的言官们,势必也会针对张居正,群起而攻之。
所以不管是不是,可想而知,张居正一定会把帐算到赵肃头上。
曾朝节本是聪明之人,眼见孙晴君被驳得节节败退,赵肃面沉如水,便立时想透了个中关系,低声道:“老师,学生上去与他们一辩如何?”
这种场面,赵肃不可能大失身份,亲自上去搅和,那样就成了以权压人,曾朝节却没什么顾忌,他如今不过是翰林院一名翰林罢了。
赵肃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学生尽力而为。”
赵肃思忖片刻,点头:“那你去罢。”
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毕竟是同年,交情再好,充其量也是盟友,甚至是元殊这样亲密的师兄弟,可以与自己同进退,却不能像师生那样传承自己的思想,而所有门生里,他最看好的,不是状元沈懋学,而是这个低调稳重的曾朝节。
有了前面数次的失败,十几年的蹉跎,曾朝节褪尽年轻时的冲动,行事比其他人要更加沉稳和谨慎,这点与申时行有点相似,但谨慎过头,容易变成优柔寡断,曾朝节却没有这个缺点,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只见曾朝节越过人群,朝场中那几人走去,朗朗一声:“张阁老忠于国,便是忠于父,夺情起复,又有何不可?”
他的声音随即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驳倒孙晴君的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阁下既是来为张太岳撑场子的,不妨报上名来!”
这人刚把孙晴君说得体无完肤,正顾盼得意,连张大人三个字都不喊了,直呼其名号。
曾朝节道:“曾直卿。”
“咦,莫不是今科榜眼曾朝节?”旁的有人出声。
“正是在下。”曾朝节落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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